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佐穆望着面前那年轻男人一张冷峻无波的面容,心里满满的狐疑,可却在这人面上瞧不出半点儿端倪来。
正在这时,宫门外突然传来了人声喧哗,紧接着,门外一前一后响起两道洪亮的嗓音,“虎师阿穆尔、虎师萨朗奉诏令拱卫王庭,求见可汗。”
宫门内却是一寂,阿史那佐穆的目光与墨啜赫对在一处,同时扬声道,“墨啜赫图谋不轨,率众谋反,可汗已经被他害死,快……二位将军快些将人拿下。”
墨啜赫由着他喊,连眉峰都没有动上一下,听着宫门外喊杀声震天,那头阿史那佐穆一声令下,他的亲信也开始往宫门处冲去,打的自是里应外合的主意。
墨啜赫这边的人自是不会允许,便也挥起兵刃阻拦,转眼便是斗成了一团。
不一会儿,宫门就已经被打开,墨啜赫清越的声音哪怕在阵阵喧闹之中仍是听得格外清楚,“阿史那部狼子野心,毒杀可汗,还要颠倒黑白,尔等还不快快随我一道拨乱反正!”
“赫特勤有可汗亲笔所书的诏令为证,谁敢造次。”混战之中,苏勒取出一卷背后烙印着飞鹰图腾的诏令,高声道。
那一声如惊雷一般炸响在耳边,刚刚冲进宫门来的那两支虎师的人马一时面面相觑,竟是分不出究竟该朝谁下手。
“什么诏令?那都是假的。大汗的印信上将军都亲自交到你们手上了,谁真谁假你们还辨不清吗?再说了,什么大汗亲笔?大汗都被他们害死了!”阿史那佐穆这边有人一边挥刀缠斗,一边急声喝道。
“什么大汗印信?大汗的印信分明就在我们这里,你们那里的才是假的。若是不信,拿出来仔细瞧瞧。”苏勒砍倒当前一人,一个旋步上了高处,腾出一手又从衣襟里掏出一物,高高举起。
那是一个手掌大小的玉质印信,上头镌刻的正是飞鹰图腾。
这两支虎师的将领都是墨啜处罗的亲信,若非今日来人拿来了大汗印信,言之凿凿,他们这些时日哪怕是明知王庭出了变故,也是谨遵墨啜处罗之前的吩咐,按兵不动。今日得见印信,这才率兵而来,谁知,竟会真假难辨。
两人面面相觑,当中一个探入怀中,将那枚锦盒装着的印信拿出来仔细观看,下一瞬,突然面色大变,扭头对另外一人道,“不对,这印信当真是假的。”
他那同伴面色亦是微变,将那印信接过去仔细一看。
那头阿史那佐穆听得这一句,再看那两位将领的面色变化,突然心中不安,隔着刀光,往对面横卧腰刀,一招一式之间大张大合,却又有气吞山河之势,力破千钧之威的墨啜赫看去,后者却仍是端着一张冷峻得恍若冰雕的脸,看不出半点儿情绪的变化,他不由蹙了蹙眉心,这不安之中更添入了莫名的忌惮。
就在这时,情势陡变,那两支虎师的人马在两位将领的命令下转而调转刀口,对准了阿史那部的人,情势忽变,峰回路转,他们腹背受敌,寡不敌众,要落败不过是迟早的事。
“撤。”阿史那佐穆虽是满心的不甘愿,却不得不咬牙命令道。
“是。”阿史那部的精锐也不是吃素的,应了一声便是将阿史那佐穆团团护着,欲往宫门处突围而去。
“是大汗!”突然不知是他队伍中的,还是对方队伍中有人惊喊了一声,众人纷纷惊得抬头望去,阿史那佐穆亦然。透过刀光剑影、人影幢幢,他果然瞧见了墨啜处罗,被墨啜翰搀扶着,缓慢地走了过来。
虽然整个人的脸色仍然不太好看,身形更是清瘦了一圈儿,可一双眼睛却格外的有神,半点儿不似前些时日那般昏沉的浑浊。
阿史那佐穆陡然想到了什么,目光近乎惊骇与怨毒交杂地往墨啜赫看去。
墨啜赫却已经收起了兵刃,正弓身朝着墨啜处罗行礼。
阿史那佐穆脸色陡然灰败。他从不惧死,却从未想过,他会栽在此处,栽在墨啜赫的手里。阿史那佐穆突然就想起了中原的有句话——既生瑜,何生亮?
“住手!”就在这时,外围传来一声娇喝,众人回头,见着两道颜色鲜妍的身影缓缓行来,当先一人的颈上还抵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见状,在场好几个人的脸色骤然就是变了。
“长姐,你要做什么?”最先喊出来的反而是阿史那佐穆,他满腹狐疑地看着古丽可敦用匕首抵着徐皎的脖子,从人群后方缓缓踱了过来。
古丽可敦看着他,却是倏然嗤笑起来,“我做什么?阿史那佐穆,你真是个蠢到家的,你以为这个女人是谁?”
阿史那佐穆闻声微微一震,想到什么,蓦地转头惊望向一旁,见墨啜赫一直波澜不惊的那张冷脸不知何时被扯裂开了口子,有丝丝缕缕的冷厉从中透出,那冷厉里却又还带着一丝丝莫名的慌乱,然后他的目光再看不见别的,只是死死望着走来的那两个人,一只手已经紧紧握在了那把还在滴血的腰刀之上。
眼前这两个人的脸色却是极大地取悦了古丽可敦,她倏然笑得更灿烂了,“方才阿翰以为本宫晕了,与可汗说话倒是没了顾忌,若非如此,本宫又如何会知晓,这个一早就被墨啜赫藏匿在了安全之处的徐氏便是大魏鼎鼎大名的迎月郡主,是咱们赫特勤在大魏的妻室,是赫特勤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阿史那佐穆在见到墨啜赫表情变化的那一瞬就已经猜到了什么,听着这一字一句,他半垂的眼底渐渐暗阒,幽荡的一缕碧色沉淀其中,混沌不清。
“阿娜,你想要做什么?”边上墨啜翰却是受不得,忙喊了一声。
古丽可敦却理也未曾理他,目光仍是定定落在阿史那佐穆身上,“你自以为聪明,居然还对这个中原女人动了心思,却半点儿不知,你走到今日这般地步,满盘皆输,都是因为她。不过也还好,若非如此,本宫也不会拿下这么有力的一个筹码,你说是吗?赫特勤?”
古丽可敦笑得恣意,终于挪开了目光,一边将手里的匕首往前一推,一边望向了墨啜赫。
墨啜赫仍是一张冷脸,可那双眼睛却比往常更要幽冷寒酷,只要与之对上一眼,就能脚底生寒,“可敦想要什么?”
“爽快!”古丽可敦笑赞了一声,面色跟着一冷道,“先放了阿史那佐穆他们。”
“不行。”古丽可敦话方落,墨啜处罗就是道,只是他如今气弱,虽是开了口,却实在算不上掷地有声,而且说罢,便是岔了气,又是咳嗽了起来。墨啜翰忙一边为他抚着背,一边低声劝慰。
被古丽可敦用匕首抵着的徐皎心想道,这臭老头儿,说得出话倒比说不出话更气人,好好一个人,为何要长嘴呀?
好在她男人根本看也没有看墨啜处罗,便是冷声应下道,“可。”同时,抬起手轻轻一挥。
他麾下的人自是纷纷收起兵刃,让了开来。可另外两支虎师的人却是一时未动,将目光都投向了墨啜处罗。
墨啜赫也跟着望向墨啜处罗,没有一句话,父子二人四目相对,默默以目光对峙片刻,墨啜处罗突然垂下眼来,抬起手妥协似的轻轻一挥。
那两位将领为首的虎师纷纷弓身应是,便也退让了开来。
古丽可敦一瞪还愣在原地的阿史那佐穆,狠声道,“还不快走?”
阿史那佐穆抬起头来,目光与古丽可敦撞在一处,又是从徐皎微白的脸上一掠而过,最终瞥了一眼墨啜赫,他倏地一咬牙,道了一声“走”,便是带着剩下的亲信上了马,一扯缰绳,顺着让开的路朝着宫门外疾驰而去。
墨啜赫理也未理身后尘土飞扬,目光牢牢钉在古丽可敦身上,“人已经放走了,可以放人了吧?”
“不急!”古丽可敦将目光从宫门处收回,朝着墨啜赫一笑,“早前就听说你在中原娶了妻,而且夫妻情深,还当你只是做戏而已,没想到还真是高看了你。这一点,你们父子倒是甚是相像,居然都能被中原的狐媚子给勾得丢了魂儿。”古丽可敦一边说着,一边睐了一旁面色惨白中带了青色的墨啜处罗。
墨啜赫却是看着她一时激动,那端着匕首的手亦是有些不稳,险些划破了徐皎的颈子,他眸色一黯,促声道,“是,她是我妻,于你而言,除了拿她要挟我,她再无别的用处。这样吧,我......我来换她,你只要放了她,我任你处置。”
“阿恕!”他说得轻描淡写,在场众人却是听得面色大变,徐皎更是忍不住喊了一声。
古丽可敦却听得两眼冒出了兴奋的光,听徐皎这一声喊,狠瞪她一眼,匕首威胁地往里逼近了两分,恶狠狠道,“闭嘴!”
徐皎想,这大概就是风水轮流转了?说起来前些时日,这般威胁别人的还是她呢,这现世报来得会不会太快了些?
古丽可敦制住了徐皎,这才又抬起头来看向墨啜赫,“你方才所言当真?”
“自是当真。”墨啜赫应得平淡,却也坚定。
古丽可敦略略思忖片刻,才对他道,“那好,先让人将你的手给绑起来。”
墨啜处罗等人自是都要反对,墨啜赫却是不容置疑地望向狄大,对他道,“照可敦说的做,快!”
狄大与他目光相对,终于是咬牙应了一声“是”,过去将他的双手反剪到身后,用绳索绑了起来。
“你慢慢靠过来,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样,否则,本宫可就顾惜不了你这心肝宝贝儿了。”古丽可敦看着,眼底掠过一道亮光,又道。
墨啜赫一步步靠了过去,终于走到了古丽可敦身前站定,“我已经过来了,现在你可以放人了吧?”他说着这话时,目光却是望在徐皎面上,四目相对,她眼底隐隐有波光。
“当然,这就放!”古丽可敦眼底却是闪过一道诡光,下一瞬却是突然将徐皎往墨啜赫的方向用力一推,同时手中的匕首就是高高举了起来,猛力往前扎去。
墨啜赫却是早有所备一般,那双手用力一挣,便是将身后或许本就只是绑着做个样子的绳索挣脱了开来,同时揽住徐皎往边上一让,古丽可敦只怕是早料到墨啜赫此举,竟是直接避开了徐皎,往墨啜赫身上扎来。
墨啜赫为了护着徐皎,只得抬手来格挡,匕首划破了他的衣袖,古丽可敦同时也被冲上前来的苏勒等人制服住了。
匕首“哐啷”一声落了地,古丽可敦被反剪双手,近乎狼狈地被压伏在地上,她偏生却是很高兴一般,“咯咯”笑了起来,那笑声格外的瘆人。
“墨啜赫,那匕首上可是淬了毒的,见血封喉。哪怕只是蹭破了点儿油皮儿,你也别想活!你说得对,这个女人除了用来要挟你,当真是半点儿用处也没有。可就这唯一一点儿用处,便已是足够了。”古丽可敦笑得癫狂,眼泪都出来了,目光一睐,转而望向神色巨变的墨啜处罗道,“怎么了?心疼了?你想将汗位传给那个贱人给你生的儿子,休想。”
墨啜处罗气得面色煞青,忙挥了挥手道,“还不将人先带下去?”
“是。”压伏住古丽可敦的禁卫立刻应下声,将人拉了下去。
古丽可敦没有挣扎,一路畅快地大笑着被押了下去。
边上墨啜翰看着,却只是惨白着脸,连求情的话都说不出一句来。
“阿恕——”徐皎却是在听到古丽可敦那声笑之后,便是煞白了脸色,往他扑了过去。“阿皎,别担心,我没事儿。”墨啜赫忙轻声道。
可徐皎哪里听得下去,赶忙将墨啜赫的手抬了起来,这一看,却是微微一愣。
那匕首确实是划破了他的袖子没错,可他袖子里头却还裹了一层精铁制的护腕,匕首只是在护腕上蹭出了一道划痕,却并未伤及他的体肤。
“都说了我没事儿,天狼神保佑着我呢,福星高照,死不了。”墨啜赫轻掀嘴角抬起手,如往常那般,带着宠溺与安抚,轻轻压了压她的头顶。
徐皎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却是眨也不眨,将他紧紧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