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宣迎着赵素的目光, 莫名看懂了她心底的想法,放在桌上的手无意识收紧,意有所指道:“殿下如今筹码全无, 似乎没有什么讲条件的余地?”
赵素直视着他,却语出惊人道:“先生错了, 如今没有选择余地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姬凡——”
容宣闻言瞳孔微缩,耳畔却响起了赵素条理清晰的声音:“燕国使臣此次前来只带了五百人进京。他们也许还有后手, 但有三皇子从中作梗,岳渊亭无论如何都抽调不出太多人马。就算加上姬凡那三千铁骑,满打满算最多万人之数,可你知道京师周围有多少兵马驻扎吗?”
赵素以指尖沾茶水, 在桌上画出了一副简易的排兵布阵图:“宫内御林军精锐共一千五百人,皆是四品上的高手。东南西北四道宫门由十二城门侯把守, 加起来共六千人。五城兵马司驻扎城内, 共七千人,加起来便是一万五千人。”
“破军营、虎豹营驻扎郊外,共两万人。东临侯一倒,兵权旁落无人可替, 皇上早就调了平虏将军带兵回京述职, 又是八千人。邻县亦驻扎着守备军,快马加鞭两个时辰便到,你知道这些加起来一共是多少人吗?”
赵素的声音忽然沉了下来,在大殿内显得尤为清晰:“一共五万余人, 容宣, 是五万余人, 其中甚至不乏以一挡百的剑术高手。姬凡若想离开周国境内, 难如登天。他带着那些兵马拼死一搏或可离开京师,但决计到不了燕国境内。”
她说的是实话。
因为原著之中姬凡刚刚逃离京师,就被轩辕清带兵追上斩杀郊外了。
容宣无法反驳,脸色隐隐有些难看,许久都未曾说话。赵素不愿与他为难,可如今并非私人恩怨,而是两国得失,偏头看向外间的月亮,不知在想些什么:“孤若助姬凡回燕,他不遵守诺言,届时孤不仅给大周竖立了一个强大的敌人,更会成为叛国之徒。先生还是换一件事让我偿了此次人情吧,莫要为难我了。”
容宣:“那太子殿下就打算这么一直静等下去,等着皇上废黜你的储君之位吗?”
赵素被戳中心事,依旧不见惊慌:“先生又怎知我全无动作。无论如何,轩辕将军手中兵权尚在,孤的筹码比姬凡多,再坏也不过幽禁废黜罢了。”
她有拼死一搏的底牌,尚且有余地后手。姬凡却不能等,燕帝一旦驾崩,他就错过了最好的继位时机。
容宣莫名觉得嗓子干痒,皱眉饮尽了面前杯盏中凉透的茶,到底还是问出了那句话:“你想让他以何做抵押?”
赵素闻言缓缓坐直身形,因为在皇后灵前跪得太久,脸上总是带了些许血色尽失的病气:“姬凡城府深沉,心性凉薄,虽有温良之貌,却又暗藏机锋。他入周已有七载,可孤竟是从未看透过他在意什么,先生,你说,这样的人会在意什么,又能在意什么?”
“他是一无所有之人,孤纵然想从他身旁取走别的东西做抵,他也是拿不出的。”
姬凡身边还剩什么呢?剩下的唯有容宣这个人罢了。
赵素这番话不是在扎姬凡的心,而是在扎容宣的心,针刺般牵引出一阵细密的疼痛,连呼吸都沉了几分。
容宣到底还是未能做下决断,他哗的从位置上起身,转身欲离开此处,耳畔却陡然响起了赵素的声音:“先生,你到底还未牵扯进这个泥潭,任何与皇权相关的事都是要赌的,既赌了便必然有风险。”
“孤冒着杀头大罪让姬凡离周,是赌,他留下一样珍贵之物做抵,也是赌。互相牵制才是最好的局面。只有这样,日后起事我们才能心无旁骛地帮助对方。”
“若是下不了这个狠心,我倒宁愿你抽身离去,莫要
牵扯进来……”
容宣闻言脚步一顿,却没回头,而是推门离开了此处,身形很快消失在了宫道尽头。他离开宫宴已有小半个时辰,等回去的时候却敏锐察觉了气氛不对,无他,崇临殿外竟然站满了护卫,宫女太监皆都慌慌张张围成了一团,挤也挤不进去。
容宣见状微微皱眉,随手拉住了一名过路太监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太监不认识容宣,但还是秉着分享惊天秘闻的心思,捂着胸口心有余悸的道:“哎呦喂,你不在殿内伺候,可是不知道!方才燕国使臣进献雪狼,那两只畜生不知怎的凶性大发,加上笼锁不牢,竟是直接冲出来四处咬人,险些伤了陛下!”
容宣闻言指尖倏的一紧:“然后呢?!”
周帝本就怀疑燕国居心叵测,如今雪狼凶性大发,该不会误以为他们想刺杀吧。
那太监被容宣攥得胳膊疼,龇牙咧嘴道:“然后?然后燕太子便立刻上前护驾,用长剑刺毙了那两只畜生,你是没瞧见殿内,到处都是血,可真是吓死个人了!”
他话音刚落,就陡然被容宣一把推开。那太监正欲开骂,一扭头却已经不见了容宣的身影。
此时大殿之内气氛异常沉凝。宫女太监正在清洗擦拭地上的血污,扶起歪倒的烛台桌椅,替换上新的灯烛。那两只凶悍异常的雪狼此时俱都腹部开破,血流不止地躺倒在地,鲜血染红了灰白色的毛发,看起来血腥异常。
周帝坐在高位之上,仍是惊魂未定。方才那雪狼破笼而出,直接冲着他撕咬而来,如果不是姬凡夺剑上前护驾,他只怕性命堪忧。
周兮琼立于殿侧,无动于衷。瞥了眼堂下满身血污的姬凡,心想这位燕国太子反应倒快,自己正准备出手,他就夺了护卫长剑挡在周帝身前,否则燕国使团意图行刺之名是无论如何都摘不掉的。
岳渊亭万万没想到雪狼会忽然脱笼,心知大事不好,连忙跪地请罪:“微臣该死,不曾想畜生无灵,竟是狂性大发惊扰了陛下,真是罪该万死,请陛下恕罪!”
周帝闻言还没缓过神来,一名模样年轻的武将便忽然从席间起身,对着岳渊亭怒声斥问道:“雪狼好端端的关在笼子里,怎么会无故跑出,我看燕国分明是佯装献礼,实则暗施刺杀之举,其心可诛!”
他本是东临侯旧部,此时忽然发难,也不知用意何在,莫不是与东临侯一样,仇恨燕国之人?
姬凡从头到尾一言不发,闻言终于有了动作。他抬眼看向那名武将,半边侧脸沾着猩红斑驳的血迹,目光沉沉。习惯性扯了扯嘴角,明明在笑,却莫名让人觉得寒气森森:“原来是平虏将军,听闻你一直驻扎辽边,怎么会忽然回朝,难道是为了赴你旧日恩师的丧葬之礼?”
当日三司会审,罪证确凿,东临侯数罪并罚,早已在狱中自尽。平虏将军殷破甲乃是东临侯一手提拔而起,难保不会因此怀恨在心。
姬凡故意把他与东临侯扯在一起,果不其然引得周帝深深皱眉。
殷破甲面色不变:“末将回京乃是受了皇命调遣,不曾想初次赴宴,便瞧见狼子野心之辈殿前行刺,实在可恨!”
姬凡敛眉垂眸,习惯性伪装成无害的样子,言语却处处带着机锋:“将军此言差矣,区区两只畜生,四品高手一掌轻易便可毙命。陛下身旁能臣无数,又有一品宗师护卫,两只雪狼又如何能伤得了陛下?”
“我大燕与周朝一向是友邻之邦,此次听闻陛下炼丹,要以雪狼之血入药,这才不远千里迢迢而来。岳相乃我大燕栋梁,此次为表诚意仅带五百人入周。燕国就算真的想行刺,也断不会折损一名堂堂丞相在此,大可换一名无足轻重的礼部官员前来。区区五
百人,如何造反?又如何行刺?”
殷破甲被姬凡一番话问得哑口无言,他狠狠瞪了姬凡一眼,满是敌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谁知道你们在打什么鬼主意!”
“殷将军!”
周帝终于开口制止,眉头皱得死紧:“朕知你忠心耿耿,可燕太子方才上前护驾,诚心已表,朕相信燕国断然不会做此行刺之举,莫再多言。”
殷破甲闻言一顿,只得抱拳请罪:“末将言语失当,请陛下责罚!”
岳渊亭同样紧随其后:“此次雪狼失控,亦有燕国驯养不当所致,还请陛下责罚!”
周帝哪儿还有心情罚人。他不着痕迹盯着岳渊亭看了半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总归还是怀疑此事被燕国做了手脚,皱眉摆摆手道:“罢了,雪狼野性难驯,也是难免的事。众卿退下吧,朕乏了,摆驾回宫。”
周帝意兴阑珊的离开了崇临殿,临走前还不忘吩咐那些修道术士收集狼血用来炼丹。姬凡眼见众人三三两两离去,这才像是卸掉一块巨石,站在原地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岳渊亭上前,正欲说些什么,却听姬凡冷冷吐出了两个字:“去查——”
姬凡心中已然猜到了什么:“雪狼一路由燕国使团护送,周国人无处插手。那些驯狼师里一定安插了老三的人,在锁链上动了手脚,你速去查清楚,否则后患无穷,夜间再来府中禀报。”
语罢将手中沾血的长剑重重丢掷在地,发出当啷一声轻响,用力掐住自己颤抖不已的手腕,转身离开了大殿。
岳渊亭站在原地,闻言这才后知后觉回过神来,脸色难看得紧。他当初离燕之时,只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了调兵遣将上,竟忘了雪狼也是可以动手脚的。也不知三皇子是何时安的钉子,自己居然全无察觉,方才若不是太子殿下反应敏锐上前护驾,当真是性命难保!
容宣就站在殿外。方才雪狼失控,御林军将大殿里里外外都围了起来,不许宫人出入,他只能站在人群外面焦急等消息。此刻眼见姬凡满身是血的从里面走出来,只觉眼睛好似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控制不住地颤了一瞬。
容宣快步上前,声音低沉,暗藏担忧:“殿下——?”
姬凡瞧见容宣,愣了一瞬神,此刻竟顾不得是在宫中,鬼使神差伸手攥住了他,就像是攥住了救命稻草。指尖抖得厉害,连带着整条手臂都开始隐隐发颤。
姬凡面色苍白的可怕,衬得脸上血污愈发猩红,他目光紧盯着容宣,哑声艰难吐出了一句话:“容宣,孤方才杀了两匹凶狼……”
他不知想表达什么,似乎只是单纯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做的事。
容宣闻言一顿,莫名想起从前在桃花村时,姬凡每每听见山中狼叫,都要吓得在被子里躲上好半天。自己刚才听见宫女太监议论,说雪狼失控出笼,心想姬凡一定是吓坏了,也不知有没有躲藏好,万一被误伤了怎么办?
无数个担忧,无数个万一,无数个猜测,却独独没有想到眼前这一幕……
容宣以为记忆中的那个姬凡会躲而避之,却没想到对方直接手刃雪狼,就那么满身血污的从大殿里面走了出来。
血腥味甚浓,指尖甚凉。
姬凡见容宣不说话,又怔怔重复了一遍,低声道:“容宣,孤方才杀了两只凶狼……”
容宣下意识攥紧姬凡的手,用力回握过去。他见许多臣子酒宴酣醉,皆由仆婢搀扶而行。终于不再顾忌,揽住了姬凡的肩膀,扶着他在黑夜中一点一点的步下台阶,声音轻得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别怕……”
容宣说:“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