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医院之后,杜若远远的就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是之前那个趴在婴儿病房外往里面瞅的女人,那女人的背影枯瘦如柴,仿佛一阵风儿都能把她给吹走,那人低垂着脑袋如行尸走肉一般在路上漫无目的的走着。
杜若好奇地跟上去,就见那个女人去了距离医院不远的那个小公园,也就是杜若发现婴儿的那个小公园,女人走到小公园的湖边,神情恍惚,目光呆滞,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就在杜若打算上前询问一下的时候,那个女人突然一跃而起,直接跳进了湖里。
“噗通!”
杜若吓了一跳,她这才反应过来,那个女人来湖边就是为了自杀,杜若顾不得许多,忙跑上前一跃跳进了湖里,把正在一点点下沉的女人捞了上来。
女人似乎一心求死,在杜若抓住她手臂的时候,她竟然开始剧烈的挣扎,嘴里还不停的说着,“别管我,让我死!”
“别管我,让我死!让我死吧!”
“活着太痛苦了,我不想再活着了……”
如果死是这个女人的愿望,杜若这个外人不好干涉什么,但是杜若看着这个女人年轻的脸庞,怎么也下不了狠心不管她。
杜若盯着女人绝望的脸突然道,“医院里的那个小孩子是你的女儿吧?”
这句话一出,像是定身咒一样,女人终于不再挣扎,绝望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儿光亮,黯淡无光的眼睛里慢慢蓄满泪水,泪水大颗大颗顺着她的脸颊滑落,融入湖水里。
见女人没有否认,更没有再挣扎,杜若赶紧把她拉上了岸,幸好现在天气不是那么冷,不然大冬天的两个人在湖里泡了那么久,以这个女人瘦弱的身体怕是要大病一场。
女人坐在岸边低垂的脑袋,枯黄湿润的头发披散在她的脸上,像是一条条黑色的小蛇在她脸上蜿蜒蔓延,遮住了她枯瘦的脸和绝望的眼神。
杜若轻轻叹了口气,坐在了女人身边,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两个手帕,自己用手帕抹了把脸,擦了擦湿润的头发,把另一个手帕递给了女人,女人没动,杜若就把手帕塞到了她的手里。
过了好一会儿,女人才终于侧了侧头看向杜若,沙哑的嗓音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个孩子是我的女儿?”
杜若看着女人说,“我能感觉到你确实对生活失去了希望,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绝望,你想死是真的,但你自己恐怕不知道,你趴在病房门往里面看的时候,你的眼里是有光的,你心里也放不下你的女儿吧?”
“放不下又怎样?”
女人脸上出现几分嘲弄,“跟着我这样一个妈,她还不如当一个孤儿,至少不会被人骂破鞋的孩子。”
杜若抿了抿唇开口问道,“孩子的爸爸呢?”
“那个男人?”女人语气里的讥讽更加明显。
“他知道我怀孕后,害怕的不得了,迫不及待的让他的家人想方设法让他回了城,回城没多久,就跟一个领导家的女儿订了婚,哪里还顾得了我的死活,我若是死了,他怕是恨不得放鞭炮庆祝呢。”
杜若又问,“你是知青吗?”
女人点了点头,话匣子打开了,女人对杜若放下了心防,慢慢开始讲述起自己的故事来。
女人叫周小青,是个南方姑娘,三年前来军垦团当知青,军垦团里明确规定不许恋爱,但正值青春的少男少女,整天待在一块儿,春心萌动本就正常,那些死板的规矩又哪里控制得了人心?
周小青跟他们连的一个男知青好上了。
两人正式确定关系后不久就偷尝了禁果,周小青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就很害怕,她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了男知青,男知青比她还怕,着急忙慌的写信给家里,让家里赶紧找关系花钱让他回城。
这些事情男知青都是瞒着周小青做的,就连男知青回城,周小青都不知道,还是别人告诉他的。
想到男知青离开军垦团时,曾温柔的对她说:他家里有事,他只是回家看看,很快就回来,他是不会离开她的,他爱她!
她信了!
她数着他离开的日子,每天路过大门,都要看好几遍。
可...一天天的过去了,她始终看不到他的身影!
周小青说到这里,嘴角扯了扯,她似乎想笑,可她的那个笑容比哭还要难看,眼里尽是讥讽还有怨恨,但她的怨恨主要针对的是自己,恨自己眼瞎,竟然看上那样一个男人。
周小青得知男人回城之后,又恨又怕,她不甘心找连里领导请了假,追去了上海,通过打听才知道男知青已经订婚,再过不久就要结婚了,而他订婚的对象是他目前工作厂子里一个主任的女儿,长得又黑又胖。
周小青找到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直接跪下来求她放过自己;
求她不要把两人之间的关系说出去!
求她打掉孩子!
求她赶紧回去!
求她不要破坏他的前程……
周小青做不到如男人这般狠心,她是真的很喜欢那个男人,见自己心爱的男人跪下来求自己,怒火中烧的周小青终于冷静了下来,她舍不得伤害这个男人,于是她失魂落魄的又回到了东北。
她一直想打掉孩子,可她不知道该怎么把孩子打掉,她没有药,她更不敢让人知道她怀了孩子;
平日里工作的时候,她每次都下狠力气,希望自己劳累过度让孩子流掉,可肚子里的孩子生命顽强,不管她怎么折腾,孩子还是好好的待在她的肚子里,等孩子慢慢的大了会动,周小青竟不舍得把孩子弄掉了。
怕别人看出来,周小青在肚子上裹了绷带,努力使自己的腰身显得瘦一些,孩子月份小倒还可以,可等孩子过了六个月,肚子像是吹皮球一般一天比一天大,周小青慌了,她太害怕了,于是她就直接逃了。
这几个月里,周小青像是乞丐一样在省城里流浪,晚上睡桥洞,白天去乞讨,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活了下来。
昨天晚上,她在这个小公园的小树林里生下了孩子;
生孩子时候的那种撕心裂肺,像是剜心割肉一般的疼,让她很多次都恨不得直接死掉,实在是太疼了;
可就算是再疼她也不敢发出声音,她就躺在地上,地上只铺着一些脏乱的衣服,就在这样一个寂静无声,一个破旧的小公园里,她生下了自己的女儿,身边没有家人的陪伴,更没有丈夫的爱护。
周小青眼神茫然的看着杜若,开口问,“我不知道我活着是为了什么?难道活着就是为了受苦的吗?”
周小青的眼神放空,她像是在问杜若,更像是问自己,她找不到自己活着的意义。
杜若有些心疼的看着面前的女孩,她今年也不过才21岁,却被生活折磨的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杜若突然伸手握住了女孩的手,等周小青的眼神在她的身上落定,两人目光对视,杜若斩钉截铁地说,
“人生下来绝不是为了受苦的,人生下来是要过好日子的,是要幸福的,苦难不过是幸福之路上的绊脚石,只要把它踢开就好了。”
杜若抓着女孩的手,微微用力,似乎是想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继续说道,“有困难不怕,面对就好了,人不可能一直不幸的,你连死都不怕,你还怕什么?”
“可是……”周小青有些迟疑道,“我现在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军垦团如果知道我怀孕生子,一定会对我做出严厉的处分。
父母更是重男轻女,他们若是知道我未婚先孕,怕是恨不得立刻跟我断了关系,我也不敢回去,我不知道我现在还能去哪儿?”
周小青语气又恢复了之前的抑郁绝望,她嘴里喃喃着,“我也想给我的女儿一个幸福的家庭,一个敦厚可靠的爸爸,一个慈爱的妈妈,可是如果我现在认了她,别人一定会叫她破鞋的孩子。”
周小青说着,眼泪顺着眼角落下,她无声笑了笑,
“别人骂我是破鞋,我可以忍受,但我没办法看着我的孩子也因我受到牵连,我不想她受委屈。”
周小青说着说着,忽然冲着杜若“哼”了一声,
“你心里恐怕也在嘲笑我吧?”
“嘲笑我的愚蠢,嘲笑我的不自爱,嘲笑我是个破鞋,嘲笑我是个荡妇……”
每多说一个字,周小青眼里的绝望就加深一分。
这些天压抑在她心里的负面情绪,在这一刻全部爆发;
“啊!!!”
“呜呜...”
周小青忽然抱着脑袋嚎啕大哭,像是一个疯子一样,一边哭一边大声叫嚷着,
“我做错了什么,老天爷要这样惩罚我,对,是我下贱,轻易的就把身子给了男人,是我不自爱,是老天爷给我的惩罚。”
“你冷静一下,”杜若见周小青开始用双手拼命的拍打自己的脑袋,怕她伤着自己,忙抓住了她的手。
“你听我说,这不是你的错。”
杜若语气坚定,她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周小青,一字一句道,
“男女爱慕本是天性,连大领导都说鼓励年轻人自由恋爱,你只是运气不太好,遇到了一个渣男而已,这不是你的错,是那个男人,是他辜负了你,你不要把他的过错强加在自己身上。”
杜若见周小青重新冷静了下来,松了口气,“你不下贱,那种事情你一个人又做不了,孩子的父亲为什么不觉得自己下贱?不要看轻自己,你已经很勇敢了。”
周小青眼神呆愣愣的看着杜若,忽然道,“你的想法跟别人都不一样,从来没人对我说过这些话。”
杜若笑了笑,柔声道,“你也想看着孩子长大吧?你也不放心把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世上吧?”
“既然你选择把她生下来,就要对她负责呀!孩子不一定要有父亲,你这个当妈妈的给她双份爱不就好了,与其有一个不负责任的爹,还不如没有呢。”
“可是……”周小青依旧有些犹豫,“虽然你并没有瞧不起我,但是别人未必会这样想,他们一定会觉得我是破鞋,然后骂我的女儿是破鞋的女儿……。”
杜若长叹了口气,又说了句,“人的思想是会变的。”
再过几十年,什么离婚?什么未婚先孕,这种事情简直司空见惯,没有半点稀奇的,只不过现在人的思想还比较保守。
周小青若是真的决定活下去,有些苦难是她必须要经历的,杜若也没办法帮她更多。
杜若拍了拍周小青的肩膀,“如果你决定活下去,就要学会坚强,你已经把那孩子生下来了,就请对她负责任一点,不要让她像你这样对这个世界充满绝望。”
周小青身体一僵,把脑袋埋在双膝之间,呜呜的哭了起来。
杜若轻抚着她的背,语调略显平淡道,“如果你还是想死,我也没办法阻拦,我能阻拦你一次两次,但你能死三次四次,我不可能每天跟着你,至于想死还是想活,终究要你自己想清楚。”
过了好一会儿,周小青慢慢的停止了哭泣。
杜若拿起手帕把周小青脸上眼泪擦干净,问她,“决定好了吗?”
周小青点点头,深呼一口气,语气坚定道,“我想活。”
说完这句话,周小青像是放下什么重担一般,语气也带着一点松快,“就像你说的,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我的人生过得一团糟,既然我已经把那个孩子生了下来,我希望她能过得幸福一些,带着我的那份儿爱,我会加倍的对她好,努力的呵护她,爱护她,让她看一看这个世界的美好……!”
杜若终于笑了,然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了几块油酥饼干,递给周小青。
“你也饿了吧?吃点东西,一会儿你跟我回招待所,好好的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吃顿饱饭,把孩子接回自己身边。”
“嗯,”周小青重重点头,向杜若露出一个笑,这笑容很浅很淡,却再不复现之前的僵硬和扭曲,带着一丝决然和果断;
“我会好好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