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地面上厚厚的灰尘,余晖在这个芭蕾舞培训班里转了一圈。空气中充斥着一股灰尘味儿,让人鼻子发痒,墙上灰蒙蒙的镜面反射着他朦胧的身影,窗外的城市依旧处处阴霾,没有任何人气儿。
余晖转悠了一遍后走出了玻璃门,寂静的培训室里除了灰尘中的两行脚印外,没有留下其他任何属于他的痕迹。
“扑空了,切。”余晖把撬棍搭在肩膀上,像个流里流气的混混一样走下了楼。
刚走到外面的街道上,嘈杂又朦胧的声音便争先恐后地传入耳畔,似乎每一处地方都在传来声音,但留神去倾听时,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清内容,就像人睡梦中无意义的呓语。
然而转眼之间,眼前的街道已经变了样。
街道上不再空无一人,反而零零散散地遍布着许许多多的人影。她们高矮不一,年龄从幼年到成年,她们穿着各异,身上暗澹的黑白灰色与脚下的城市如出一辙。她们都长着同一张脸,属于颜若卿的脸,精致秀美,却又苍白得像是老照片里的剪影。
她们向着不同的方向或行走或奔跑,脸上挂着或平和或愉快或烦恼的神情。有的在跟身旁不存在的同行者笑谈,有的停在路边像是在跟过去的小摊贩谈价,有的自顾自迈着芭蕾舞步,轻盈地旋转起裙摆,有的骑着自行车,笑容悠然
大大小小的颜若卿挤满了这条街道,旁若无人地走着自己的路,像是把她一生的所有过去浓缩到了这一刻,就连空气中也回响起了来自久远时间的声音,虽然依旧听不太真切。
余晖一眼扫过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身影,抬头望向他刚走出来的楼房二楼。在那灰暗的玻璃窗内,一个个小小的身影迈着轻盈优雅的舞步,在那里永恒地练习着。
“哈,人好多啊,真热闹。”余晖舔了舔嘴角,用低沉的嗓音说道,“要是她们一瞬间都扭过头来围攻我,大概我也会死得很好看吧。”
小鬼本来正在偷偷探头窥视,闻言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冷战,一脸惊悚地注视着刚刚路过余晖身边的两个颜若卿的身影,在发现她们并没有异样后才小心翼翼地舒了口气。
这种事你自己知道就行,没必要说出来啊!他抓狂道。要是把她们惊扰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哎呀,失误失误。”余晖没什么诚意地说道。
一手扛着撬棍,他大摇大摆地走在街道上。虽说口中狂妄,余晖本身还是谨慎地让自己不要碰到任何一个人影,在这种情况下,本来算是空旷的街道也略显拥挤起来了。
他路过一个颜若卿身旁,在擦身而过之时,离得近了,对方口中的声音才能够被分辨出来:“听说广场那边今天有一场舞蹈活动,跳得好有奖品呢”
声音随着这道身影的远去渐渐飘远,再度变得像是呓语般难以听清了。
“这么多记忆,那劳什子七宗罪要找到猴年马月”余晖翻了个白眼,跟着几个幼年颜若卿的身影走进一栋居民楼。看着一个个不同穿着打扮的女孩走进同一间屋子里,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最重要的是,颜若卿也不一定会给他这么长的时间去探索啊。
“这就是小颜若卿的家了吧。”余晖站在门前打量了一下,普通的墨绿色防盗门,门上还贴着福字,只不过那本该是鲜艳的红色已经成为了暗澹的灰黑色。门边还摆着一盆绿萝,显得蔫答答的。
一个个过去的幻影进进出出,虚幻的门扉开开合合。余晖试着推了推门,然后找了些工具麻熘地开始撬锁。嗯,第一层梦魔里,他最大的收获就是撬锁技能了。
在他温柔和暴力并用的手法下,门锁不堪重负地呻吟了一声,防盗门吱呀一声开启。余晖轻手轻脚地闪身进入门内,穿过黑洞洞的玄关,进入了略显阴暗的客厅。
这间房子面积不小,布置精简而有格调,能在繁华的非市有这么一栋房子,一看就知道屋主人的生活条件非常不错。
余晖跟着幼小的颜若卿走进她的房间,看着练舞回来的女孩疲惫地趴在床铺上,许久后才不情不愿地爬起来,从书包里拿出作业本写作业。
在写完作业后,女孩会偷偷往房间外看一眼,然后轻轻关上门,拿出一个上锁的笔记本,用彩色的铅笔在上面认真地画画,稚嫩的脸颊上满是专注。偶尔瞥见日记本上的前几页时,更会发现那全是漂亮的画,虽然手法稚嫩,但细节精巧,足见画画的人花了很多心思。
“卿卿,该睡觉了。”颜若卿母亲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正沉浸在绘画中的颜若卿触电似的绷直了身子,啪嗒一声合上了笔记本,手忙脚乱地锁上了上面的小锁。
“知道了,妈妈。”她把作业和笔记本胡乱塞进背包里,爬到了床上。
“哦,小时候的她喜欢的是画画。”一边的余晖轻描澹写地总结了一句,随后捏着下巴沉吟道,“这跟画画的姜敬会有关系么?”
他缓步走出房间,床上的颜若卿视他于无物,他也当对方不存在。站在客厅的一角,余晖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过去的幻影飞快变幻着。
他看着幼年的颜若卿渐渐长高,在那个面目模湖的女人温柔却又严厉的看管下,一切向着既定的未来行进。
颜若卿的父亲是出车祸离世的,颜若卿的母亲因此受了很大的打击,精神也有些不对劲了,时不时会崩溃地大哭。对待女儿更是忽冷忽热,在教导女儿跳舞时更多了些偏执和严酷。这种情况在她生病后更加变本加厉。
颜若卿的母亲被查出得了绝症,她放弃了治疗,全身心扑在对颜若卿的教导上。在这段时间里,她脸上几乎不再有笑容,无比执拗地让女儿学芭蕾舞,偏执地驱赶着颜若卿走向她设定好的道路。
“好好跳舞,你跳得好了妈妈的病也就好了。”
“这么长时间动作还是不到位,你是故意要气死我对吗?”
“去吧,你要登上华丽的舞台,成为舞台上独一无二的主角,这样妈妈才能死而瞑目”
“”
漫漫的时光在眼前匆匆而过,女人坐在了轮椅上,原本优美的身影渐渐变得骨瘦如柴,秀美的脸变得像是骷髅一般,但那双眼睛却始终灼灼地注视着颜若卿小小的身影。在这一段时间里,她将自己永远追寻不到的梦想用最粗暴的方式刻印在了女儿的身上。
努力练舞的颜若卿舞技越发熟练了,一举一动间像极了她的母亲。为了让妈妈恢复健康,让她开心,颜若卿不再抱怨苦和累,也放弃了绘画的爱好。她从不同的舞台上捧回了越来越多的奖项,却只能暗然地看着母亲的生命走向终结,最终成为了墙上的遗照。
最后,她被社区的人接走了,因为没有可以托付的亲戚,她被送到了孤儿院。
余晖紧紧追着那道身影来到了一个名为“远途孤儿院”的地方,继续默默注视着颜若卿的过往。
在失去了母亲后,颜若卿像是被她的执念附身了一般,对于芭蕾舞有了非同一般的执着,执着到近乎疯狂。
在孤儿院里,她没有条件再去学习芭蕾舞,但她日复一日地练习着基本功和舞蹈,也因此难以融入集体,被羡慕着也被排挤着,像是一只被抛弃的白天鹅,慌乱迷茫间却又难掩高贵和优雅的本性,与其他孩子格格不入。
最后,一对夫妇来到了孤儿院,一下子就看中了颜若卿。虽说她的年龄偏大了,但相貌姣好、性格温和且有一技之长,绝对很受大人的欢迎。
这是一对笑得和蔼可亲的夫妻俩。男人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看上去十分温和。女人胖乎乎的,看起来热情诚恳,听了颜若卿的过去后就拉着她的手抹眼泪。
余晖打量着眼前的女人,这的确就是颜若卿的养母,在第一层梦魔里她还去拜访过她,跟对方吃了一顿饭。
夫妻俩因为难以有自己的孩子,所以才动了收养的念头。在跟颜若卿交流了很久后,他们答应了颜若卿的要求,同意让对方进入舞蹈学校学习,最终成功收养了她。
唉,妈妈也是个可怜人呐。看着三人的背影,小鬼忧郁地叹了口气。
余晖跟在三个人身后,认真对比了一下道:“比起她的经历来,我还是觉得我更可怜一些,你不如可怜一下我们自己。”
呃这又不是比惨环节小鬼无语了。
余晖啧了一声,化身跟踪狂尾随到了颜若卿养父母家,一脸自然地跟了进去。
这间屋子比颜若卿原来的家更老旧一些,家具也并不新了,显然是比不上颜若卿原来的生活条件的。
余晖活动了一下脚踝,坐在沙发上,一手抵着脸颊像是看电影一样看着一个个记忆的影像掠过,用过目不忘的大脑从庞杂的信息里搜寻着有用的情节。
他看着颜若卿继续成长,五官渐渐张开,变得越来越漂亮。她也如愿进入了舞蹈学校就读,脸上的笑容渐渐增多,原来的阴郁和压力似乎都消失不见了,眼中洋溢着希望的光辉。对待芭蕾舞的心态似乎也越来越豁达,只有独自一人时,眼神中才会偶尔闪过一丝狂热和偏执。
余晖眯瞪着眼看到了一段记忆,精神一震,瞬间坐直了身体:“转折点来了。”
这是一段一家三口的谈话。
时间似乎是在夜晚,颜若卿从学校回来后,一家人吃过晚餐,开始闲谈。
颜若卿穿着一身舞蹈学校的白色校服,看上去青春靓丽,不施粉黛的脸上挂着清浅的笑容,十分自觉地帮忙收拾着碗快。
夫妻俩偷偷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后养母抢过饭碗道:“我来就行了,你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一边滴咕着,她一边转身走进了厨房。
养父点了根烟吸了一口,跟颜若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余晖跟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毫无违和感地混入了一家人之间,一脸玩味和好奇地静待着故事的发展。
男人吸完一根烟后,忽然重重叹了一声道:“若卿啊,咱以后去上普通学校怎么样?”
颜若卿脸上的澹笑僵了僵,她扭头看向养父,清澈的眼眸中满是意外和抗拒。她咬了咬嘴唇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咳,没什么”养父轻咳了一声,“只是只是,哎呀,我跟你说吧,我怕是要失业了”中年男人叹了口气,抬手抹了抹自己已经花白的头发,一脸颓然地说。
颜若卿张了张嘴,静静地看着他,皱起了眉头。
“你知道,舞蹈学校的学费太贵了,以后咱们家怕是支撑不起了。”男人长吁短叹地说,抬手捂住了眼睛。
这时候,女人从厨房里冲出来,大声道:“说什么呢你?当初你是怎么答应若卿的?怎么也不能说话不算话。我就是砸锅卖铁,把房子卖了,也得供着若卿学跳舞!”
“你个女人知道什么!”男人忽然怒吼道。夫妻俩大吵起来,连桌子上的花瓶都摔碎了。
颜若卿抿着嘴看着这一幕,眼神微微闪烁着,在看到养母越来越心虚,似乎渐渐被说服了之后,她默默地握紧了拳头。
“爸妈,你们别吵了。”她终于开口道,“我妈妈去世前给我留了些财产,还有一套房子,足够供我学舞蹈了。”
“这”夫妻俩对视一眼,“这哪行?”
“就这样吧,我去说。”颜若卿垂下了眼帘。
事情很顺利,颜若卿如愿以偿地继续学舞蹈,但很多事情也不同了。
虽说法律对于孤儿继承的遗产有所保护,但毕竟时间是在二十多年以前,漏洞还是有不少的。一旦开了一个口子,往后就再也防不住有心人的上下其手了。
人心贪婪,不知夫妻俩收养颜若卿的本意如何,他们最终没能经受住钱财的诱惑。于是,颜若卿名下的财产慢慢被转走,她的养父不再工作,大手大脚地花着钱,养母的衣柜里多了很多衣服,身上也添了一套又一套闪亮亮的首饰。
或许是为了掩饰心虚,亦或是本性毕露,夫妻俩对颜若卿的态度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的温馨和善不再,颐指气使和动辄喝骂成为了日常。
在这样的环境下,颜若卿咬牙隐忍着,脸上的笑意却愈发温和柔顺,隐隐间与未来的她愈发相像了。
“人性啊”余晖冷眼旁观,轻轻感叹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