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活着却连我也不告诉,让我伤心欲绝。明明知道我来了北都城,却宁愿在暗地里看着,却不出来相见。明明知晓我的心思,偏当作瞧不见,将我当作外人,什么也不肯说……墨啜赫!你自己说说,到底是谁狠心?”
徐皎越说越觉得委屈伤心,眼里的火将笼在底下多日的阴云蒸腾,化作了倾盆之雨,从眼里簌簌而落,声音亦是随之哽咽。
偏偏手底下戳着的那胸膛跟铁板做的似的,戳得她手疼。
徐皎哽咽着,要将手指收回,谁知,手指却被一种熟悉的干燥与温暖所包覆。
她用力挣了挣,却未能将她的手指从他掌中抽出,反倒被他拉着到了唇边,轻轻吻了一下。那灼热,一瞬间从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徐皎浑身酥麻了一下,红通通,犹带着湿润的眼睛瞪着他,带了两分色厉内荏道,“你这样是犯规啊!”
明明知道她最经不得他的男色诱惑,他偏还对她使出这一招?
墨啜赫一双眼睛紧紧睐着她,叹了一声,“若是可以,我自是巴不得你时时刻刻都在身边,可阿皎,你该清楚,我如今的处境比在凤安时,更是危险。我真是百般不愿将你牵扯其中!”
“事关你,我早已被牵扯当中,你以为我还能独善其身吗?除非你告诉我,我们所经历过的一切,你对我说过的话,都是假的!”徐皎紧紧盯着他,语气虽轻,可每个字落在墨啜赫心上都重若千钧。
墨啜赫垂眸遮住眼底的黯色,良久,就着握住的那只纤指,将她一扯,拢在怀里紧紧搂住,在她耳畔沙哑地低语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其实早在知晓她不管不顾来了北都城,他就已经向自己投降了。
他还承认她是他的妻呢。徐皎眼里不争气地又潮润了,半晌,她拍了拍他的绷紧的肩背道,“现在与我说说,王庭里到底出了何事?”
墨啜赫默了片刻,将她从怀里略略推开,却到底舍不得松开,一个旋身坐了下来,将她抱起,揽抱在了膝上。
做完这一些,他又沉默了片刻,似是组织好了语言,这才道,“想必你已经从墨啜翰那儿听到大概了。”
“是啊!只是大概!”徐皎的手轻轻搭在他环在腰间,却微微发僵的手背上。
“我并不想北羯与大魏开战。在大魏的这些日子我看得很清楚,莫说大魏边防稳固,未必有大汗以为的那样好攻克,即便是攻进去了,要治理这么一个文化底蕴深厚的国度,也绝非易事,与其如此,倒还不如积蓄力量,将分崩离析的草原各部统一,平干戈,兴农牧,建立属于草原人自己的盛世。”墨啜赫靠在徐皎耳边,絮絮而道。
这是第一次,墨啜赫与她细细说起他心中的想法。徐皎心中动容,她没有想到墨啜赫居然想得这样深远。其实纵观历史,多少王朝的更迭,都是游牧民族趁着中原朝廷衰败之时,趁势挥兵南下。
每次游牧民族入主中原,初期都会对中原的生产力造成毁灭性的破坏,从无例外。可从长远了来看,这样的军事入侵却也是推动历史的进步,促进民族的融合。悠远的汉文化通常都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入侵的游牧民族,最终将他们同化。
游牧民族天生剽悍勇猛,骨子里带来的便是杀伐与掠夺,不想着去抢别人的,倒是想着自己拥有……墨啜赫这怕还是草原第一人了。说到底,他骨子里流着一半中原的血,又自幼修习汉学,到底还是有些影响的。
徐皎也不去想那些什么促进历史进步,促进民族融合的大道道,生在和平年代,她最不乐见的便是杀戮与战争。她听出了兴致,转头看了他一眼,一双眼睛灼灼闪亮。
墨啜赫恍惚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几许崇拜,心中微热,却又不得不幽幽苦笑,“可这些都是后话,彼时的当务之急是尽快让大汗退兵。而且,我还怀疑一些事情,不得已之下,我只得使计让大汗以为后院起火,被迫撤兵。我骗了大汗,他自是恼火得很,彼时我也做好了准备承受他的雷霆之怒,谁知,他听了我那一番鬼迷心窍的话,却只是将我斥责了一番,勒令我回虎师闭门思过。”
“让我猜猜,我是不是又成了那个让你鬼迷心窍的红颜祸水?”徐皎哼道,在墨啜处罗眼里她还真有做狐狸精的潜质呢。
墨啜赫凑上前,在她头顶轻轻烙上一吻,带着无言的安抚。
徐皎心里微暖,罢了,狐狸精就狐狸精吧,又不少一块儿肉。能让他这么一个冷峻酷烈的嗜血魔头鬼迷心窍,也是她的本事不是?
“我回了虎师,却越想越不对,刚好朝中传出风声,有人拿我未曾带回大魏北境布防图做起了文章,想扣我一顶通敌的帽子。为以防万一,我与苏勒商定了后路。”
“就是将所有暗线都潜伏起来,还有传闻中一夜之间就飞天遁地了的虎师?”徐皎问道。
墨啜赫点点头。
徐皎恍然,她就说嘛,哪儿有什么一夕之间就消失的奇迹,不过是早先就一点一滴布下之功罢了。
“后来那一日王庭来人,奉了大汗之命召我入牙帐,谁知我刚到牙帐便瞧见大可汗受了伤,彼时他意识尚清醒,嘱咐我快逃!”
“我不及多想,暂且逃了出来,并同时传讯给苏勒,让他照计划暂且让虎师化整为零,隐藏实力。”
“这该不会正好与你怀疑的那些事情有关吧?”徐皎想了想,一双眸子微微闪烁,“古丽可敦?苏农部?还有阿史那部?”
墨啜赫抬手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我家阿皎一向聪明得很,只是目下最要紧是要见到大汗。”墨啜赫说这话时,双眸中隐隐阴翳。
徐皎看他一眼,心知肚明。虽然一口一个“大汗”,他们父子之情也自来淡漠,可那毕竟是他生身父亲,血浓于水,这个男人又自来是个表面看着冷漠不近人情,实际上却最重情重义之人,如今处罗可汗可谓是身处龙潭虎穴之中,说得再严重些,更是生死未卜,也难怪他明明那样一个行事周全之人,也想要铤而走险了。
这也是那些人的凭恃,有处罗可汗在手,便不怕墨啜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阿恕!”徐皎略略沉吟,在他怀里一个转身,定定注视着他道,“你听我说,要混进王庭,我比你容易些!”
“不行!”墨啜赫却是想也没想就断然拒绝了,“太危险!我不会让你去涉险!还有时间,我会想出法子来的。”
“你还能有什么法子?就算真让你寻到了空子,说不得都是他们特意给你做的局,就等着请君入瓮呢!何况,眼下可汗到底如何,你难道就不担心?”
墨啜赫抿紧嘴角,一时没有言语。担心!他如何会不担心?可是……“你不要轻举妄动!我自会有法子!”
徐皎看着他,蹙起眉心,好一会儿才道,“你担心我的安危,就没有想过我也是一样的!我难道就不会担心你吗?我想要的是与你风雨同舟,而不是被你自以为为了我好地将我护在风雨之外。阿恕,你真的觉得经过了这么多事,没了你,我还能一样活得恣意吗?”
“我本也以为我可以的。可是生离死别走了一遭,我看得再清楚不过。我做不到!所以,与其担惊受怕,却什么都没有办法做,我宁愿选择哪怕身历险境,也与你风雨同担!”徐皎说这些话时,嗓音仍是甜糯,可语气却再平淡不过,正因为平淡,衬着她那一双静静凝望着他的眸子,明明如初升之月,不染嚣尘,却偏生绞得墨啜赫心中生疼。
他喉间滚动了两下,望着她,却久久难言。这一刻,他不知该庆幸遇上她,还是该恨自己为了一己私欲,将她拉扯进了他混沌糟糕的世界。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不大的厢房内好似连肆虐的风也放轻了声息。
因而那一阵大力的敲门声传来时,才会格外的突兀。
墨啜赫几乎是一瞬间便将徐皎轻轻挪到炕沿,同时弹身而起,无声无息窜到了那扇狭小的窄窗前,轻推开一条缝隙往外看去。王庭禁卫的服制映入眼帘,他双瞳陡然一缩,蓦地转头望向身后的徐皎,目中难掩一瞬的惊色。
拍门声还在响,隔着一道门板传来的是越发不耐的喝令声,“禁卫盘查,快些开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后探出店里伙计吉达一张不安的脸,见着门外的人,打迭起笑容道,“诸位大人,这大过节的,我们都是本分的生意人,您们这是……”
话未说完,便已是被人大力推搡开来,一队禁卫鱼贯闯进门内,分立两侧,紧接着一个身穿甲胄,如小山一般高壮的人缓步进得店内,明明还算宽敞的门店,因着他的存在,一瞬间都显得逼仄了起来。
偏他还生了一双恍若悍狼一般的眼睛,带着深沉的锐利与隐隐的杀气,环顾四周,目光转而就落在了微微缩着肩膀,一脸惊骇的吉达面上,却是抬起手来,轻轻一挥。
“搜!”一声号令,那些禁卫登时闻声而动。
“大人……大人这是做什么?”吉达忙不迭赶上前来。
却不等靠近,就被一个魁梧的汉子伸手隔开。身穿甲胄的男人冷冷一瞥他,正是阿史那佐穆,冷声道,“本将军奉命追击刺客,方才眼线来报说刺客正是逃进了你家店中,你还要阻拦,莫不是当真有藏匿刺客之嫌?”
话落时,用手推搡着吉达,阻止他靠近的那个魁梧汉子已是拔出了手中弯刀,雪亮的刀光映衬着吉达血色尽失的脸,白惨惨一片。
“吉达!莫要阻拦大人们公干,让他们搜便是了!”一道流泉般动听的嗓音骤然袭入耳中,众人闻声都是回头,见着与后院相隔的毡毯被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撩开,一道人影缓步而出。
那是个女人,虽然着一身北羯的衣裙,却一眼看去便与北羯女子不同。青丝轻挽,明眸善睐,玲珑鼻微翘,樱桃唇艳艳,一举一动之间,恍若枝头最娇嫩的花,娉娉袅袅。
这是个中原女人,却说了一口地道的北羯话,听不出半点儿口音。
都说中原女子都娇弱得很,看来,还果真如此。看那身段儿,纤柔得好似枝头嫩芽一般,稍稍用力就能掐断。
偏偏,为首男人望着面前的女子,眸中却并无半点儿和软,反倒是微微眯起眼来,眼缝里射出的光俱是锐利的探究。
徐皎恍若看不懂,红唇微弯道,“诸位大人要搜尽管搜,若是搜不出来,瞧着大人们也都是讲法度的,强闯民宅,总得给我们一个交代。”明明是再轻软不过的语气,可字里行间却都透着铿锵之色。
本也是,一个中原女人,若真是这样娇娇软软,又哪里敢来北都城这样的地方做生意?外表娇软,实则坚韧,这才正常。
男人微眯的眼总算是挪移开来,只是一双眼睛罢了,瞧着不该是一个人。中原人……长得大抵也都差不多的。
徐皎眼底极快地掠过一道亮光,换了一身衣裙,再将脸大大方方地亮出来,总比遮遮掩掩,只露出一双眼睛让这位有过一面之缘的上将军认出的几率要小许多。
阿史那佐穆没再看她,目光在店面内四处逡巡,“娘子既是中原人,缘何会在北都城做起生意来了?”
“在哪儿做生意不是做?如今的中原战火连连,还没有草原来得太平呢!至于我这小小女子,身如浮萍柳絮,若是可以,谁不愿只在深闺养尊处优,无奈我是个命不好的。去岁没了丈夫,只得自己操持这些。还有赖大人们多多看顾,高抬贵手!”徐皎说着,欠了欠身,朝着阿史那佐穆等人行了个礼,端的是八面玲珑。
阿史那佐穆终于得空瞥她一眼,眉峰却是轻蹙,目光悠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在这时,奉命去搜查的禁卫们都一一回来复命了,“都查过了,唯独只有后边有一处厢房上了锁。”
阿史那佐穆的目光便陡然又回到了徐皎身上,带着扎人的锐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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