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登时有人响亮地“欸”了一声,便有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几乎是小跑着往内而去。
这头,门房已是将府门拉了开来,笑着迎了出来,朝着徐皎拱手作揖道,“郡主,您可算回来了!”
徐皎抿唇淡淡一笑,轻声唤道,“张伯!”
这忠勇侯府中用的人,上自管事的,下至粗使的婆子,都是自己人。除开最开始就在赫连府中伺候的,即便是宫里或何处安插的眼线,也早被赫连恕该收拾的收拾,该处理的处理了,等到徐皎嫁进来,虽然又另外采买了一些,可琴娘手段了得,早就都整治得妥妥当当了。之前又因着徐皎离府,用不着那么多人伺候,又发卖了一批人,如今,这府里不说是铁板一块密不透风,也相对而言比较安全了。
面前这张伯也是文楼的老人,听得走了这么久的女主人张口就唤了他的名,说不出的亲切,满是皱纹的脸登时就笑开了一朵花,忙将手往门内伸,“这天儿冷着呢,郡主快别站在这风口上了,快些进吧!”
徐皎轻嗯着点点头,那头,负雪已转过身来,与文桃俩,一个搀扶,一个撑伞,一左一右护着徐皎上了台阶,迈过门槛,走进了府中。
身后,张伯招呼着那车把式将车赶去走车马的角门,紧接着,又是府门关闭的声响。
府内,因着方才有人报讯,已经渐次有灯亮起,徐皎主仆三人脚步不停,直接往二门行去。
还没有走到二门,就听着一串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抬头就见着琴娘匆匆而来,到得近前,刹住脚步,望着徐皎,满脸收不住的欢喜,“娘子……不,郡主回来啦!”
“嗯,我回来了!这府中上下多赖琴娘操持,你可一切安好?”徐皎携了琴娘的手,轻笑着问道。
“好好好!婢子好着呢,这府中上下也都好!”琴娘迭声应着,眼里渐渐显出两点泪光,握住徐皎的手,将她一打量,却又是鼻头一酸道,“倒是郡主,看着清减了许多,这脸色也不如在凤安时好,到底是吃了苦了。”
草原上的生活徐皎虽然并不觉得有多么苦,可物质上确实欠缺,气候条件更是恶劣,别的不说,她这肤色到底不如在凤安时,日日在屋里养得白净,手上也粗糙了不少。只是这瘦,却是这一个月路上才瘦了的。
不过这些徐皎自然不会都对琴娘提起。
琴娘携了她的手,一边往里走,一边道,“前些日就得了消息,说郡主应该这几日就到了,婢子便着人将府里好好收拾了一番,屋子里的地龙都是烧暖的,被褥也熏好了,郡主什么都别想,一路舟车劳顿,先好好歇一歇。”
如今,凤安城被四面围住,消息出不去,也进不来,徐皎要回来的消息能递到琴娘耳中,已经算得墨啜赫本事了。这也让徐皎安心了两分,即便她一个人回来,可这身遭,却也处处都有他的影子。
说话间,她们已经到了明月居。房中已是灯火通明,推门而入,入目便是高床软枕,锦绣珠玉,室内充盈着淡淡果香,暖如春日,转目一看,锦缎铺床,鲜花着锦,真是无一处不精致富贵。
徐皎和负雪几人望着,都是一瞬恍惚。
徐皎这一路折腾也确实是累了,负雪她们伺候着她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躺上香软的床铺,盯着帐顶,却没有半点儿睡意。明明知道如今的凤安城危机四伏,要头疼的事儿还不知道有多少,可这一刻,却什么也想不起,不想想。
外头北风呼呼,卷着雪花乱舞,那声响比起草原上听到的不知要温和多少。可凤安都下着雪呢,还不知草原的雪有多大,也不知阿恕他们还在雪原里,还是已经回到北都城了?
也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二日还是早早就醒了过来,先交代了人往宫里递了牌子,又让人去城门处迎红缨及随行的红缨军人马,徐皎这才慢悠悠起身梳洗,又用早膳。
红缨军倒是没过一会儿便回来了,说是今日清早城门处守卫的已经不是昨夜那位陈参将,但他却特意多等了一会儿,给今日换班的参将说明了情况,帮着查验了红缨一众人,等到放行时,又道了一番歉意。
徐皎听说,淡淡“嗯”了一声,却浑不在意一般,一句多话也没有。
快到午时了,宫里也还没有消息,徐皎也不想干等着,问起琴娘,“家里可有香蜡纸钱等物?”
琴娘欲言又止瞥了一眼她,幽幽叹了一声道,“想着郡主回来定用得上,所以一早就备着呢,婢子这就去取了来。”
“还是琴娘想得周到!”
琴娘不只准备了香蜡钱纸,还准备了一些供品,徐皎看了一眼,都是赫连恕和赵夫人素日里爱吃的,不由叹了一声,“琴娘有心了。”
“郡主才是真正有心。”琴娘应道。
徐皎笑了笑,没再多说,领着琴娘和负雪、半兰,主仆四个一道出了门。
马车晃晃悠悠,一路向南。她们先去了赫连恕的“墓”前。这墓地还是当初显帝赏下来的。
到了那儿,徐皎也没有做什么,站在那儿看着墓碑发呆,眼神有些发直。等到琴娘她们将供品摆好,她便挥退了琴娘等人,自个儿点燃了香,奉到墓前,什么也没有说,就独自在墓前坐了好一会儿,起身时捏着帕子擦了擦眼睛,直到被扶着上马车前,还能瞧见微红的眼角。
上了马车又继续前行,到了城南一处小山前才停了下来,负雪将徐皎从马车上扶下来时,轻唤了一声“郡主”,眼角余光顺势往身后的方向轻轻一瞥。
徐皎自然知道她什么意思,却只是轻轻拍了她的手,目光根本没有往身后瞥去哪怕一眼,顾自拎了裙摆,有琴娘在前头带路,一路顺着雪后有些泥泞的青石板小路往小山上攀爬而去。
这小山不是别处,正是景家发达之后,才置办下来的坟地。自景尚书的父母起,景家的人便都葬在此处了。当然,徐皎那便宜爹,景恒,还有赵夫人也都葬在此处。
这坟地,徐皎早前也是来过几回的,一是赵夫人下葬之时,后来赵夫人头七、尾七,还有她离开凤安之前,都是特意来过的。赫连恕的墓地离着景府的坟地不远,这也算当初显帝的“恩典”。
刚刚下过雪,这坟地更显肃穆,主仆几人沉默着,轻车熟路到了景恒和赵夫人的合墓前。
琴娘几个又如方才那般,开始摆放供品还有香烛这些,这回徐皎并没有让她们离开,从琴娘手中接过点燃的三炷清香,冲着墓的方向恭敬地拜了三拜,琴娘接过,将香插进了墓前石制的香鼎中,便是退到一旁,与负雪和半兰一般,束手而立。
徐皎望着墓碑,眼中泪光隐隐,嘴角反倒牵起一抹笑痕道,“父亲,母亲,阿皎回来了!您们放心,我好好的,都好好的,您们在天之灵,定看得清楚。有些事,我放不下,总得求个结果,请您们九泉之下保佑我事事顺遂,得偿所愿!”
说罢,徐皎端端正正跪了下来,朝着墓的方向不折不扣磕了三个响头。
“郡主快些起来吧,这地上凉,可别冻着了。阿郎和夫人地下有知,定会知道郡主的一片孝心的。”琴娘亦是微微红了眼眶,连忙赶上前来,说着劝慰的话,将徐皎从地上扶起。
徐皎顺着她的力道站起身来,方才还只是微微红湿的眼睛这会儿已经红通通的,噙着泪水,加上那微红的鼻尖,怎么看都是一只可怜可爱的小兔子。
她听了琴娘的劝慰,吸了吸鼻子道,“琴娘说得对,父亲母亲地下有知,定是什么都明白的。害了他们的人,定会恶有恶报,死无葬身之地!”
明明那样甜糯的嗓音,可说出的话却带着一股子狠意,让人听着只觉寒意从脚底直窜而上,让人不寒而栗。
说来也巧,徐皎话声刚落,一阵风陡然从身后袭来,摇动着近旁一棵松树的枝丫,上头积雪簌簌而落,倒好似在应和徐皎的话一般。
徐皎仰头看着,倏然笑着道,“你们听,父亲和母亲在说,我说得对呢!善恶到头终有报!”
她这模样,加上方才那一阵莫名而来的风,还真有些瘆人,琴娘年纪大些,本不怕,却看着徐皎这样,面上带出两分忧虑来,“都说人在做,天在看,郡主也别太伤心了。”琴娘一边说着,一边瞥了一眼边上好似被吓着,愣住的负雪和半兰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来扶着郡主?”
半兰被斥得激灵了一下,面上血色更少了两分,忙与负雪一道上前来将徐皎扶住。
徐皎一把抓住她,一双充血的眼睛往她扫来,指甲就掐进了半兰的手背,压低了嗓音神叨叨地道,“半兰,你没有听见吗?方才分明就是母亲的声音,你在母亲身边伺候过的,应该能认出来……”
半兰见徐皎这样,背脊一阵阵生寒,被吓得面如土色,哆嗦道,“郡主……郡主在说什么?郡主!郡主你抓疼婢子了!”半兰眼里包了泪,徐皎的手却没有半点儿松开,仍是紧紧掐着她。
“郡主!”琴娘连忙插了进来,笑着道,“听到了,婢子都听到了。夫人说让郡主好好照顾自己呢!”
徐皎终于松开了半兰,转头望向琴娘,笑着道,“对吧?就是母亲!”
琴娘笑着点头,心里却是直嘀咕,这毕竟是坟地,郡主莫不是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怎么瞧着有些疯魔的样子,怎么突然说起了这些,怪吓人的。虽然这是景府的坟地,可郡主……毕竟身体里流的不是景家的血,该不是景家的先人作怪吧?
越这么想琴娘心跳得越是厉害,忙道,“郡主,这儿天有些暗了,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徐皎自琴娘说自己也听到了时,面上的神色就慢慢和缓下来,不过一会儿工夫,居然已经恢复如常了,点着头道,“也好!”
只是还不及迈步,徐皎的目光突然就落在了景恒与赵夫人合墓后不远处,“那是什么?”
琴娘闻声抬起头来,顺着徐皎的视线望了过去,那里有一片灌木,因着昨夜那一场雪,好似成了半人高的一截雪墙,那雪墙后隐隐露出一点儿万年灰的瑞兽飞檐,与面前景恒与赵夫人的合墓别无二致。
琴娘的脸色微微一变,半兰亦然。
徐皎却不等她们说什么,便是推开了琴娘扶住她的手,举步朝着那雪墙后走去,负雪没有二话地跟上。
琴娘醒过神来,也赶忙追了上去,半兰却在原处怔愣了片刻,这才迟疑地迈开了步子。
不过几步的距离,须臾间,徐皎已经绕过了雪墙,琴娘追过去时,徐皎正站在那座半新的墓前,直愣愣看着墓碑,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
琴娘想起方才她那疯魔的样子,却怎么也没有办法安下心来,一边小心瞄着她的脸色,一边低声唤道,“郡主?”
徐皎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她的声音,目光直直望着那墓碑,似是不认识那墓碑上的字,或是在研究那墓志铭或是刻字的书法一般,看得格外专注。
负雪略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却没敢吭声,琴娘也好,后到一步的半兰也罢,都是屏住了呼吸,谁也不敢开口,四下安寂得只剩细细的风声,以及风拂过树梢时,积雪簌簌而落的声响。
“琴娘?”好一会儿后,徐皎才开了口。
“欸!郡主!婢子在呢!”琴娘忙不迭应道。
徐皎抬起一只手,缓缓指向面前的墓碑,“这景钦……是我二哥哥?”
琴娘倏地一滞,不敢开口,徐皎却已经转过头来,定定望向她,“所以,这……是我二哥哥的墓?”
琴娘没有说话,边上半兰倒是轻轻应了一声“是”。
在徐皎转头望向她时,她才哆嗦着道,“二郎君……差不多半年前突然病逝了。”
“病逝?”徐皎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末了,才叹了一声,“我不过才离开凤安一年,却真真是物是人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