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布哗下被掀至半空, 上面脏污血痕在阳光下无所遁形,如断线风筝飘飘落地。方才被掩住全貌尸体顿『露』真容,却让人不禁倒吸口凉气。
九娘是温香楼『色』艺双绝花魁娘子。堆雪之肤, 丹朱之唇,顾盼间曾经引得多少贵族子弟拜倒裙下, 谁也没料到有朝日她会死得如此难。
她就那么静静躺在担架上,双眼睛浑浊无, 直愣愣青天。脸部肌肉因腐烂而塌陷,遍布着大大小小不规则绿斑,腹部血肉模糊, 虽依旧经过处理,但还是引来蝇虫在周身飞舞, 腥臭扑鼻。
件牡丹绿纹广袖裙被血水浸得不出模样, 破破烂烂。
周遭响起阵此起彼伏惊呼声,有胆子小吓得不敢再,却还是忍不住从指缝间隙偷瞧。人就是这么种矛盾生物, 好奇心战胜恐惧,他们可以直面许多残忍之事。
就连楚焦平都因尸体死状可怖, 偏头避开了。
最冷静反而是楚熹年。了便于观察尸体, 他直接掀起衣袍下摆, 蹲在了尸体旁边。边细细观察,边道:“梅大人有什么事要我,便在此处着众人面吧,你廉镜司门槛太,我怕是踏不进去。”
楚熹年身份不同寻常百姓,梅奉臣不可能按照寻常流程传他上堂审讯,那是京兆府事。廉镜司行事风格如此雷厉风行, 但凡牵扯到权贵人命官司,直拿直,皇权特许。
梅奉臣见他不仅没有吓得屁滚『尿』流,反而如此镇定,心中不由得了他几分。面无表情命人呈上了个托盘,上面放置着块血迹斑斑君子佩:“此玉佩上刻着你名讳,发现九娘尸体时候,就攥在她中,你如何解释?”
怪不得梅奉臣敢这么找上军府门,原来是因有“铁证”。
女子簪花,男子佩玉。名门望族之人皆有方玉佩刻其名讳,以显身份。曲阳侯年喜得二子,专门花大价钱寻了方好玉,请能工巧匠雕了两块君子佩,楚焦平楚熹年各有块。
楚焦平玉如今仍系在身上,楚熹年那块玉却因在京郊人赛马,不慎掉落跌碎了。此事严密,并无外人知晓。
楚焦平拧了拧眉,愈发觉得此事不简单,对梅奉臣道:“梅大人,我二弟素来胡闹,早在几月前就已经弄碎了玉佩,不知流落何处,若仅以此证据,是否太过轻率?”
“轻率?”梅奉臣声音苍老,“若觉轻率,他便应该随我去廉镜司此事调查清楚。再则,老夫并未说楚熹年就是杀人凶,只是如今他嫌疑最大,故才盘二。”
楚焦平还欲再言,却被梅奉臣抬打断,情严肃:“此事你无关,多说无益,去休去休!”
楚焦平是朝中新秀,在梅奉臣这个老人面前,也不得不礼让三分。
而“中心人物”楚熹年却全程都没出声。他就像名认真仵作官,低头仔细检查着尸体,不放过任何处角落。
尸体身上有多处剑伤,共计三十四道,长约四寸。其中致命伤在脖颈处,被人剑封喉,初步判断是失血过多致死。
发髻散『乱』,嘴巴微张,有不明血痕。头发长度原本到腰,却有多处齐齐割断痕迹,似被剑锋所伤。
凶是名剑术。
楚熹年面不改『色』拉开九娘衣襟,继续检查。发现她身上除了尸斑无特殊吻痕,玉簪等物俱在,排除见『色』起意、因财杀人可能。
九娘袖子缓缓上拉,她左右双臂皆有剑伤,右臂剑痕内倾斜,左臂剑痕内倾斜,且位置度致,长度深浅也致,似是同时造成。
凶可能是名擅使双剑。
楚熹年握住九娘,根根掰开她指尖,发现骨节粗大,满是厚茧,只让人觉得这双生前定很有力。
九娘绝不是普通青楼弱女子。
楚熹年直接略过她因充满腐败气体而微微鼓胀肚子,了她鞋底。上面沾着些许黄泥,还有浅褐『色』带着白絮芜花种子。
京郊外满是黄泥地,这并不稀奇。可芜花乃是极其名贵品种,仅西番进贡了几株,京城有这种花王公贵族只巴掌都能数出来,就连曲阳候府都没有,更遑论青楼。
谢镜渊倒是有,不过他不爱花,府上并没有种这些。
九娘死前除了京郊,定还去过某个位权重人物家中。
楚熹年终于从地上起身,然后用帕子慢条斯理擦了擦。他言不发,却偏偏做出系列奇怪举动,只让不明真相人觉得装腔作势。
梅奉臣倒是饶有耐等着他检查完毕,见状面『色』不善道:“如何,可完了?”
楚熹年淡淡笑了笑:“完了,大人有什么想便吧,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镜渊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目光担忧楚熹年。只是他站远,加上所有人注意力都在那具尸体上,时并没有人注意到他。
梅奉臣道了声好,直视着楚熹年:“你可认识此女子?”
楚熹年淡淡阖目,情平静,说出话却让人觉得他极其嚣张:“怕是要让大人失望了。我前些日子不慎伤了头,有许多事都记不大清了。若不信,可以去宫王太医。”
梅奉臣闻言把推开搀扶自己衙役,快步走下台阶,虽已年过半百,眼中却精光四『射』:“你这是在拿老夫开涮?还是以装失忆便可躲过盘?”
楚熹年语气温和:“我只是想提醒梅大人,不要些无用题。不管我认不认识九娘,她都已经死了,大人不如说说怀疑我原因?”
“竖子无礼——!”
梅奉臣咬牙切齿吐出了这几个字,而后重重拂袖:“本官你,三月初七那日你身在何处?!”
三月初七,刚好是楚熹年逃婚那日。
楚熹年指尖轻轻弹动,依旧不慌不忙:“三月初七,我去过地方太多了,大人不如具体些,是清晨还是午时还是夜间?”
梅奉臣道:“自然是夜间。”
楚熹年恍然大悟:“我不记得了,不过如果是夜间话,府上护卫说,我可能这名女子在起。”
周遭又是片哗然,百姓纷纷交头接耳,凶该不会真是楚熹年吧?!这人脑子是进草了么,居然就真承认了自己晚九娘在起?!
梅奉臣闻言『色』怪异了楚熹年眼,大概也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利落就承认了:“你们孤男寡女本该避嫌,夜间何厮混在起?而且据本官所知,三月初七乃是你谢军大婚之日。”
楚熹年只能照着梅氏初编借口往下接:“梅大人,虽然我已经记不清那晚事了,不过家母说,我是被歹人劫到郊外,清晨才被护卫救回府中。”
梅奉臣显然和谢镜渊想到块去了,冷哼道:“楚公子意思是,你堂堂七尺男,被柔弱青楼女子劫持到了城郊?”
此言出,众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觉得楚熹年撒谎太假。
“何不能?”楚熹年反出声。
只见他抖了抖袖袍,从台阶上起身,并且不顾脏污,用方帕子充套,直接捏住了九娘右腕:“梅大人不若近前细。此女子虎口、掌心皆有厚茧,右第根指骨节变形,左却干干净净,且周身骨肉精瘦,显然是名惯使右剑好。我无缚鸡之力,此人我挟持出城,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楚熹年刚才掀开尸体白布时候,敏锐发现了九娘右上茧子。他记得谢镜渊上同样部位也有厚茧,加上九娘虽然死了很久,肌肉松弛,但依旧不难出练过武痕迹。
梅氏初无意中撒谎,竟真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现代验尸经验凝聚了无数先人智慧,所以医才可以根据许多痕迹推出真相。而现在大燕朝仵作之术才刚刚起步,仅仅停留在“因何而死”,“凶器何”阶段。
梅奉臣闻言脸『色』微变。他竟不顾脏污,亲身上前掰开九娘左右对比了番,结果发现确如楚熹年所说,却还是心存疑『惑』,皱眉道:“她乃青楼女子,就不能是弹奏乐器所留下厚茧么?”
楚熹年摇头:“弹奏乐器留下厚茧练剑所留下厚茧是不样。梅大人若不信,去寻名剑士,再寻名青楼乐师,对比他们二人便知道了。”
梅奉臣闻言脸『色』喜怒难辨:“好,这条本官便算你过了,这块玉佩你该怎么解释?”
楚熹年闻言从托盘上取过那块玉佩,对着阳光了。虽沾着斑驳血迹,却剔透无暇,乃玉中上品,刻有“楚熹年”三字。
原身玉佩已经在京郊跑马时不慎碎于马蹄之下,自然不可能再冒出块模样玉来,那这块玉就只能是假。
既然是假,就定有迹可寻。
楚熹年不知想起什么,走到了楚焦平面前:“兄长,你玉借我用。”
楚焦平不着痕迹皱眉,总觉得弟弟行事作风不似从前,起来竟隐隐有些陌生。但现在显然不是纠结这个时候,连忙解了身上玉佩递他。
楚熹年仔细观察着这两块玉,用指腹摩挲片刻,终于发现了题。他两块玉佩举至梅奉臣面前,似笑非笑道:“梅大人可知三件事?”
梅奉臣皱眉:“不必鼓弄玄虚,哪三件?”
楚熹年:“第,晚辈身上这块玉乃是家父请能工巧匠雕琢,从出生起就带着,至今已经二十余年。”
梅奉臣:“第二件呢?”
楚熹年似乎是故意溜他:“第二,我玉早在几月前就已经碎了,所以这块玉是有人刻意仿造,陷害我。”
梅奉臣拂袖:“这件事你兄长方才已经说过了,空口无凭,你如何证明是假?第三件呢?”
楚熹年道:“大人莫急,我要说便是这最后件事。”
他两块玉佩递梅奉臣,针见血道:“这两方玉虽都是质地上乘白玉,可我那方已经带了二十余年,雕花刻字边缘温润平滑,这块假玉却刻痕极新,显然是刻意仿造。”
“另,梅大人也许忘了件事。早逝昭慧刘太后闺名楚萍,她年仙去不久,陛下悲痛欲绝,尽其哀,避其音讳,下令无论是贵族还是百姓,凡遇“楚萍”二字皆须少笔避讳,所以我玉佩上楚字是少笔,仿造玉佩人显然忘了这件事。”
楚熹年说着,了方便梅奉臣得清楚,两块玉佩往他眼前递了递,意味深长道:“我兄长玉佩上“楚”字就少了笔,而这块假玉却是个完整“楚”字。”
楚熹年在穿越过来时候,就已经把《燕史》翻了个遍。他记忆绝佳,方才检查玉佩时,脑海中灵光闪,忽然想起了这件事。
梅奉臣经他提醒,这才记起昭慧太后闺名确实是“刘楚萍”。皱眉夺过玉佩仔细检查番,发现确如楚熹年所说,指尖紧,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梅奉臣还是难以打消疑虑:“以你武功或许杀不了九娘,但若是指使护卫去杀呢?”
谢镜渊在后面着,冷冷眯眼,心想梅奉臣这个老东西是没完没了了?!他忍不住低咳两声,却又皱眉忍住,走出门外,准备让人把廉镜司那群疯狗赶走,却楚熹年说了四个字:“绝不可能——”
不知什么,梅奉臣态度比刚才和缓了许多:“说来,老夫愿闻其详。”
楚熹年倾身挽起九娘袖子,『露』出她胳膊上面剑伤,梅奉
臣假设驳回:“九娘身上共计三十四处剑伤,皆约四寸,误差极小,且深浅致,显然是被名武功极剑术士所杀,大人是否认同?”
这些仵作也验出来了,只是没有楚熹年这么细,也无让人联想那么多。梅奉臣暗自沉思:“你继续说。”
“杀弱者只需剑,而九娘身中三十四剑,说明曾对方缠斗许久,她自身也是个武功不弱人。说来惭愧,我曲阳侯府虽有护卫二三,武功却都平平,是不足以击杀她,梅大人若不信,自去试探便是了。”
楚三楚四站在旁,闻言羞愧低下了头。
楚熹年故意隐去了些东西没说。例如凶是名双剑,且幕后之人地位不低。名武功强青楼女子原身连夜私奔,死时攥着块造假玉佩,桩桩件件都令人『迷』『惑』。
楚熹年番言论,虽不能完全证实此事他无关,但也洗清了大部分嫌疑。梅奉臣脸『色』半黑半青,试图找出漏洞,然而却无所获,最后怒而拂袖斥道:“真是该死!”
楚熹年抬了抬眼皮,觉得这老头子是真没风度,居然骂脏话。
然而梅奉臣不知是不是出他心想,恼羞成怒瞪了他眼:“什么,老夫骂又不是你!”
他骂是凶!
楚熹年笑了笑,好似团『迷』雾,让人不透彻:“既然已经证实此事我无关,还请梅大人尸体带回吧,我家军体弱多病,见不得这些血腥之物。”
梅奉臣倒也敢做敢认,众人只见他抖抖袖袍,犹豫许久,忽然咬牙对楚熹年施了礼:“今日是老夫唐突,如今证实你无关,再好不过,也省得老夫生清名断于此处。只是他日若再有疑,还请不吝赐教。”
语罢也不等楚熹年回答,转身便走。那些衙役见状连忙抬着尸体跟上。军府外又重新变得空『荡』起来。
楚熹年见他们离去,转身步上台阶,却见谢镜渊不知何时走了出来,挑了挑眉:“军?”
谢镜渊闻言面无表情拢了拢身上玄『色』风氅,没有答话。他想起楚熹年刚才说番话,从鼻子冷哼声,转身进府了。
楚熹年不明所以时候,旁围观许久楚焦平却走上了前来:“二弟。”
他面『色』复杂,因楚熹年不同寻常举动,也因对方刚才那句“我家军”。外间都在传言楚熹年谢镜渊二人成婚定不睦,其实不止是百姓,就连楚焦平也是这么想。
可观他二人今日作态,楚焦平不到半“不睦”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