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启盛十一年。如果可以, 楚熹年愿意将称为谢镜渊人中的第一个绝境之年。
在这一年里,晋王在主角楚焦平的帮助下开始逐渐在朝堂展『露』头角,而他的母梅贵妃亦是宠冠六宫。
与之相反的则是太子一党, 麾下人马接连遭到贬黜斥责,唯一实权在握的谢镜渊因这场突如其来的重病而缠绵病榻, 难以带兵。
如果接下来的这段剧情有被改,再过个月, 晋王就会因为在朔方清剿叛军接连立功而受到褒奖。圣上龙颜大悦,以谢镜渊病体为由收回他的军权,转交晋王暂管。
一个了兵权的将军, 和拔了毒牙的毒蛇有区别?
只能任人『揉』搓罢了。
楚熹年坐在下首,抬看向对面病疾缠身的男子, 视线在他泛紫的唇『色』上停留片刻, 内心不知在想些什么,连梅氏说的话未仔细听。
“说来实在冤孽,熹儿无状, 在外素来轻狂,连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新婚当夜竟是被歹人掳出了城去……”
“幸而府上护卫四处搜寻, 昨夜才人救回来。搅扰了婚事, 请将军切勿见怪……”
梅氏是长辈,坐在上首。早已编好了一套说辞,虽然明人都知道这话有些假——
又不是土匪下山抢压寨夫人,好端端的掳楚熹年一个膏粱子弟做什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掳回去只知道吃喝嫖赌。
谢镜渊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他眉低垂,看不清情, 脸上的银面具『色』泽冰冷,闻言低咳两声道:“自然不会……”
他声音沙哑虚弱,只让人觉得是个好欺负的病秧子,三言两语便将如此奇耻大辱轻轻揭过,既往不咎。
楚熹年注意到谢镜渊说这句话时,唇边带着一抹诡异的弧度,一闪即逝。
高门大户的女子有蠢货,梅氏自然不会小觑谢镜渊。了牙的虎那是虎,轻易招惹不得,现在只想赶紧进宫去找梅贵妃商议个子。
不管是退婚好别的好,总之要想办将楚熹年捞出这个虎狼窝才是。
这么一想,梅氏坐不住了,从位置上起身,与谢镜渊匆匆寒暄句便告辞离开了。临走时扔给了楚熹年一个,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乖儿子,娘这就想办救你,可千万别捅篓子。
楚熹年读到了以上信息,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能从位置上起身,目送着梅氏离去。
梅氏一走,大厅顿时显得空落起来。除了满屋子的下人,再就是楚熹年和谢镜渊这两个主子。
楚熹年无声垂眸,若有所思。他深知自己如果表现得太过精明,一定会引起谢镜渊的提防与忌惮,干脆装出一副温和无害的样子。
“将军,”
众人只听楚熹年忽然开口,声落如玉,并对着谢镜渊长施了一礼,
“大婚之日,令将军强撑病体,空等一夜,实非心中所愿。日后熹年定当真心待之,不使离弃,望勿怪。”
谁料到这出,见状都不由得暗自诧异。
楚熹年的顽劣名声在京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带着青楼粉头出逃这种胆大妄为的事落在他身上一点不奇怪。
谢镜渊到底今时不同往日,将军府的奴仆原本担忧楚熹年会仗着梅贵妃在背后撑腰,颐指气使,发难挑刺,却想到对方竟真是赔罪来了??
谢镜渊说话,面无表情打量着面前的白衣男子。
他少年征战,与京中那些世家子弟不同,自然不会与这类人有什么纠葛。说来荒谬,这是谢镜渊第一次正儿八经的与楚
熹年见面,在此之前,他仅从探子那儿得知了一些有关对方的消息。
吃喝嫖赌,无一不沾;坑蒙拐骗,无一不精。身着锦绣华衣,实则腹内草莽,一身皮囊,便如鎏金之器,难堪大用。
大概是谢镜渊的目光太具压迫『性』,楚熹年似有所觉的抬头看向他,却不仅不怕,反而回了一个温良的笑意。
楚熹年一惯会装,表面看起来无害,但倘若他切开来看,就会发现他内里其实是黑的。
谢镜渊盯着他:“大婚之日,为不来?”
他只问了这八个字。
梅氏解释的托词借口好似从未被他听进去。事实上谢镜渊刚才确实怎么认真听。
楚熹年闻言身形微顿,心道谢镜渊果然不是好相与之辈。但若真据实以答,说自己和人私奔,传出去不仅打了谢镜渊的脸,打了梅氏的脸。
楚熹年:“从前轻狂,惹下仇家,被歹人所劫。”
谢镜渊听不出情绪的哦了一声:“那歹人可抓着了?”
楚熹年笑了笑:“说来护卫不济,竟让那歹人给跑了,不过平安归来已是万幸,再不敢奢求其他。”
谢镜渊从椅子上缓缓起身,这个动又引起一阵低咳。他迈步走至楚熹年面前,身上带着一股苦涩的『药』味,笑时让人脊背发寒,睛眯起时愈发像某种冷血动物:“原来如此……”
他目光冷冷,一字一句,意有所指道:“那歹人胆大包天,不仅敢劫我将军府的人,坏了我谢镜渊的婚事,我调兵马出城搜查,定将他们碎尸万段——”
他后面四字说的风轻云淡,却让人寒意顿升。“碎尸万段”这个词在别人嘴里只是虚张声势,在谢镜渊嘴里却是说到做到。
说了是碎尸万段,他就真的会人剁成一万段,一段不多,一段不少。至于最后会不会被砍成肉酱,倒是难说。
楚熹年嗅到他身上浸染的中『药』味,若有所思,闻言不见慌张惊恐,又施了一礼:“那便谢过将军。”
他本就长得干净,笑起来斯文俊秀,语气诚挚,仿佛真的真的非常感谢谢镜渊帮他出头报这个仇。
这让以为楚熹年会吓得屁滚『尿』流的谢镜渊心中难免失望。他盯着楚熹年满是笑意的睛看了半晌,心中莫名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偏头移开了视线。
这就是曲阳候府那个鼎鼎大名的纨绔?
怎么瞧着像个傻子。
梅氏算有手腕的高门贵『妇』,怎么养出了一个这么单纯不知事的儿子。
不过好……若是来了个不省油的灯,折磨的只是谢镜渊自己。
他们人各怀心事,但总体来说,婚后第一次见面算愉快,有想象中的血雨腥风。
楚熹年来时,梅氏给他带了数十名家丁外加云雀一名丫鬟,供他日常使唤。
你问为什么只带一个丫鬟?当然是因为男人能打,万一楚熹年这个混账东不小心惹了谢镜渊,那些家丁起码能在前面挡挡。
不仅如此,就连云雀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但当他们在将军府熟悉环境的时候,云雀很明确的告诉了楚熹年一件事:“少爷,这座府上的人全是高手。”
楚熹年并不意外,但对于“全是”这两个字有些质疑。他不着痕迹看了看那个正在指挥丫鬟替他们安置屋子的管家:“他是?”
对方走路驼背,颤颤巍巍,怎么看都不像个高手。
云雀面『色』微凝,压低声音道:“公子,奴婢看不透他的功夫,只是此人相当危险,您务必小心。”
这是武者的直觉。云雀不知那管家功夫是深是浅,但对方太阳『穴
』外凸,睛亮而不浊,分明是是个内家高手。
楚熹年嗯了一声,又问了一个问题:“这府上的人你打得过个?”
云雀:“……”
这个问题让人有些尴尬,空气微妙静默了那么一瞬。但云雀不敢托大,只能硬着头皮实话实说:“一个打不过……”
楚熹年闻言一顿,他想到敌我双方实力相差这么悬殊:“那谢镜渊呢?”
谢镜渊那个病秧子总打得过吧?
云雀是摇头,面『色』难看:“公子,奴婢习的是自保之术,而谢镜渊习的是战场杀人技。”
谢镜渊许功夫大不如前,但云雀被他那双暗沉的睛一盯,浑身寒『毛』倒竖,未出招便已落了下乘,又谈输赢。
“……”
楚熹年第一次清楚认识到了自己的任务难度可能有那么一点高。
云雀得出了一个结论:“公子,我们务必小心行事,来时夫人就叮嘱过了,您万不可从前一样。”
言外之意,这里的人我们一个都打不过,夹着尾巴做人吧。
楚熹年阖目:“我自有分寸。”
他们主仆人情绪莫名陷入了低『迷』。
管家收拾好屋子,就见他们站在一旁低声说着些什么,乐呵呵的走了过来:“公子,屋子已经收拾好了,这是东院最亮堂的一间,您看看有什么需要添置的?”
楚熹年刚才只顾着想事情,都注意房间,闻言下意识看了,察觉到不对劲:“将军不住这里么?”
他倒什么想,只是倘若跟谢镜渊同住一屋,探听消息方便许多。而且对方身上的病症实在有些蹊跷。
管家闻言愣了一下。他们将军脸都毁成那个样子了,正常人看见不跑都不错了,楚熹年怎么上赶着:“额……按规矩本该同住一屋的,只是将军病染沉疴,恐过了病气给您……”
楚熹年笑了笑,表示无碍:“我自幼身体康健,无病无灾。”
管家心想你现在康健,去了那可就不一定了,委婉劝道:“将军深知自己容貌骇人,倘若吓到公子,那岂不是罪过……”
这就更不是事儿了,楚熹年连尸体都剖过,谢镜渊脸上那道疤算什么:“皮囊而已,过云烟。”
管家:“将军……将军早上受了寒,旧病复发,正在屋内扎针,怕是不便……”
楚熹年一脸担忧:“那我更该在旁照顾,将军在处,劳烦管家引路吧。”
管家:“……”
管家实在找不出理由了。虽然楚熹年来的时候,他内心希望对方不要是个轻狂骄横的人物。但太平易近人好像有些犯愁。
云雀在旁边都看傻了,这是他们家的草包少爷吗。
管家无奈,只得应是,引着楚熹年来到了隔壁的一处院落。
管家倒撒谎,谢镜渊确实在扎针。他身着白『色』里衣,躺在床榻上,隔着一层一层的帐幔,依稀可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低咳声。
一名葛衣者正在替他扎针。尖锐的针头顺着扎入指尖,用力一挤,出来的都是黑血。满屋子弥漫着浓重的『药』味,熏得人喘不过来气。
楚熹年忽略鼻翼间的气味,不着痕迹观察着谢镜渊的状态,发现对方不似病,更像是中毒。
管家悄悄上前,俯首在谢镜渊耳畔说了些什么,又看了楚熹年,这才退至一旁。
谢镜渊身体本不至于糟糕到这种地步,只是那日楚熹年逃婚,恰又寒意深重,他枯等一夜未眠,这才引发了旧疾。
谢镜渊见楚熹年到来,微微皱眉,抬手挥退了大夫,在管家的搀扶下微
微坐起身,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压抑咳嗽。
他未来得及说话,楚熹年便已经自发上前坐在了床榻边,一握住谢镜渊冰凉的手,语气担忧:“将军病情如了?”
他指尖不着痕迹落在对方手腕间,切住了对方的右手寸脉。同时眸一扫,发现谢镜渊指甲根部透着一股不正常的青『色』。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让谢镜渊罕见愣了一下。他感觉自己指尖传来轻微灼烫感,短暂恍惚一瞬,陡然意识到自己的体温已经很久不曾正常过。
“……”
谢镜渊皱眉,想抽出手,对方却握得很紧。
楚熹年是娇惯养的富家公子,那双手连薄茧都不曾有,与他握惯长剑的粗糙掌心形成鲜明对比。
谢镜渊不由得想起了他母亲从前极钟爱的一盏细颈白玉瓷瓶,剔透晶莹,美不胜收。他幼时觉得好看,偷偷玩过一次,却不知珍宝需护,失手弄碎了。
楚熹年见谢镜渊不答话,又问了一遍:“将军无碍吧?”
离得近了,他的眉愈发摄人心,黑白纯粹如水墨画般。比女子多了三分英气,比冷硬汉子少了三分粗野,一切都恰到好处。
谢镜渊闻言回,用力抽出自己的手,声音因为剧烈咳嗽,沙哑破碎,狭长暗沉的睨着他:“你住隔壁院子。”
一句话,言简意赅。
楚熹年又重新握住了他的左手,仿佛听不懂似的:“将军是怕过了病气给我吗,其实无碍,我睡外间的榻上便可。”
左手对应人体的心、肝、肾;右手对应人体的肺、脾,命门。楚熹年紧握谢镜渊的手,不着痕迹探测着他的脉象,发现对方五脏皆虚。
楚熹年这种人最难处置。
他若骄横混账,谢镜渊无视便是,低语关切,反倒让人不知该如是好。
打,自然打不得;骂,骂不得。
但凡轻举妄动,消息传到皇帝耳朵里,梅贵妃便会吹枕头风,说谢镜渊不满意这门婚事,内心对皇帝有所不满。
至于楚熹年逃婚……他本就是混账无赖子,做什么都不奇怪,皇帝都懒得和他计较。
谢镜渊隐隐感到一阵棘手,因为面前这个人:“不必。”
他故意在楚熹年踏入将军府的时候,命人抬了一具尸体出去。本以为对方会吓得魂飞魄散,躲回曲阳侯府再不出来,但想到楚熹年不仅不避,反而贴了上来。
到底是真傻,是装傻?
谢镜渊无意识『摸』了『摸』自己右边脸上的银『色』面具,冰冷沁凉,藏着世间最丑陋的伤痕。他微微勾唇,笑得诡异,忽然改了口:“……不过你若真想与我住一起,那便搬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