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正康本以为这会是一顿简餐,没想到最后桌子上摆满了饭菜。
九菜一汤,除了日常菜式外,还有一些本帮菜里的经典,油爆河虾、黄焖栗子鸡、芙蓉鸡片、水晶虾仁、油酱毛蟹,有些费时间的菜是一早做好放在保温罩里,随吃随取的。
社信一级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可有一桩好处:不用太规矩。不论是言语还是行为,这些叫现代人战战兢兢的东西,都不能作为困扰社信一级人士的理由,他们可以说脏话,只要不被机器记录成恶性心理攻击,可以浪费食物,只要有能力弄到原材料,处理好泔水。
在太爷爷家住的这许多天,苏湘离最期待的就是三餐,而最喜欢的家具是冰箱。
太爷爷的冰箱就像一个四次元口袋,他能源源不断从里面摸出甜点给苏湘离投食。
其实鹿正康他俩都知道,老头每天晚上会花四五个小时准备这些甜品,而鹿雪锋从来不说,他保持着长辈的一种奇妙矜持,他享受自己取出美食的时候,从小孩俩脸上冒出的贪嘴神态,他们的朝气能使得他衰朽的躯体活泛起来:这么说来怎么好像吸阳气的黑山老妖似的?
……
今天是2090年1月26日,腊月廿六。
室外气温1℃
夜晚已经低垂,消磨了阳光的世界,云消雪霁的晴空上还能勉强看到一点点不多的星辰,而那有许多也根本不是真正的星,是在近地轨道飞行的航天器。
并非什么特别的节日,也不会有什么盛大的演出,只是难得在连绵雪天后的放晴而已,苏湘离来敲鹿正康的卧室门。
“怎么了?”鹿正康穿着短袖,他在赶一家服装店的产品建模工程,没有睡觉。
“有点饿欸。”
“太爷爷应该在做甜点,咱们去向他讨一些不就好了?”
“可晚上吃甜的对牙齿不好吧?”
“哦,那我们偷偷吃,不被发现就不会有人说晚上吃糖蛀牙了。”
“嗯!好主意。”
两小只各自回屋换好羽绒服,鹿正康想了想,还把太爷爷赠予的耳机挂在脖子上,自打他赚了钱后,他第一时间向油头怪郑奇律赎回了它。
“你怎么还带着耳机啊?”
“别管这些,出发。”
两只小贼悄悄潜伏到厨房外。
黑漆漆的大地上,散碎的灯火比天上星辰更加稀淡,这里便有厨房灯的一份,太爷爷的背影晃动在案板前,他哼着轻松的曲调。
苏湘离取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屏幕的光照亮她的面颊,鹿正康借着这一点亮色细细凝视苏湘离的脸庞。
她的面颊还有柔软的婴儿肥,这总能让他回忆起前些年的时候,他揉搓苏湘离的脸颊,就像一团凉冰冰的水气球,而她会露出呆傻的神态,真就像是脑子里进了水似的,哈哈哈。鹿正康不自觉地舒颜。
[鹿:你真是孩子气。]
苏湘离转过头来狠狠瞪了鹿正康一眼,她黑色的眸子衬着手机的亮光,居然仿似寒星,“你在想什么?”
鹿正康吃了一惊,“不,没什么啊。”他心里颇为羞愧,男人到了晚上总是会胡思乱想,说起来,他现在也已经是到了年纪了,将来的一言一行应当更加注意,乃至所思所想也需谨慎,不好再有惫懒的姿态。
[鹿:是啊,好好看清自己。]
苏湘离歪了歪头,目中的明光若隐若现,她越来越像一只猫科动物,但鹿正康不想用这样泛滥的词语去形容自己喜欢的女孩,她是他心里永远的天鹅,天鹅不是农村的家鹅,虽然都是白色的有翅生物,可保护动物就是和家禽不一样的。
具体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来,可他就是不愿将她代入俗流。
[鹿:哈,你这是喜欢吗?你就是馋她的身子,你下贱!]
夜间的风并不温柔,两小只悄悄等待到四肢麻木,正是因为受了这风吹的苦楚,所以心里格外多了一份期待。太爷总算是做好了明天投喂崽子们的甜食,小心把自己的作品搁入冰箱后,老头施施然上楼睡觉去也,鹿正康与苏湘离便兴冲冲地溜进厨房。
“哇,是抹茶牛奶小方,还有红豆香草奶昔。”苏湘离两眼放光。
鹿正康更心仪那一盒桂花冻,不过他们这算是偷食,可不能多拿,更不能破坏那盒桂花冻的完整形态,否则就露馅啦。
苏湘离取了一个小瓷碗,碗底铺一些奶昔,再投两块奶方,酡红色的奶昔里闪烁胭脂般的红豆碎屑,青葱的奶冻方块浮浮沉沉,细细打量时居然有一种浅草泛舟落英海的诗情。
“喏,这碗给你啊,去拿两个小勺儿来。”
苏湘离双手捧着碗递过来,鹿正康也是双手接住,这是寻常的餐桌礼仪,但鹿正康脑子里想的却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场面,长大后的他们,会是什么样子的?
“别发呆了,快去拿勺子,咱们吃完还得洗碗呢。”
鹿正康轻轻扯了扯苏湘离的袖子,“咱们去阁楼吃吧,有天窗,可以看星星。”
苏湘离歪头,“请我看星星啊?”
“星星就在那里,不看岂不可惜了嘛。”
他们捧着小瓷碗,一手拇指扣住碗沿,一手拇趾按住铁勺防止滑擦出声,踮着脚,慢慢上楼,太爷爷的卧室门缝里有明黄色的光投射,在地板上打出斜斜的亮区,少年少女的脚步留下转瞬即逝的影子,就像两只灵巧的猴儿,飞速上到阁楼去了。
斜斜的天花板,鹿正康推开天窗让天光夜色夹着冷风一起涌进来,他在储物间找到了送给太爷的唱碟机。他早有准备,摘下挂在脖子上的耳机,又从口袋掏出耳机线来接上。
苏湘离恍然大悟,“哟哟哟,不错嘛,还真会享受呢。”
鹿正康咧嘴,“给你准备的啦。”他把耳机扣在苏湘离的脑袋上,遮住她柔软漂亮的,有些冻得发红的耳廓。
取一张万能青年旅店的CD,开始播放。
“渔王还想继续做渔王,
“而海港已经,不知去向,
“此刻他醉倒,在洗浴,中心,
“没有潮汐的梦,胸口已暮色苍茫……”
苏湘离满意,跟着哼唱起来,“摇滚呢,我现在就是想听摇滚,这首歌叫什么?”
鹿正康后悔挑万青的歌,他轻声说:“应该是《大石碎胸口》。”
被耳罩包裹的她没听清,侧头,露出迷惑的神情。
她的唇瓣上粘着奶昔的痕迹。
鹿正康张嘴,没有发声。
[鹿:来,我替你说,苏,你是我在这个世界的挚爱,可我细细想来,我对你的情感究竟是从何而来?你的美好个性,成熟又青涩,正是如此,原谅我这样卑劣的成年人,卑劣的想法,可能我喜欢的不是你,而只是拥有你的感觉。]
这么说来,对的,我馋你的身子,我下贱。
所以,人就是这样的低级动物吗?还是只有我?
说不上来的酸楚和烦躁一下就涌到鹿正康的心口了,今晚真的好冷,他把碗里的奶昔和奶块儿一把倒进嘴里,口腔被低温所麻木,他站起来仰头看着天空,他这样站着天窗的光柱里,脸涨得青筋都凸了起来,苏湘离沉浸在平淡的摇滚里,眼前的少年背影外,一闪而逝的是天际的流星。
“扑哧。”她笑起来,“哈哈哈!流星,我许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