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武突然问话,确实惊吓到了月似愁,以至于她短时间都没法给出一个答案。
因为她发现,荀武这一问,确实非常精妙。
他舍弃了开场白,舍弃了前期的试探,甚至直接锁定太子殿下,不问幕后黑手究竟是谁,而是问太子殿下什么时候动手。
寻常的人,是问不出这种问题来的。
不管是白玉盘还是照无眠,月似愁都非常了解,他们肯定不会第一时间问这种问题,即便是满江红,以满江红对陛下的忠心,他也不可能这么问。
在他们心中,圣武帝是至高无上的,皇权是永恒的,他们也绝对不会第一时间去怀疑皇子,哪怕怀疑了皇子,也绝对不可能在询问别人问题的时候,第一时间问出“太子”这两个字。
这不符合他们的理念与认识。
月似愁急忙稳住情绪,尽可能让她自己冷静下来。
和善季不一样,月似愁在之前短时间和善时交流过情报,所以她知道,眼前的这个叫荀武的人,单论能力,绝对不差于四大名捕,若是提起观察之能,甚至有可能冠绝天下。
有关荀武在三司会审之时,只看表情就能从其他人身上推导出答案的事情,善时可是跟她说了许多,让她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好在,她愁容难消,天然就比其他人更容易隐藏情绪,但很快,她又察觉到荀武这问题的刁钻之处。
月似愁心下一惊。
虽然,她解决各种疑难问题的时候,通常都是依靠背后各大势力的情报优势,但她一个人在这么多势力中盘旋,自然也有自己的能力,而这种能力,就是强大的分析、判断能力。
正是这种能力,让她可以和任何一个势力的人聊天不露破绽,而且也正是因为她有这种才能,她才能在茫茫多的、不同类别、不同记述方式的情报里,找到自己需要用的东西。
荀武的这个问题,有陷阱,有大陷阱。
【太子殿下何时动手】,看起来似乎简单,实际上则有数个陷阱。
第一,你若是回答“某日某时动手”“我不知道何时动手”,那就表明“太子殿下确实有谋逆之心”“太子殿下也已经在谋逆过程当中”,并且承认了“这菩提寺与太子有关”。
第二,你若是回答“不是太子殿下”,那就代表“有某个人有谋逆之心,并且你自己知道这个人,甚至菩提寺的事情也和这个人有关,甚至还知道何时要反”,这就是说,她本身也回答了大半的问题,顺着问下去,她不得不答。
甚至,就算你回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行,因为这代表你说了谎话——你一个抱着菩提寺老住持脑袋的人凭什么能说出这种话?明显是在隐藏情报。
这些回答统统都是错误!
一旦回答这些可能,荀武就会记录下来,到时候转交给圣武帝,她这次行动必然也会出现阻碍!
月似愁心中一时念头百千,另一边,荀武却好像完全没有任何表现,看起来非常平静,静静地等待月似愁回答。
又思考了一阵子,月似愁慢慢地说:“荀北侠是认为,菩提寺谋反是有太子殿下撑腰?您可能多虑了。菩提寺就只是菩提寺。”
荀武听到月似愁的回答,轻轻地把双手伸开,拢在身前,慢慢地依靠着背椅,这让荀武看起来非常轻松,似乎掌握了什么秘密一样,也让月似愁的眉头更加深了一丝。
怎么回事,自己刚刚的回答,绝对是没有问题的。
月似愁有自信在短时间内找到一个绝对合适的回答,而她也认为,就算是荀武把这一番话记录下来,也不能作为任何证据。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荀武没有着急,反而很是轻松地背了一首诗,一首经典的佛偈。
月似愁眉头再皱,仿佛能滴出水来。
向歌门动手,念诗既是表明身份,同时也是一种类似于蓄势的手法,无论是骆长风还是月似愁,他们俩都没有白玉盘那种极致的破坏力,所以他们自然会念。
可若是对方也学会这一套,那这诗念出来,就没什么用了。
“菩提寺的事,绝对不是菩提寺本身所做。”荀武轻轻地开口,缓缓地说“月姑娘可能不知道,那菩提寺后山有密道的事情,可不是单靠我自己一个人发现的,而是有某个人为我指点迷津。”
月似愁愣了一下,随后整个人打了一个抖索,吃惊地望向门外正在受检的盒子。
是老住持告诉他的!
糟糕,答错了!
想到这,月似愁放松了身子,又是略带哀愁地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除了老住持和荀武之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而老住持在听到师侄居然要自己赴死之后,自然也就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
佛门讲究因果,百因必有果,有如今的场面自然非常正常。
难怪老住持完全不反抗,当他指点了这荀武之后,应该就做好死的准备了。
若是善时能多问一下,不,若是
唉总之若是某个地方变化一下,她若是知道了这件事,绝对不会按照之前的那个答案回答。
月似愁沉默了起来。
她知道,她刚刚这个答案,透露了一个可能——菩提寺背后有一个幕后黑手,并且,她也知道。
装不知道是没有用了,一定会被看穿。
另一边,白玉盘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荀武。
和绝大多数捕快不一样,白玉盘本人其实很少用刑逼供,哪怕都察院本身的可操作性范围非常大,他也很少会这样做。
自然不是他这个人“人性化”,而是因为职业问题。
霜满秋、照无眠他们抓到嫌犯,自然可以严刑拷打,但白玉盘抓到的人,绝大多数可都是高官,若是没有彻底定罪,他们是无权拷打的。也正是因为这种职业上的差异,所以白玉盘其实还挺擅长问询、审问。
但今天这么一看,他发现,荀武这看似鲁莽的手段,实际上非常高明。
学到了学到了,荀武还真是有接连不断的新花样啊!
荀武看着月似愁的样子,也知道她肯定有了防备,不过问题不大。
他可是非常擅长聊天的。
“月姑娘,你之所以不说,是因为这次来,一定有什么计策,可以帮助到你们吧?”
月似愁满面愁思,却并不作答,荀武等人,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但荀武是什么人?
是穿越者,是一个看过各种各样作品的超级“计谋、陷阱、诡计百科全库”!
荀武松开双手,单手撑在腿上,身子慢慢俯下,摸着下巴:“荆轲刺秦,公子献头”
月似愁眉头顿时一动。荀武没有问她问题,而是继续讲起来。
这个世界的历史,和荀武那个世界的历史,不尽相同但又有不少似是而非、颇为相像的地方,比方说向歌门祖师,就很像荀武前世印象里的那个诗仙,不过在这个世界,则有其他的称呼。
盛晋朝、乃至前朝,都不是荀武印象里那些华夏朝代,但在之前,则有一些类似的朝代。
这荆轲刺秦的典故,自然也有类似的事情。
荀武平日里除了看卷宗,偶尔也会在休息的时候读读历史——因为姬怜儿带了不少历史书,荀武也有了机会阅读。
这个典故其实也不复杂。
简单来说,就是燕国太子丹找荆轲帮忙刺杀秦王,荆轲献计,以秦国叛将樊於期的头和燕督亢地图进献秦王,伺机刺杀秦王。太子丹不忍心杀樊於期,荆轲就自己去找樊於期、告知实情,樊於期为了成全荆轲,便自刎而死。
“菩提寺欲以黑暗兵法,以小博大、以弱胜强,没有什么比这一计更加简单了——一个老和尚的脑袋,却能换来近千个僧兵活命,甚至让你重新回到这对你重重防卫、遍处都是通缉令的京城,更加轻松地行动实在是赚的盆满钵满啊!”
月似愁没有回话。
她也一如既往的满面愁容。
这让人摸不清楚,她到底是真的在发愁,还是有别的想法。
但熟悉月似愁的白玉盘却看得出来,月似愁的眼中,充满了惊愕!
荀武竟然言中了!
荀武怎么知道这么狠毒的计策?
他忍不住看了荀武一眼,却见荀武面色温和,平静地说:“作为捕快,我很清楚,天底下无耻的恶人太多太多,纯粹的好人太少太少。”
月似愁面色一凝。
她自然也清楚,除去天下间最普通的那些寻常人,善人面对恶人,有着绝对的劣势。
因为恶人阴险、无耻,而善人则会在恶人跪地求饶时忍不住动恻隐之心,甚至在听到恶人假模假样痛改前非的话满意离去,最后反而又被其伤
“好人少,但这绝对不是好人就要受罪的道理凭什么好人,就要受罪呢?”
荀武随后冷笑起来:“我自从来到盛晋之后,便记录着自己的所见所闻,工作之余,便会拿出卷宗观看,便是休息放松之时,也会谋而阅读天下故事、历史典故
他们那些肮脏的、丑陋的、阴险的计谋,我每一个都要学会,而且每一个都会学的比你们更强,学的比他们更加明白!更加通透!!
只有这样,我才能胜过他们背后的那些人,只有这样,我才能无时无刻地都比他们强,维护天底下的好人,维护世间的寻常百姓!”
话音落下,月似愁顿时手抖了一下,与此同时,白玉盘也几乎激动地涨红了脸!
张不默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想起了孙不奇,隐隐地也感觉心脏似乎跳动的更快了数分。
荀武这一番话,实在是听到他们热血沸腾。
便是月似愁听了,都忍不住开始思索,自己这么些年的所作所为。
可惜的是,月似愁不论是入魔教还是当捕快,从来都不是为了信念,她跟当今四大名捕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
她只是一个为了家族,蹉跎岁月、空耗天赋的人。
但虽然如此,她在这个时候,却认识到,自己应该没有办法骗过荀武了。
荀武甚至已经把善时的计谋都看穿了,那自己也没什么可藏的了。
“唉好吧,你问吧。”月似愁叹了一口气,略带随意地说。
这种事儿,她没干过一百回,也干过至少十几回。
每次她在某个势力的卧底身份被识破,她就会坦然地回答对方的问题,对于她来说,这并不是不能接受的事。
她的内心,没有忠诚,因为她应该效忠的人,早就已经死了。
良禽择木而栖,你这边的房子都要塌了,她凭什么再呆着?
不如多回答点跟自己无关的东西,为此换取一些利益。
不过,就算这样,她也不会说出全貌,因为她经验太足了,也很清楚,一些看起来会塌的房子,未必没有焕发生机的可能。
她的经验告诉她,不管是什么情况,总归还是要留一手,以防某个势力经受住挑战活下来后的“清算”。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荀武看到月似愁一副摆烂等问题的样子,忍不住露出了真正的笑容。
嘿——
不错。
昨天夜里的空闲时间、今天早上等待月似愁的这段时间里,荀武一直在问白玉盘月似愁是个什么样的人,希望找到方法,从而撬开月似愁的嘴巴。
不得不说,白玉盘虽然不清楚月似愁真实情况,但对人的把握,还是非常准的。
可见两人平日相处,还是比较真实的。
在这个过程中,荀武发现,白玉盘眼里,这月似愁虽然也确实很聪明,不负四大名捕的名头,但相对于照无眠、白玉盘、霜满秋,月似愁太容易放弃了。
那霜满秋可是一个相当头铁的人,当初跟荀武竞争云州总捕头,哪怕被各方面击败,还是不服气,还是要找东西试图战胜荀武,就算认为自己没机会后,还是惦记着这事儿。
而月似愁,显然就不一样了。
“那月姑娘,我们先从不那么严肃的问题问吧。”在丢了一个炸弹、慷慨激扬了一阵之后,荀武面带微笑,似乎想要缓和气氛。
“那么,你知道,满江红满名捕,目前在哪里吗?”
“不知道。”月似愁摇了摇头“我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他了。”
荀武挑着眉。
月似愁居然也不知道?
“那我再问一下菩提寺真正的话事人,是哪位?”
“善时大师。”
和荀武推测的一样,所以没有说谎。
荀武不动声色,面色不变,继续问:
“那好,下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