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郡主就不信了,只是带个画师进王庭而已,谁还能阻了我不成?回到王庭我自会向可敦陈情,尔等不必多嘴!”冷冷斥责完,贵族女子将头撇向一旁,不再去搭理两个侍婢。
两个侍婢对望一眼,刚遭了一番斥责,两人脸色都不太好看,却都是不敢言语。
车架缓缓行到了王庭宫门处,按例被拦下,仔仔细细查验了一番,这才放行。这些时日,王庭守卫森严,进出的人,无论是谁,都会被拦下仔细盘查,绝无例外。
马车直直驶进宫门,到一处宽阔的门庭前才停了下来,主仆三个下得马车,顺着石阶往不远处的玉华台而去。
这玉华台正是王庭之中最华丽的宫殿,专程请了大魏的工匠,仿着中原的宫殿建造,远远看去金瓦红墙、雕栏玉砌,端的是金碧辉煌。而这玉华台正是古丽可敦的住处,人人都说,以此就可以看出可汗对可敦的看重与宠爱。
玉华台比之王庭的其他宫殿守卫更要严密许多,这主仆三人刚走到宫门前,就被拦了下来,直到贵族少女取下面纱,让那些侍卫验看了清楚,那些侍卫才退让开来,允她进入。
等到入了大殿,古丽可敦就是笑盈盈迎了出来,很是亲热地拉了贵族少女的手,笑着问道,“不是说实在闷得厉害,所以想要出去转转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也没什么好转的。倒是坊间有一家夹缬店有些意思,所以特意去看了看,定制了一身衣裙,过些时日才去取。”贵族少女淡声回道。
与古丽可敦的热情比起来,贵族少女的回应可谓是冷淡,古丽可敦却半点儿不在意似的,笑着道,“也怪本宫慕春节时心里不安,非要拉着你作陪,否则你可以和阿翰一起出去瞧瞧热闹,慕春节可比如今好玩儿得多。”
贵族少女淡淡牵了牵唇角,连客套地说一句“陪着可敦比玩儿重要”这样的话都没有。
古丽可敦面上的笑容却半点儿变化也没有,又拉着贵族少女嘘寒问暖了好一会儿,少女才轻声道,“有一桩事想要求可敦。”
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古丽可敦眨了眨眼,满脸的兴味,“哦?是什么样的事情,你说说看?”
少女右手搭在左胸,弓身朝着古丽可敦行了个重礼,“可敦,匐雅自来就喜爱瞻匐花,可敦应该是知晓的?今日,匐雅在那夹缬店中见得一幅夹缬挂毯,上面的瞻匐花栩栩如生,娇艳美丽,匐雅便动了心思,想请这夹缬店也为我制作一幅更大更精美的瞻匐花挂毯。另外,过些时日便是可敦的寿诞了,匐雅也想聊表心意,所以,想请那位画师也帮着可敦量身定制一身衣裙,与一幅挂毯,作为礼物。”
没错,眼前这贵族少女不是旁人,正是当初已在凤安成了一具无头女尸的北羯郡主,苏农部的掌上明珠,苏农匐雅。
北羯可汗撤了兵,如今大魏又战火四起,北羯便也没有什么顾忌了,即便是匐雅郡主死而复生,也不必担心师出无名,或是大魏兴师问罪。
因而,去了一趟大魏回来,苏农匐雅还是整个北羯最尊贵的明珠。
所以,古丽可敦对她都是多有优容,听了她的话,更是笑容满面道,“既是你的一片心意,本宫自是要承你的情。若是需要什么颜料或是布匹,尽管与本宫提,本宫让他们备齐。”
“既是匐雅要送可敦的礼物,颜料布匹之类的,自是由匐雅操心。不过,匐雅既是要送礼,自是要送得可敦满意,偏偏,这位画师说要量身定制便一定是要契合这个人的气质,所以,她一定要亲自与这个人见过面,并且交谈,有过观察和了解才能动笔。”说到这里,匐雅的语气也多了两分为难。
“匐雅知晓,如今可汗病着,可敦无暇琐事,即便可敦得闲,也没有让可敦去见一个小小画师的道理,所以才想求可敦一个恩典,可不可以召这个画师入王庭?加上她要画的东西,匐雅也想亲自把关。可敦放心,那画师只是一名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匐雅定会将她看好,不会让她四处乱走。”
“当然了,如果实在不便的话,匐雅在王庭陪伴可敦也有些时日了,或许,匐雅可以暂且离开王庭,回苏农部一些时日?”
古丽可敦显然没有想到匐雅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下意识地就是蹙起了眉心,听得她后头这一句时,一双眼睛更是微微闪烁了一下。
正待说话时,她抬起的眼突然往殿内某一处轻轻一瞥,话都到了嘴边,却是拐了个弯儿,话声里笑意满满,拉了匐雅的手,语气里尽是疼爱,“本宫还当什么事儿呢,只是召一个画师入王庭而已,这都是小事。莫说往后你便是这王庭的女主人,即便没有这层关系,就冲着你是本宫自小看着长大的,本宫还能不允了你么?你什么时候想召这个画师进王庭都行,只要匐雅高兴就好!”
这一通话可算是将对匐雅的优容抬高到了极致,加上古丽可敦满脸的笑,更是诚意满满,匐雅却听得面皮微僵,被古丽可敦握住的手更是觉得不安闲,忙借着行礼谢恩的姿势将手抽了出来,弓身道,“多谢可敦。”
古丽笑着颔首,“都说了往后是一家人,你无需如此客气。”
“可敦照顾可汗辛苦,匐雅就不在此打搅可敦休息了,先行告退!”
古丽可敦也不留她,笑着挥了挥手,“去吧!”
匐雅便是带着两个侍女退了出去。
眼看着她们主仆三个退出大殿,古丽可敦脸上的笑容却是一点点淡了下来。
一个高壮的身影从殿内隐秘的角落走出,到得古丽可敦面前,朝着她弓身行了个重礼。
古丽可敦轻瞥他,眉心蹙起,面色已与方才面对匐雅时截然不同,少了和软可亲,显出两分凌厉,“你方才暗示本宫应下她的请求,可是觉得她是以退为进,真正是为了离开王庭,回苏农部去?”
谷“眼下大事未定,墨啜赫还在逃,咱们不得不防。苏农部还有用,苏农匐雅必须留在咱们手中!何况,咱们要与苏农部结盟,也需要她!”殿外云影变幻,让殿内的光线也随之变化,投在阿史那佐穆那一张棱角分明,五官深邃的脸上,落下晦暗不明的影,明明是春光明媚的时节,可他话里透着的森寒之意,却让人生出不寒而栗之感。
可古丽可敦不怕,冷冷一瞥他,就是哼道,“苏农匐雅那个高高在上,拿鼻孔看人的样子也不知道有何处好,阿翰也是个鬼迷心窍的。不过……她平日里可是心气儿高得很,今日怎会想到要来讨好于本宫?还求本宫事情,这不是太反常了吗?”
说到这里,古丽可敦抬眼望向阿史那佐穆,目光中俱是狐疑,“苏农匐雅对墨啜赫,可是非比寻常。若非如此,慕春节时本宫也不会怕她坏事,特意寻个借口将她拘在王庭里了。谁知道墨啜赫居然狡猾如此,又让他溜了……你看,这个她要召进王庭的画师会不会有什么不妥?难道是墨啜赫的人?”
“可匐雅那里咱们的人也一直盯着,她甚至没有怎么跟其他人接触过,之所以去那家夹缬店也确实是因为瞧见了两个喀勒部的姑娘穿了身特别的衣裙,又闷了许久,这才起了兴头。这姑娘家喜欢漂亮的衣裙倒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那个画师,她不过见了一回,居然就能让她求本宫召进王庭来?”
阿史那佐穆眼底幽光暗闪,“这个画师我已是派人查了,是个姓徐的寡妇,中原人。去岁才来的北都城,目前看着,倒是没什么问题。不过,如可敦所言,这个时候确实巧了些。”
古丽可敦闻言,眉心一跳,蓦地惊抬双目望向阿史那佐穆,挑起眉笑道,“看来这位画师还真是不进王庭都不行啊!本宫都有些好奇这位画师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了。”
什么模样?阿史那佐穆目下微微闪烁了一下,脑海中自然浮现了那纤弱如新荷般的身影,还有那一双恍若初升之月,不染嚣尘的眼睛……
夜色初降,这个时节若在凤安已是花落之时,可这草原之上,才渐次有了绿色,更深的山谷里,溪涧里的冰刚刚化开,一入了夜,那风虽不至于如刀割一般,却也仍还能捎来寒意。
徐皎让负雪几个看着收拾些东西,便是踏着夜色回了房。
房门一关上,门后就骤然伸出一双手,将她拉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之中。
她先是惊得僵住,下一瞬却是软了身躯,放任自己倚在他胸口,嘴里却是微微颤道,“何处来的宵小,居然这样欺负人?当真欺我是个寡妇不成?我告诉你,我虽是个寡妇,可……可我家那个死鬼男人可看着呢,夜里睡觉脖子凉就是他掐着你呢……”
她就是喜欢在他面前作,就是喜欢逗他玩儿,谁知作了半晌,却听他半点儿动静也没有,这换作平日,就算因她那一声声自称的“寡妇”心里愧疚,会由着她作,也少不得会叹上两声,今日却是沉默得有些不同寻常了。
而且,这环在腰间的手也有越环越紧之势,那架势似是恨不得将她直接嵌进他怀里去才好,徐皎忙抽了口气道,“疼疼疼!”
一听她说疼,身后人僵了僵,忙松开了力道,徐皎趁机挣脱开来,一个转身,面对他。
草原上风大,可同时月光也很皎洁,虽然那方窗户不大,可还是透进了些许银练般的月华,徐皎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光线,落在墨啜赫脸上,却没能看出什么端倪。
只是他的眼睛比平日更幽深些,唇线也抿得比往日更紧。
“怎么了?”徐皎放软嗓音,试探着问道。
“你在让人准备入王庭之事了?”墨啜赫默了片刻,才沉着嗓问道。
徐皎微微一愕,下一刻望着他半隐在夜色中的面容,却是笑了起来,“原来你是为这个担心?”跟着,双眸却是柔和下来,“傻子,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的吗?”
墨啜赫可不觉得有何处好笑,“他们或许觉得你是匐雅的人,或许会觉得你是我的人,想要借由你将我蛰伏在王庭中的暗线,甚至是我本人都给挖出来,不管出于哪种目的,他们都会放任你进王庭。可你一旦入了王庭,便是时时事事都落在他们眼中……”
徐皎听得连连点头,从一开始他们使的就是一着阳谋,却也料定了古丽可敦或是阿史那佐穆会接招。一切的一切,这个男人都清楚,只怕连她入王庭之后可能会遭遇什么,他也比她更要心知肚明。当初要走出这一步,他是衡量了又衡量,整整一夜未曾合眼,都不像是惯常杀伐决断的他了。
而如今已是箭在弦上,怎么瞧他这样,却是担心得想要反悔了似的?
徐皎嘴角轻弯,心里更是暖涨,或许就是因为清楚她会深入险境,所以,他才会这般犹豫不决,变得都不像他了吧?
徐皎伸出手,将他的手握住,“放心吧!我会按照你之前交代的行事,绝不会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我保证!”徐皎说着,将右手举至齐眉处,三指并拢,作发誓状,一双清澈如灵泉的眼睛凝视着他,满满的认真。
墨啜赫喉间艰涩地滚了两滚,抬起手将她发誓的那只手拉下来,拢在了掌心,“我给你的狼哨不可离了身,交代给你的密令要牢记在心,若是有什么不妥之处,不要管其他的,只需发出密令……我只要你平安即可……”
墨啜赫其实很清楚眼下的情况已是如离弦之箭,不可不发,若非别无选择,他也不会放任徐皎去冒险,可临到头了,他却还是十万分的不放心,与之成倍的煎熬。
他只能端出一贯的自制与隐忍,对着她一句句反复交代着,带着厚茧的指腹几乎是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一双眼目幽幽,比月光还要孤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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