第4章 她的奶奶

那天其实是一个很特殊的日子。

那天是她的生日，农历7月14日。来到这小山城之后，殷霜就没过个生日。

因为奶奶说，她生日这天就相当于老爸的忌日那天。

所以，只要到了她生日的这天，奶奶都会在家。说是要为爸爸守一个希望，虽然.....

她不知道这个所谓的奶奶嘴里的“希望”是什么意思。

每年的这天，奶奶就会很颓丧，那双有着深深眼袋的浑浊不堪的双眼里面全是那深深的悲痛。

悲痛万分的时候会死死的盯着她，眼神复杂又痛苦。嘴里面喃喃自语，声音很轻，像是在念经，又像是那种无意识的随意念叨。

夏天里的小山城真的很热。走在路上，热浪一阵又一阵的朝她扑来，额头上全是细细的汗珠。

殷霜背着一军绿色的书包，她的小手时不时的摸一下那背包，像是里面有什么宝贝的东西一般。

她其实心里有点那么激动，因为她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是明城的一所师范大学，阳城是国际化大都市，一直想去看看。师范大学一般收费很低，而明城的师范大学在全国来说收费最低。

这是殷霜研究了很久得出来的结论。

从小学到高中，她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为了给奶奶也为了给自己节省学费，殷霜拼了命的学习，不管白天黑夜，只要有精力，她一定是钻在书中。

这种成绩，本可以考最好的大学。

但殷霜并没有！

她没钱，奶奶更是没钱。这些年的读书费用，奶奶本已经怨声载道，心情不好的时候时常会把她的书包扔到门外，告诉她让她滚。

她能怎样？她不能走.....

因为奶奶是她在这个世上除了那个所谓的跟别人跑了的“老妈”外，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

她考大学的时候，奶奶说过，说如果她考上了，也不会送她去上学。

因为女孩子读大学没用，还不如出去打工挣钱.....

而且奶奶还说，养她这么大，不去挣钱怎么能回她这些年在她身上花掉的那么多打麻将的钱。

呵呵.....

听到这些话，她从来不做声。奶奶虽然口口声声说她是个扫把星，也口口声声说她读书浪费钱。但嘴里虽这样说，至少，她这个奶奶给了她一个居所，更给了她学习的机会，不是吗？！

所以在心里，她其实很感激奶奶。

长这么大，一直想要送奶奶一个礼物。而这个大学通知书，是她送给奶奶的最好的礼物。

她想着，等自己大学毕业了，就可以自己努力挣很多很多钱。换个大点的两人居，再带奶奶全国各地到处玩，不给她任何想要打麻将的机会。

明城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很红，红的耀眼。这灿烂的颜色，殷霜看着，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拿了通知书一路到家，沿途经过小超市的时候，她买了几瓶奶奶喜欢喝的啤酒，又在路边的卤肉摊用来学习之余打零工存下来的为数不多的钱给奶奶买了点猪耳朵。这可是奶奶最喜欢下酒的肉，她怎么能不买。

买完之后回家，已经是午后。

这个时候，奶奶应该快要起床。想到奶奶看到自己通知书时候的那兴奋的模样，殷霜不由抿嘴轻轻的捏咧了咧嘴。嘴唇上翘的时候，她的苍白的小脸像是被点亮，一张小巧的瓜子脸上写满了精致和让人惊艳的清丽绝伦。

终于到家，小小的那么一二十平米的屋子，干干净净，到处一尘不染。自她六岁半来到这个家之后，这个家一天天的变得干净，直到现在.....

奶奶已经醒了，她又坐在床边发呆。身上的已经被洗的发白的蓝色睡衣上面全是各种星星点点的污垢，再看床头的那张小桌子，上面摆了好几瓶二锅头，瓶身已经全空，再看奶奶，她的双目无神，如鸡爪一般的手不停的抠弄着床沿，用力再用力。

长长的指甲划拉着，发着刺耳的声响。

“奶奶~~~”

她唤了声，放下书包，把手里的啤酒和猪耳朵放在离床不远处的一张小四方桌子上。

“你什么时候出去打工？你李阿姨说....她说给你介绍了一份好工作，就是去旁边那家超市去卖货，月薪按提成来，你什么时候去？”

奶奶的嘴里全是酒味，但说话思路清晰，异常的清醒。

奶奶能喝酒，这么几瓶小的二锅头对于奶奶来说，就是个铺垫。

“奶奶~~~我给你买了猪耳朵，还有你喜欢喝的啤酒，你还喝点吗？”

今天她生日，她要小心翼翼的，千万不要惹奶奶生气。

她没正面回答奶奶的问题，左右而言他。

放下书包，她的手紧紧的抓住书包的肩带，想到奶奶看到她通知书时候的兴奋的模样，殷霜的心里，如盛开的鲜花一般。

“你哪里来的钱，你这个灾星，就知道花钱。送你读书这么多年，花了这么多钱，真是晦气。”

奶奶骂骂咧咧，看她的眼神里面全是嫌恶。

“奶奶~~今天的猪耳朵很香，才卤出来就被我买下来了。还有酒....你起来喝点！”

对于奶奶的这些话，殷霜听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从一开始听着伤心到现在的麻木，她的耳朵里面因为这些话起来一层厚厚的“茧子”。

所以她并未在意，把书包放在一边，随后来到厨房，拿了一个菜碗出来装这些菜。

“跟你说，明天你就去上班。工资慢慢来，以后你挣的钱全部给我。这么多年的学费该退了，你说对不对？！”

许是闻着了卤耳朵的香味，奶奶起身，来到小方桌前面坐下，筷子都没拿，顺手就捏了一块肉扔进嘴里。

“奶奶用筷子吃！”

见奶奶用手捏菜，殷霜连忙递过来一双筷子，并且搬了一张红色的小板凳坐在奶奶的对面。

第一次和奶奶面对面坐着，她其实不敢看奶奶，害怕她眼底的各种悲愤和伤悲。

“今天什么事？”

奶奶冷笑一声，她眼神阴鸷，一张脸顿时变黑。

“没事，就是....就是....就是我今天领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明城师范大学是全国收费最低的大学，一年才只有两千多。等我.....等我读完大学孝敬你.....好不好？奶奶？”

这件事，殷霜有点按耐不住，直接说了出来。

她其实不是很喜欢说话，也从来没有一次性说这么长一段话。但现在，如此情况，如此低的学费，她迫切的想要奶奶放宽心，向让她知道读大学的费用要比她想象中的低得多。

“考上了大学？女孩子读什么大学？老娘可没钱供你念大学！”

对于她读大学这件事，奶奶从来都是持反对态度。一听到钱，她就炸毛。手里本来夹了一块肉想要塞进嘴里，直接扔在桌上，筷子也一并扔下。

“不是.....奶奶，我只要第一年的学费，之后我在学校勤工俭学，以后都不会要你再拿学费。”

殷霜有点着急。

看着被奶奶扔在桌子边缘的猪耳朵，在心里，不由的就叹了口气。

“一年学费也没有，你就是个吸血鬼。这么多年，老娘供你到高中毕业还不算，竟然还想着念大学。还那么高的学费！”

奶奶嚷嚷，声音开始变得高亢起来。

奶奶瘦削的脸上全是皱纹，两鬓斑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奶奶竟已经变成了老年人的模样。

这让殷霜很难过，难过岁月的无情，更难过岁月带给奶奶的比她同龄人还要多很多的年轮的痕迹。她的手背，竟还出现了老年斑，还有奶奶的眼角，脖子上.....

奶奶她老了！

“奶奶~~~”

殷霜鼻子有点酸，眼底隐隐的起了水雾。把她的筷子递给奶奶，又给奶奶倒了杯啤酒。

“别一天到晚在老娘面前装可怜，老娘比你更可怜。如果不是你，老娘现在的生活不知道有多潇洒，要钱有钱，想怎么打麻将就怎么打麻将。”

第一次在奶奶面前露出这般脆弱的一面，她好似有点震动。一番话的声音更大，像是在掩饰她眼底的心酸。

心酸？

殷霜开心！

原来奶奶是心疼她的.....

“奶奶，今天是我的生日。这么多年.....一直不敢在你面前提起过生日这回事。今天之所以提出来，是因为我考上了大学。要不了几年，我就能挣钱了，到那个时候，奶奶我们就搬到好一点的地方去住，而且，想去哪里玩，就.....”

她幻想着以后和奶奶的生活，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奶奶的没好声气的声音打断，声音恶毒又凶狠。

“少给老娘说生日这件事，不是你的话，你爸就不会死。你就是个灾星！”

“奶奶~~~”

她无奈的轻声喊了声。

“别叫我，看你长得那样，跟你妈妈一模一样，狐媚子样，就不是个好东西。一肚子的坏水....就是个狐狸精。”

奶奶恨恨的瞪了她一眼，随后抓起身前的一瓶啤酒，喝了一大口。

“.....”

最怕奶奶骂她狐狸精，这样的话，才十七岁的她，难过至极。

她的通知书还没来得及拿出来，之前的所有的激动就像是有着七彩绚烂色彩泡影，还没来得及体会到它的美好，就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见她没说话，奶奶也没再说话，重新拿起筷子，一口酒，一口菜，她吃的豪放，却能看的出来，她这酒喝的如此烦闷。

喝完酒的奶奶随便换了套衣服甩门而出，她的虚晃的脚步，单薄的微微鞠偻的背影竟是她见到的奶奶的最后的活的一面。

再见的时候，奶奶孤零零的浑身是血的躺在马路中间，那么多的血，不仅刺痛了她的心，也刺痛了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