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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杜姨娘并非吝啬之人,她的生活水准也高出了隔壁肖家人不少。
但她在某些方面还是能省的就没必要花。
这种节俭源自于没有依靠的不安全感。
女人立于世,所依靠着者无非是父、兄、夫、子。若是四者皆无,别说资产财帛,怕是连命都不是自己的。
杜姨娘便正是这种情况。三爷在的时候,还能靠一靠三爷,如今三爷不在了,她又没有孩子傍身,一整个囫囵人都捏在三夫人手里。
以凌家的家风,想来她的结局也不会太糟。
但“想来”两个字本身就靠不住。
偏杜姨娘又是真的疼爱林嘉。故林嘉非常明白,若是让杜姨娘知道她到底有多爱琴,杜姨娘就算心疼钱,大概也还是会给她买一张的。
但林嘉就是不想让杜姨娘心疼。
因为林嘉也非常懂得那种一点一点慢慢积攒出来的安全感有多么不容易。她自己就有个习惯,睡觉前会摸一下床边的箱子。
那只箱子是从三房跨院里搬出来的时候杜姨娘匀给她的,有些大,以至于她全部的东西都能装进去。睡前摸一下,便十分心安。
林嘉这些内在的动机、细腻的心理,凌昭只要想一想她的身份、境况和性格,便想得明明白白了。
而林嘉也深深感到在凌昭面前好像无所遁形。凌九郎什么都能看得穿。
根本不需要她说出来,甚至他也不需要问。
林嘉垂下了头。
她的发髻梳得十分简单,与单薄的身形相称。大概是为了干活方便,今天穿了身旧衣裙,一眼望过去,还以为是丫鬟。
远远地站在门口,紧紧攥着自己的手用力绞动。
凌昭的心,在这时候软得像水一样。
他柔声道:“以后你每日午后到我这里来,这里有琴,你可以用。不会的地方,我教你。”
林嘉两手互相用力攥了一下,却还是抬起头,鼓起勇气拒绝他:“九公子,这于我……就和写字一样,其实是没什么用的。我和府上的姑娘,是不一……”
凌昭打断她,反问:“难道对我就有用?”
“我是要当街卖艺?还是要堂前献技?”他诘问,“难道我是要靠这个吃饭,所以才从小勤学苦练是吗?”
林嘉又被噎住。
凌昭的指尖从七根琴弦上一抹到底,发出一串空远的琴音。
“琴以寄情,想必教你琴的先生也讲过。”他按住琴弦止住琴音,“琴乃乐中君子,若只是把它当作谋生的工具,只以‘有用’或者‘无用’来论,实是玷辱了它。”
林嘉懂的。
但有些事情就是听起来很美好,写在诗中文里都很美好,放在现实里,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没有说话,因为既不能驳回凌昭所说的,也不想给这炊金馔玉长大的人讲她走的坑洼地和他走的金光道差得有多大。
她只能咬唇沉默,又抬头:“可是,我怎能、怎能……”
拿着凌九郎的钱不做事,却跑到这里来学琴练琴呢?
凌昭知道她的顾虑,他道:“我说了,没有不让你做事。你以后这个时间过来,半个时辰学琴,半个时辰做事。我的钱,也不白给。”
那也是她占了天大的便宜啊。林嘉茫然片刻,问:“九公子……何至于?”
给她些事做,让她赚些银钱,是怜她孤弱。指点她练字,是因为她先求了他。
但琴这个事,她明白地表示了拒绝,他何至于做到这一步?
凌昭怔了一瞬,随即缓缓道:“人一辈子,能遇到一件真心喜欢的事,已是不易了。若错过,实可惜。”...
“我不知道、不认识也就罢了。既叫我知道了、认识了,于我又不是难事。”
“最重要的是,”他的手指尖在琴尾轻轻叩了几下,撩起眼皮,“……我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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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潭一样的眸子,不容人拒绝。
林嘉屏住呼吸。
这就是传说中的……遇到了贵人吗?她有这么幸运吗?
林嘉总是不太敢相信的。
她觉得这个事不太行。杜姨娘若知道了一定会生气,若是再让别人发现,说不定会惹出什么大麻烦来。
可是……她的视线落到那张琴上。
林嘉认出来这张琴就是先前凌昭让她用过的那一张。
家学里借给她和肖晴娘等人用的公用的琴是伏羲式。十一娘、十二娘她们的琴是自带的,她们都爱蕉叶式,觉得形状秀美雅润,适合女子。
凌昭这张琴琴首的形状却有一种山峰层峦的凛凛之感。
林嘉没见过这种制式的,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是觉得这琴……可真称他啊。
林嘉盯着那张琴,她亲自试过的,也听过好几个清晨,知道这张琴可以奏多好听的声音。她从最初学琴的第一课,就为这种乐器的声音惊艳,深深地喜欢。而凌昭这张琴的声音,又是她听过的琴音里最好听的。
林嘉脑子里纷乱地、飞快地窜过许许多多的念头。
姨母知道了会生气。
若叫人发现了怎么办?
但小宁儿和王婆子都是九公子安排过来的人,她们嘴巴严。
桃子、南烛也是说话会先过脑子想一想的人。
……
正如凌昭所说,人一辈子遇到一件真心喜欢的事物已是不易,若错过,岂止是可惜,一定会成为遗憾。
林嘉最终没能扛住这份诱惑,一低头,屈膝行礼:“……多谢九公子。”
她愿意了。
凌昭微微舒了一口气,指琴旁边的凳子:“坐。”
又唤道:“桃子,南烛。”林嘉才坐下,桃子和南烛便已经先后进来了。两人将刚才摆在外面的茶水瓜果都挪进来,手脚轻得仿佛不存在,完全不会打扰到屋中的人。
凌昭先介绍这张琴:“此琴名溪云,是张云峰式的七弦。‘于肩作四峰,一弦清而雅’。”
果然林嘉的感觉没有错,那琴头的形状便有峰峦之感。
凌昭道:“那日我看你指法,勾弦的发力不对,一直是这样勾的吗?”
桃子和南烛摆好东西,两个人一个在槅扇门里,一个在槅扇门外,都垂手站好听唤。
槅扇门也开着,等于四个人在同一个贯通的空间里,彼此都能看见听见,并非是两个人独处。
林嘉把注意力拉回来,点头道:“是。”
当年先生教指法,每次都从她的桌案前直接走过去,不停留的。林嘉便懂了,也不去发问烦扰先生,让先生有更多的时间去指点凌府的姑娘们。
她的指法就是这样的学的,大样子看着似乎差不离,行家里手一看就差得远。
凌昭就是行家里手。不管是什么东西,他不学则已,他只要学便会到“精通”的程度。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浅尝辄止。
他伸出中指压住弦:“看着。”
林嘉坐在琴旁,与他隔着有些距离。两膝并拢着,两手互捉着放在膝头,腰背都硬挺挺地,往前微微倾了倾身。
像极了刚入学堂的小学童。
凌昭虽未去看她,余光却能感受到。
有些好笑。嘴角噙了淡淡的笑意,手指发力,勾了一个音。
一边讲解指法的要义,一边反复演示给林嘉看...
,直到她掌握。二人又换了座位,让林嘉上手,凌昭纠正她的错误。
本就是学过的,又是爱的,又是这样违着行事的原则才得来的机会,林嘉怎能不用心。她是十二分的专注,在凌昭的指导纠正下,重新学习了一遍指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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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都掌握了,凌昭丢给她一张琴谱:“自己练。”
他起身走了。南烛跟上,桃子继续留在里间陪着。
待窗外没了动静,林嘉悄声喊桃子:“他走了,姐姐快来坐。”
桃子掩口一乐,道:“我在这扰你练琴,我去次间里偷懒去,你好好练。”
林嘉小心地问:“姐姐,我什么时候做事?”
桃子道:“公子说了,以半个时辰为限。次间里有漏刻,我给你看着时间,你放心练好了。时辰到了我喊你。”
桃子还贴心地将槅扇门虚掩上:“有事叫我。”
这样更好,两个人一个里间练琴,一个次间里躲懒,都自在。
到桃子来叫她的时候,林嘉都觉得时间过得真快。手下的琴摸着不忍放开,但林嘉还是收回手,起身跟着桃子到外间去了。
外间那张大木案上已经有了许多东西。桃子拿了张纸给她:“这是公子写的。”
林嘉接过来一看,原料的配料比和制作方法写得清清楚楚,比当初家学里先生浅浅教授的可详细得多了。
在这份翔实的配方面前,那温习的笔记毫无用处。
而且那字真好看。林嘉忙问:“这是九公子的字吗?”
桃子有些骄傲:“当然。”
林嘉赞叹。
桃子心里痒痒死了,好想告诉林嘉,凌昭一幅字有多难求。旁人想请他给诗集文集写个序,润笔没有低于八百两的。他的画作常常千金难求。
云安郡主嫁前只有一个心愿,想再听一次凌探花的琴。这个心愿最终也没能实现。云安郡主含着泪嫁了。
唉!这些事不能跟林嘉说,桃子要憋死了!可也只能憋着。
她不敢。
林嘉扎好了袖子,准备动手。桃子要给林嘉打下手。
林嘉忙道:“我做得来的,姐姐去忙吧。”
桃子笑道:“公子叫我陪着你。”
林嘉额头生汗,这哪里是让她来做事,这简直是让她来作客。她低声道:“可要这样,我就是再厚的脸皮,也没有脸拿这份钱。”
可别!这整个事都桃子想出来的主意,公子给她记了一大功!可别半途而废!公子许诺的赏钱她还没拿到手呢!
桃子立刻说:“那这样,我搬了东西过来在这边做我的事,一边做一边陪你?就不知道会不会打扰你?”
林嘉精神一振:“怎么会。我和姐姐作伴!”
桃子转身出去,很快抱了一摞册簿回来,放在窗下榻几上:“我在这边弄,你在那边。”
林嘉道:“好。”
今天要做的东西相对简单,主要就是研磨、水漂、下胶。林嘉以前在课堂上学的都是理论,先生也只带着做过一次而已。
如今亲自动手做了,林嘉小心翼翼地,每一个步骤前都要再看看凌昭手写的方子确认一下。
桃子整理着凌昭的账册,一边抬眼看去。
看着小姑娘兢兢业业的认真模样,忽地生出许多感慨。
当年,她就是在做颜料的时候特别地认真,每一步都要再确认一下步骤以求不出差错,从而从一众小伙伴中脱颖而出,入了公子的眼,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呢。
小孩子飞快就长大,女孩子长大就要嫁人。
待配了人,就要离开公子的书房,...
在夫家居家过日子了。若运气好,赶紧生了儿子赶紧带大离手,也许还能求着公子念个旧情给她谋个管事姑姑的位子。
一想到很快她就要过上在家伺候公婆丈夫、带孩子洗尿布的日子,从光鲜体面的丫头变成灰头土脸的婆子,桃子就在秋光中发出长长的嗟叹。
人啊,为什么要长大,为什么要嫁人啊。
她看着光线中认真做事的小姑娘,伤感地想,要是能永远停留在这个年纪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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