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傅宝筝猜错了,今夜下诏紧急召萧绝入宫的,并非太子,而是庆嘉帝。
庆嘉帝精神头越发不好,老眼也昏花起来,床头点燃一个硕大的烛台,上头十来根红烛,都快亮如白昼了,庆嘉帝却越来越看不清铺在双腿上的美人像。
画像上带笑的眉眼,她挺翘的鼻子,她嫣红的小嘴,宸妃的一切,都在目光里逐渐模糊起来。
庆嘉帝越来越视物困难。
再不好好瞅瞅他的绝儿,他怕没有那一天了。
“晋王世子。”
殿门外终于响起朱顺的请安声。
庆嘉帝抬头,在他热切盼望的目光下,殿门终于“嘎吱”一声打开,一道白衣身影缓步进来。
绝儿来了,绝儿终于来了,派太监去寻他进宫时,庆嘉帝还怕他故意躲起来不肯见。
这么些年,有谁知道,庆嘉帝有多害怕绝儿的冷漠,疏离,和拒他于千里。
说出来都没人信,庆嘉帝堂堂一个帝王,近年来居然小心翼翼到要看绝儿的脸色下旨意,有一成可能招惹绝儿不快,庆嘉帝便不大敢去做。
就说病了的这些日子,庆嘉帝非常思念绝儿,却也轻易不敢下旨召见,若非身体实在支撑不下去了,今夜也不会冒了惹他不快的风险连夜宣他进宫。
不用想便知,绝儿定是不愿的。
看着萧绝拂开一层又一层的纱幔,缓步朝他走来,庆嘉帝看得目光有些湿了,泪盈于睫。
绝儿的脸庞,像极了当年的宸妃。
连穿衣风格都像。
庆嘉帝记得,初见柔儿,她就是穿着一条长长的绣兰花的白裙,趴在桃花树下的一块巨石上睡着了,小姑娘白生生的脸蛋靠在石头上,大概是梦见了好吃的,嘴角流出口水来,说不出的娇憨动人。
那时,庆嘉帝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皇子,对她一见钟情,打探清楚她是谁家的姑娘,隔日便请父皇做主赐婚了。
婚后的日子,太过美好,美好到庆嘉帝每每回忆起来,都忍不住哭出声来。
“绝儿……”庆嘉帝哽咽出声。
萧绝穿过层层纱幔,走至最后一层纱幔前时,那声“绝儿”传进他耳里,宛若穿透了数年光阴,沧桑极了。
萧绝听了,却面无表情,只缓缓抬手拂开最后一层纱幔,向坐卧床头的帝王望过去。
半个多月未见,庆嘉帝在病痛的折磨下,肉眼可见的苍老了下去,不说苍老了十岁那般夸张,也必然是老了好几岁的。
但萧绝的目光中,毫无怜悯,只有淡漠,宛若庆嘉帝哭也好,哽咽颤声也好,都不值得同情分毫,也触动不了他分毫。
“绝儿,父皇错了,父皇真的知错了,你……你原谅父皇,好不好?”
庆嘉帝声音哽咽得可怜,也卑微到了骨子里。
说话时,庆嘉帝还咳个不停,雪白的帕子上很快渗出了血丝。
眼见着,哪像是个帝王,竟是一个再可怜不过的苦苦哀求儿子原谅自己的老头儿。
“我无权替宸妃原谅任何人。”
萧绝一开口,便是冷漠,连视线都移开了,落在庆嘉帝双腿上的画像上,声音就更淡漠了,一丝温度都不带,“你不配看她画像。”
庆嘉帝老泪纵横。
……
凤仪宫。
西配殿的临窗榻上,苏皇后身穿明黄寝衣,披着外衣坐在窗下,苍白的手轻轻拿起一把银剪,剪去红烛的花芯。
烛光一跳,整个西配殿都更亮堂了三分。
盯着跳动的烛光,苏皇后眼底转了泪。
她清楚的记得,当年大婚之时,他是帝王,她是皇后,他给了她隆重的国婚。
她以皇后之尊,十六抬大轿从皇宫正门抬了进来,身后跟着十里红妆,身前跪了三千佳丽,无数命妇朝贺,那时多风光啊。
花轿里,她真的以为作为他的皇后,会一辈子这般风光下去。
在红彤彤的喜房里,庆嘉帝面上却没有多少欢喜之色。
还是她强忍了性子,娇声软语,哄了庆嘉帝与她共握一把银剪,就是坐在这张榻上,就是对着这个烛台,他轻轻握着她白嫩嫩的小手,一块剪去了蜡烛上的花芯。
那会子,庆嘉帝的手是凉的,心也是凉的,她分毫都不介意,她自信万分,以为得了他的人,总有一日能捂热了他的心。
少女的她,哪里会料到,二十年过去了,她还是没能捂热帝王的那颗心。
帝王所有的情和爱,都给了宸妃那个贱人。
这些她都认命了,可如今,庆嘉帝还要偏心萧绝,逼迫他们娘俩让出太子之位。
凭什么?
凭什么?
她的太子,生下来就是太子啊,当了一辈子的太子,哪能在庆嘉帝即将不行了时,将太子之位拱手让给萧绝?
“当年你做下什么,你自己清楚,宸妃是怎么死的,想必你比太医都要清楚。
欠下债,就要还……”
脑子里回荡着今日黄昏庆嘉帝指责的话,苏皇后紧握银剪,气得双眸里闪了泪花,一双手也气得发抖,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啊。
当初,没有她娘家出力,庆嘉帝哪能杀出重围,坐上帝王之位?
哪能子孙后代有皇位可继承?
她是皇后,她的儿子是唯一的嫡子。
这江山,轮,也该轮给她的太子。
哪怕她娘家如今落魄了,哪怕她的太子如今残废了,也轮不到宸妃的儿子!
萧绝,他休想!
苏皇后正握着银剪,趴在暖榻矮几上气得发抖时,一个小太监匆匆进来禀报道:
“皇后娘娘,皇上宣晋王世子进宫了,眼下正在寝殿里密谈。
咱们的眼线说,皇上双眼看不见了,抱住晋王世子一个劲地哭,还说,还说……父皇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母妃,你就给父皇一个机会赎罪吧……”
给一个机会赎罪?
怎么赎罪?
自然是下废太子诏书,然后将萧绝认做皇子,册立太子罢了。
苏皇后狠狠将银剪砸在地上,银剪划过地面,擦出声响,在静谧的夜晚显得尤为可怖。
吓得小太监后面的话都不敢说了。
苏皇后喝问道:“今夜,那个朱顺可有捧进去两道空白圣旨?”
小太监见苏皇后已经猜到了,才敢点头应是。
空白圣旨有何用?
自然是当着萧绝的面,写下废太子诏书,和,册立萧绝为太子的诏书。
“好,很好。”
苏皇后笑出了泪花,就在硕大的泪珠挂在下巴上将落未落时,太子听到消息,赶了过来。
“太子,动手吧。
与其被动,不如先下手为强。”
苏皇后擦去眼泪,腰背挺得直直的。
太子眼底早已没了泪,行宫时就已经哭干了,如今眼底只剩下冷漠和决绝,朝苏皇后重重点头:“母后,两刻钟前,儿臣已经动手了。”
萧绝前脚进了承乾宫,太子后脚就已经动了手。
苏皇后缓缓闭了眼。
……
傅国公府。
京城有异动,巷子里听到好些士兵冲来冲去的声音,听那动静,似乎好些权贵之家都被来历不明的兵包围了。
爹爹傅远山配合萧绝,负有重任,萧绝前脚进了宫,傅远山后脚就出了府。
今夜,绝对太平不了,要政变了。
因着这些动静,傅宝筝有些害怕,缩在娘亲怀里,母女俩搂做一团。
“娘,当年的宸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真的只是难产而亡吗?”
若真的只是这样,四表哥又为何不养在宫里,而是对外宣称是个死婴,偷偷儿抱去晋王府养着。
想着四表哥这些年对庆嘉帝的冷淡,傅宝筝心头真的疑惑重重,事情肯定不像表面上这般简单。
萧莹莹想起宸妃,目光都哀伤起来。
那段往事充满了血和泪,简直是向世人赤裸裸的展示现实的无奈。
女儿如今被萧绝宠得整个人都浸泡在蜜罐子里,对爱情充满了希望,萧莹莹不忍说出往事来伤了女儿的心。
萧莹莹不打算提及,傅宝筝软磨硬泡了好一会,萧莹莹也只是轻轻摇头,闭口不言。
“娘,若宸妃的事,只是无关之人的往事,也便罢了。
偏生她是四表哥的生母啊,女儿瞅着,四表哥对当年往事是知情的,女儿若不知情,将来要是说错了话,办错了事,岂不是让四表哥寒心?”
“这不是生生逼迫女儿与四表哥离心嘛。”
傅宝筝窝在萧莹莹怀里,一句又一句,“寒心”和“离心”四字到底是刺到了萧莹莹敏感的神经。
是啊,宸妃是萧绝生母,筝儿若是什么都不知道,将来对一众人的态度上还真就容易办错事,小两口过日子有隐患。
权衡利弊后,萧莹莹到底开口了,尽量将当年的往事说得简洁易懂。
“当年,你皇舅舅还只是个皇子,对柔柔一见钟情,隔年娶为正妃,婚后两人琴瑟和弦,十分恩爱。”
傅宝筝听到这里,不由得惊疑出声:“娶为正妃?”
既然是皇子正妃,怎的皇舅舅登上帝王之后,没能跟着成为皇后,只得了个宸妃的妃位?
反倒是立了如今的苏皇后为中宫?
这,不是贬妻为妾?
不仅宸妃从原配发妻,变成了妾,连带着四表哥一出生也由原来的嫡子,变成了庶子。
从宸妃后来的“母子俱亡”来看,当年四表哥还在宸妃肚子里时,母子俩还遭受了苏皇后不为人知的暗害。
思及此,傅宝筝骇然变色。
换个角度,若是筝儿嫁给四表哥时是皇子正妻,待四表哥登基之后,她只捞了个妃位,皇后另立别的女人,她绝对永生永世都不会原谅四表哥的。
绝不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