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正康回首见到青宁子踏着青绽绽的剑器自星空中来。
今晚的她没有穿道袍,而是一身水蓝的大袖衫,满头乌发扎了一个飞仙髻,别着金玉珠钗,随风曳动,仿似背后璀璨的星辰。
鹿正康往旁边挪了两步,在彩云上腾出个身位,青宁子却不承他好意,依旧是站在剑器上。
“来啊,我的云朵还蛮大的。”
青宁子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你莫使坏心思。”言毕,她轻轻漫步过来,鹿正康看到她裙摆下翠蓝的绣鞋描摹试探,倏忽露面,又倏忽躲入重重的衣摆中没了踪迹。那青绽绽的剑器收在手中,青宁子将法剑倒提,寒光映着寒月,也倏忽收入鞘中不见。
离得近了,二人相距不过一尺。
他身上没有了那股好闻的海盐味,转而是冷酷的矿物感,几乎不可嗅闻。
而她身上层层叠叠的香气,叫人如坠百花深处。
鹿正康看着她的随身法剑。
“这柄寒松是我师父赠予我的,自小一直陪伴着,我常用精馏的松油保养这剑器。”
他几乎可以想象她用棉帕沾着松节油慢慢擦拭剑刃,素手如霜,比剑刃更寒。她的掌纹内不知是否也掺杂着松节油的香气?
青宁子望着西边月,“要不要去天上看看?”
鹿正康望着长天,疏淡的云空叫人感到心底的微寒,朝下望去,大地莽莽。
银月似钩,泠泠的清光在昆仑山脉常青的植被上反射,深秋有了薄薄的霜气,而今也被月光照得如冰鉴一样干净。
“我带你去昆仑宫主峰看看吧,也算我尽地主之谊。”
“不会被你师长责罚吗?”
鹿正康倒是想起主峰也有几位道人祖师,在他们的神念范围内,想要谈情说爱,不合适,一时间,他竟也有些为难了。
鹿正康歉疚的看着青宁子,她了然地笑了笑,转而说,“去昆仑山脉里散散步也好的,天上毕竟缺了生气。”
“每次见你,都是客人,青宁子,待赤楼斗剑后,我去青莲剑宗寻你,我们同游天下,可好?”
青宁子抬起袖子,半掩着面颊,看她的眼神,似乎在窃笑,“到时候遇到我师哥,你可别露馅了。”
“他想突破元神,可不是一年半载,倒是你,我怕你没有闲暇出来。再者,青莲剑宗内有暗手欲对你春分山一脉不利……青宁子,我们都不是闲云野鹤呢。”
“我若真心想同某人出游,莫说宗门杂务,千山万水,便是生死也不能阻隔。”青宁子说着话的时候,放下了袖子,鹿正康看到她翕动的嘴唇,胭脂轻柔得晕开一层泛桃的红,如梦中的纱帐一样。
鹿正康抿了抿嘴,“那你真心想同我出游吗?”
青宁子骄矜地摆了摆手,“可不敢不答应某人,免得他又装作没有修为的凡人骗我。”
鹿正康轻笑起来,“那可是我自来到这世上,最有趣的一段时光了。青宁子,还记得我要同你讲的故事吗?有没有兴趣接着听?”
“你若有意,我必不能相拂,只是先莫在天上吹凉风,我们去林间吧。”
鹿正康按落彩云,在昆仑山的东麓,步入柏树林。
古远的山脉里藏匿着许多奥秘,哪怕是昆仑宫的道人们也不知道这片地域下埋着什么。
鹿正康与青宁子在松软的土壤上漫步,远远听到林间虫鸣中有潺潺的溪流,二人随着蜿蜒在枯枝落叶间的小溪,慢慢朝上游走去。
他还是继续讲述姜清与月柔霞的故事。
“我记得上回说到,月柔霞为救爱人,闯入锁妖塔内,当她找到姜清时,姜清已被塔中群妖折磨得奄奄一息,她急忙运功助爱人疗伤。此时的月柔霞,身负重伤,强行运功便动了胎气,一面是自己的挚爱,一面是自己的骨肉,月柔霞心里明白,在这样的情况下,必然是有一个人需要牺牲的。”
在夜晚的树林,漏下的光就像倾斜生长的枝条,月空是林冠上的大榕树。青宁子抬起手去捉光枝,细微的水珠蒙蒙缭绕在光中,她攥出一掌细细的冰晶,摊开手,冰晶慢慢泛白,呈现雪色。
鹿正康讲故事的声音低沉下来。
“她告诉姜清,一切都是魔族掌旗使孔璘的阴谋,却不曾告诉他自己面临的绝境。这对命如蓬草的伴侣,在诀别的前夕,互相依偎着彼此。月柔霞用自己最后的真气保住胎儿顺利降生,随即撒手人寰。”
青宁子轻轻吹拂掌中雪,从她唇荚里吹出的白雾里闪烁着光。
霜雾飞舞,飘在林间的溪流上,氤氲扩散开来,发出轻柔的暖光,内里闪烁着一片漂亮的花丛,在水面上浮沉,与倒影一同。
青宁子微笑,“你看这片花丛,像不像你故事里,姜清与月柔霞诀别那天的景象。”
鹿正康俯身去采摘,空幻法术凝聚的景象,他自然是触摸不到什么的,不过,当他把手指探入水面,却也掬起了一泓清凉的花瓣,摊开手掌,轻轻吹起,纷繁的柔霓四处飞舞。
林间传来惊叫声。
鹿正康与青宁子将目光投向树林的阴影里,暗处的窥视者匆匆逃离。
二人也不去追逐,无非是林中小妖罢了。
他们继续朝溪流的上方行走,在半山处,落水洞里有一处幽池,洞顶的裂口透入星光,在池面上反射,在石壁上闪烁着磷光。
青宁子轻声对鹿正康说,“你转过身去。”
鹿正康依言。
她漫步到池边,这是一块巨岩的凹陷,边缘光滑无土。
他听到有一些细小的动静,就像是蜻蜓落在草茎上,震碎叶尖的露珠,随后是涉水时波漾的动静。
他盘坐在地上,月光照着脊背。
她坐在池边,将小腿浸没在池中,仿佛水中闪烁的玉璧,微波溅碎的光像一盘跳跃的明珠。
青宁子侧身望着鹿正康的背影,轻声说,“鹿正康,你莫讲别人的故事。”
“好。你不愿听我就不说了。”
“不是不愿听。”
“那是为何?”
“我只是,只是觉得,故事里,没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