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急维修,强启发动机,点火失败,弃车。
位置标记:北纬47度73分,经度128度92分。
从找到的旧时代地图来看,标记位置是一个40万人口规模的县城,但它却完全不存在于复兴军的地图上。因为全面核战争的原则是抹掉敌国的一切有生力量,故而此处与地表世界毫无二致,荒芜、破败、充满辐射。即便是从高处俯瞰,也无非是广袤无垠的雪原上一块突兀的黑色污迹。若是学过战前史,则会悲哀地发现,40万人在那个辉煌年代,仅是一滴水珠之于大海,而今时今日,40万人口容量以上的地下城,才十二座而已,已是一股溪流之于水塘。
开战日距今已过103年,昔日的绝大多数事物都在风化雨蚀中变作齑粉。核冬天在消逝,人们从壅塞憋闷的地下城回到地上,尝试着重建先辈传下的土地,期待着祖国重回昌盛的那一天。对于建设者而言,寻找任何可用的物资设备,与消灭任何敢于阻拦的敌人、生物具有同等重要性。于是,发掘战前废墟,带回宝贵的科技与机械,成了复兴军的首要任务之一,这也是为什么,人们会来到这儿,困在这儿。1
沈如松跳下倾斜的塔楼,回到地面,脚边满是畸形种的尸体,作为猎兵,他知道这些蓝额油蛛全部被零号真菌寄生,这意味着队伍付出了那么多代价却最终空欢喜了一场,即便这里确实是座罕见的、状况颇为不错的战前石油城市遗迹,但只要有一丝真菌感染的迹象,就绝对不能再有第二批人进入。
前提是,他们能把消息传回去。
油蛛的节肢仍在蠕动,沈如松忽略掉,朝着遗迹外围跑去。畸形种生命力无比旺盛,生前死后都具有强烈辐射,迫使他戴着全罩式防毒面具,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深窝眼。
而他的气密式防化服在早先的交战中破损,底下的军大衣的绒絮都溢了出来,一落地便被地上的蜘蛛黑血溶解,刺鼻的血气会顺着北风沿途扩散,不难想象那些顶级掠食者们在闻到这股味道后会作何反应。到那时,场面就不是仅靠他背后的74式12.7毫米口径重枪管步枪应付得了了,况且他也剩不下几个20发弹匣了
作为猎兵,孤军奋战本是常态,毕竟剿灭变异兽和猎杀畸形种是两个概念,然而这次他们脱离交通线太远,距离铁路有260公里之遥,而最近的哨站还要在这个数字上加上40公里。2
遗迹外围,人们在清扫临时营地外的尸骸,不少人的外骨骼受创严重,所幸惯性机制能让人不必费很大劲去迈步,这对于损失了雪地履带车的猎兵来说非常重要。
损毁的载具被卸下电瓶供外骨骼充电,沈如松找到了戴灰色围巾的上尉,简单敬礼,报告道:“信号被地磁干扰,波段很紊乱,我在制高点也发不出去讯息。”
上尉呼出的白汽迅速冻成白雾,他露在外面的鬓发挂满了霜,上尉沉默了会儿,“邦邦”地拍了拍沈如松肩膀,安慰道:“放心,松子,咱们这几年遇到的难事哪个不比这次狠?问题不大。”
问题不大。沈如松默念着,他没有质疑上尉的话。
在等待充电的间隙里,沈如松望着数公里外,通过目视增强仪,沈如松隐约望见那片黑潮勉强停在了河对岸,之所以用“勉强”一词来形容,是因为迁徙中的行军盔鼠族群绝不会停下。它们无非是稍微绕开了被爆破开那处冰面,寻找或制造一个渡河地点。但只要河面再次封冻,数以百万计的鼠辈便会乌泱泱杀来,将一切啃噬殆尽。
现在是零下十七摄氏度,下午四点零四,前有狼,后有虎。
还没有轮到他,电瓶就空了,排了挺久队的猎兵们不发一言地散去,他们不想把力气发泄在没意义的地方,从小的义务教育和服役期间的残酷战斗锻造出了他们的行事准则。也不需要长官额外发号施令,他们自己会根据条令做事。
收拾装备、带上伤员、丢掉累赘,撤退。
当最后一个猎兵回到营地时,第一名猎兵已经整装待发。尽管指北针受到干扰,电子设备几乎全部失灵。不过别说猎兵了,随便一个在地表服役的联盟公民,都精通在任何条件下辨清方向。
沈如松用父亲留给他的老式机械怀表,对准太阳,一边轻轻哼着口诀歌,时针方向对准太阳,时针与12点刻度之间的角平分线指向即是南方。按照备用计划,偏南方向大概50公里处,是一个物资储备点。如果夜间天气不很坏,没有遭到袭击,队伍也必须连续行军10个小时以上。
但是,不同于如石英钟一般人人各司其职的地下世界,地表世界永远出乎于计划意料之外。3
猎兵们分作两个扇形搜索队列,状况尚好的外骨骼则统一配给没有负伤的猎兵,让其作为前锋和后卫。
在反光异常剧烈的雪原上,充满了视觉盲点。根据战术操典,在平坦地形上失去载具屏卫后,部队应即刻展开为扇形队列,执行威力侦查,保护连接部并达到最高火力密度,以恐吓潜在敌对生物,如若畸形种尾随,则应诱使其进入包围圈,集火,歼灭之。
攻击,突破,攻势回旋,在复兴军的辞典里,其实不存在撤退这个字眼,称呼为“防御性迂回”反而更恰当。
“注意,盔鼠要过河了,检查信息素喷洒,后队加快,重复一遍……”沈如松在步话机中说道。
沈如松踩在一个猎兵的肩膀上观察,现在依靠不了无人机。他望到遗迹外的河面彻底化作墨色,遗迹内大量的血食会延滞盔鼠一段时间,但不会太久。盔鼠群本身同样是其他掠食者的狩猎目标,万物皆有天敌,伪装信息素能骗过一时却撑不了一世。
想要压制百万级别的兽潮,必须动用旅级乃至师一级的重型单位,除了首都龙山、昌都、凤林等地的地表部署区外,复兴军捉襟见肘的兵力根本不足以保护所有地表基地。
沈如松握住气压传感计,当前气压显示为1034.6hPa,冷高压快到峰值了。他忧虑地看向天空,晶白的云层僵住不动,地平线尽头的惨淡灰芒在昭示寒潮的提前到来。
积雪叫人步伐蹒跚,幸存的工程师、辅助人员在艰难地拖着雪橇,上面载着千辛万苦才收集到的资料,当进一步的丢弃命令下达时,有的重伤员宁愿同伴趁早结束他的痛苦,好用他的重量来换尽可能多的珍贵样本。这些样本来源于遗迹深深的淤泥下,包含了不少战前菌株,研究这些自然条件下基因畸变的菌株,病理学家或许能寻找到生物异化脉络的蛛丝马迹,再反馈回抗菌疫苗的改进上,没有什么比人类后辈健康繁衍更重要的了。
对军人而言,有太多事情,比生命重要。4
一声枪响,沈如松无言地扭过头,手中的兵牌被风吹得叮当作响。他把手枪对向另一个准备赴死的测绘员,这是个和沈如松一样年轻的青年。测绘员虚弱地抬起手,触摸着防毒面具,示意帮他一把摘下来。
测绘员贪婪地呼吸着清新却有毒的空气,这里的土壤沉积着巨量的铯-137、铀-238等辐射性同位素,百年前的无数轮脏弹轰炸把整个世界都变成了大毒坑。照耀到太阳光的那刻起,防毒面具便绝不能摘下。
“空气真好,蛮甜的。”测绘员感叹道。“可惜肚子被抓烂了,抽不成烟了,唉,有点遗憾。”
临死的测绘员眯着眼,端详着沈如松,犹豫地问道:“啊,你叫那个……松子是吧?我认得你,前两天我还看见你在看书,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沈如松点点头,低头摸出颗玻璃纸包裹的糖,剥开了递到测绘员嘴里。
测绘员咳嗽着侧过身,牵动了腹部伤口,疼得他喘着粗气,他满嘴鲜血地哀求道:“哥啊,我知道不该这么说的,可是……能不能把我包里那本《海子的诗》带走?里面写了我一辈子的诗,求求你带回去交给我女朋友,那都是写给她看的,也只有她会记得我了。”
沈如松动了动喉头,重新点了支烟递到测绘员的嘴边,掰下了他的兵籍牌,咬着唇说道:“对不起,祖国会记住你的。”
血溅红了雪地,沈如松拿走了死者的滤毒芯和余下补给品,风中的冰屑吹打着他的面具,噼啪作响。5
队伍先是抛下了重伤员,然后集中掩埋纸质技术文档,在夜幕降临前,队伍饱餐一顿,全员戴上夜视镜,以绳索彼此串联,防止在夜间行进时迷失方向。联盟公民不准信教,但仍有人在小声祈祷着,确实,此时此地,大家很需要运气。
黑夜笼罩,厉啸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