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说不得就是命运的安排,就是要让她亲自送他一程呢?
徐皎一双眼睛清澈无波,望着墨啜赫,定如磐石之坚。
墨啜赫深望着她,终于是轻轻点了点头,“你先去,我会想法子进宫。”
徐皎微愕,眉心跟着紧皱,嘴角翕张正待说些什么,却是被他沉声打断道,“跟之前一样,我知道你有非进宫不可的理由,所以,我不拦你。可我知道宫中危险,不在你身边我放心不下,所以我必然要跟着去,守在你身边才能安心,你也别拦我。”
四目相对,徐皎再说不出反驳的话来,良久,才叹了一声道,“好,那我在宫里等你,你凡事当心。”千万不要为了尽快进宫,以身犯险。
她的意思墨啜赫自然也明白的,轻点了个头道,“你放心,我还想着将这里的事情了结之后,咱们一起回草原呢,你欠我的心愿尚未得偿,我可舍不得死。你也一样,咱们都得好好活着。”
“嗯。”徐皎眼底隐隐有泪光闪现,朝着他用力一点头,“咱们那么多生死关都携手闯过来了,这次自然也是一样。”
“万事当心。”墨啜赫眼眸深深,半晌才望着她,轻声道,嗓音带着莫名的喑哑。
徐皎回望着他,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徐皎简单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裳,便是带着负雪和文桃,跟着甘内侍匆匆出了忠勇侯府。一上了马车,甘内侍就是吩咐车把式快些,再快些,那马儿在鞭子下撒蹄狂奔,马车几乎是要飞起来,人在当中上下颠簸,徐皎几人都是死死靠着车厢壁,抓着能够抓住的窗棂或是别的固定在车厢内的物件,这才能够勉强稳住身形。
一路上,根本没有半点儿机会与甘内侍交谈。
或许就是因为如此,更是烘托出了那种紧张的气氛,徐皎心中隐约明白,不管叫她进宫为了什么,太后病危怕都是假不了了,她的心房因着这个猜测而往下沉了沉。
等到马车在宫门处停下时,她拎着裙摆就往里急走。门内候着软轿,负雪伸手扶她,刚刚坐下,就在这时,一记钟声却是骤然响起。
徐皎一愣,蓦地抬眼望向同样神色怔忪的甘内侍,这时,第二记钟声又传进耳中,甘内侍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忙惊声喊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走?”
几乎是轿帘一垂下,软轿就是被人晃晃悠悠抬了起来,在甘内侍与那一记记钟声的催促中,徐皎进宫以来头一回觉得这软轿被抬得这样快,快的她都能觉出明显的颠簸。只能用手指抠着软轿边缘,勉强稳住自己的身子。可那一声又一声的钟鸣响在耳中,却仍是能唤出心中无尽的悲凉。
控制不住地悄悄数着那钟声,像是算好的一般,软轿刚刚停下,徐皎扶着负雪的手,匆匆钻出软轿,还不及跨进安福宫的宫门,那钟鸣声便是停了。
徐皎的步子随之刹住,随即,紧紧闭上了眼。二十七下,大悲之音。果然……
半晌,她才睁眼,轻声道,“走吧!”迈开步子时,眸光已是沉静坚决,逝者已矣,现在最重要的,是长公主。她会护好她的母亲,这是她对太后的承诺,她会信守。
宫门内,乌压压跪着不少宫人,徐皎脚步不停,穿过他们,直往正殿方向而去。
刚到檐下,就见着红着双目的瑞秋正站在那儿低声吩咐着那些宫人事情,见得徐皎,忙纷纷屈膝行礼,口称“郡主”。
徐皎匆匆抬手,让他们免礼,抬眼往他们身后静寂的正殿一望,哑声道,“我母亲人呢?”犹记得当初赵夫人骤逝时,她的心痛难抑,推己及人,她只想快些见到长公主,伴在她身边。
“陛下和长公主殿下还在里头陪着太后娘娘呢,郡主也快些进去吧,好好陪陪殿下,她心里不好受。”瑞秋哑声道。
徐皎点了点头,便是带着人疾步向里,瑞秋则转身去忙了。
正殿内有不少宫人正在打扫布置,徐皎一路往里,到了内殿。
殿内气氛压抑,徐皎刚刚进去就隐约听见了哭声,细细一听,却是眉心一蹙,无它,只因正在哭的人不是长公主或是旁人,而是显帝。
徐皎脚步微微滞了滞,这才又继续靠了过去,走得近了些,显帝的哭声便更是清晰地传进耳里,“……母后,您怎么就这么走了?您这样抛下朕先走了,可让朕怎么办啊?”都是诸如此类,翻来倒去的……徐皎听得心头一哂,还真是哭得凄惨,只不知这是当真骤然没了母亲,心中难受,还是只是做给旁人看的。
毕竟,这孝与不孝,不是哭两声就能瞧出来的,也不看看太后病的这些日子,他来身边伺候过几回,又惹得太后动怒了多少回。
伴随着心底万般念头,徐皎脚跟一旋,转过帘栊,瞧见了不远处的凤榻。榻前只直挺挺跪着一人,徐皎望一眼背影,就已是鼻酸,正是长公主。
而显帝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哭得哀哀切切,今日倒是难得,王皇后与太子也在,一左一右站在显帝身边,隐约能听见他们的低声劝慰之声。
目光从凤榻上一扫而过,太后面上已是覆了白巾,人还直挺挺躺在那儿……徐皎目光一闪,不动声色将殿内逡巡了一圈,这殿里统共就只有这么几个人,并无惠明公主与李家四郎李炘。
那头,王皇后已是眼尖地瞧见了徐皎,在显帝耳边低语了一句,显帝便是抬起眼来,慢悠悠喊道,“迎月来了,可惜晚了一步,你外祖母她已是等不及,先走了……”说着,居然又是哽咽了一声。
这一声,引得太子也看了过来,徐皎上前两步,眼角余光瞥见长公主身形微微一僵,忙福身下拜道,“见过陛下,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还有母亲。”
“别多礼了,快些起来吧!”显帝摆了摆手,转头望向凤榻的方向,幽幽道,“见过你外祖母倒是真。”
“是。”徐皎哑声应着,转头便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对着凤榻上的太后轻声道,“外祖母,迎月来晚了,都是迎月不孝,您别怪迎月!”说着时,眼圈儿便已是红了。太后虽然未必是真正疼爱她,很多时候都是看在长公主的面儿上,可她待长公主却是真正好,何况,尊荣了一辈子的太后,临终前的日子却委实算不上好过,这一点亦是让人不由唏嘘。
徐皎将头磕下去时,心里有些恍惚,人生匆匆百年,所求究竟为何啊?
磕完了头,她也没有起身,膝行了两步,到了长公主身边,轻声唤道,“母亲?”
长公主没有应声,她也没有如显帝那般哭在面儿上,脸上甚至一滴眼泪也不见,可一双眸子里却好似半点儿情绪都没有,近乎空无地望着凤榻之上太后的尸身,那模样,让徐皎鼻间登时酸楚得厉害,眼里的泪终于是滚了下来。
她扯着长公主的衣袖,不再说什么,只是抬手挽住了她的胳膊,倚在了她身边,陪着她一道跪着。
过了一会儿,外殿传来响动,一众宫人由甘内侍引着鱼贯入内,上前行了礼,甘内侍便道,“陛下,太后娘娘已是去了,按制,该为她小殓了,您看这......”甘内侍一边说着,目光一边往身后跟着的那一众人轻轻一瞥,话未说尽,意思却已清楚明了。“而且陛下,您让传召进宫的诸位大人眼下已是在御书房候着了。”
太后丧仪,都是有章程的,礼部可按制办理,但有些事还需皇帝亲自示下。
显帝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却是迟疑地望了一眼凤榻的方向,略作沉吟,这才道,“皇姐,母后已是去了,您还是要节哀顺变,这样母后才能心安呐。朕还有些事要去处理......迎月,多多劝慰你母亲,恸极伤身,还是要多多顾惜身子。”
徐皎自是应好,显帝这便带着人走了。却留下了甘内侍,与一干来替太后小殓之人。长公主倒是没有多加阻拦,她想必也想如徐皎当初那般,为太后亲自小殓,可这是宫中,不合皇家规矩,她只得暂且避让开来。
徐皎扶着她起身,好不容易站起,身形却是一个趔趄,险些朝地上栽了去。徐皎忙将她紧紧搀扶住,担忧地看着她,“母亲?”她看着长公主惨白的脸色,嘴角翕张了数回,却都只是欲言又止,有些话到底说不出口。
长公主眼下经历的丧母之痛,她自己曾经历过,哪怕太后已经缠绵病榻许久,长公主心里其实也有所准备,可不管再怎么有准备,丧母之痛还是丧母之痛,不会因为有所准确,心中的伤痛就会减轻半点儿。所以她很清楚长公主此时怕是听不进去她那些话。
是以,徐皎也没有再多说,只是选择了静默地陪伴。
直到看着在丧葬官的主持下,小殓完了,长公主才转头看了看窗外道,“都这个时辰了,阿皎怕是没有用午膳就急着进宫的吧?可饿了?”
徐皎望着她,本来想摇头,下一瞬却想起什么,轻轻点了点头,“是啊,有些饿了,母亲陪我去吃些东西可好?”
长公主看着她,突然抿唇轻轻笑了笑,“好啊,我也有些饿了,阿皎便陪我用些东西吧。你再陪我一起去偏殿歇一会儿,过后怕还有不少事情要忙,咱们得养足了精神才是。”
这话却是全然出乎了徐皎的意料,她愣愣看着长公主,在后者转头看过来时,她才忙醒过神来,低声应道,“是。”不管怎么说,长公主这样想得通倒是好事,或许长公主经过的事情到底比她多些吧,想想也是,先皇、驸马、舞阳郡主......长公主每一次送走的都是至亲之人,想到赵夫人去世时,长公主对她说的那一番话,徐皎悄悄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徐皎扶着长公主回到她暂居的偏殿,徐皎却见着一个很是眼熟的身影,“荞姑姑?”长公主这些年在宫里长住,红姑姑和荞姑姑二位姑姑却并未随她一道进宫,而是留在宫外替长公主打理着长公主府的一切事宜,徐皎倒是没有想到这回荞姑姑居然也进宫了。
“阿荞是前些日子进宫的,眼下这样......她在这里也好,能多个照应。在宫里这些时日,你便随在阿皎身边伺候,多照顾着她些。”长公主道,后头的那句话却是对着荞姑姑说的。
徐皎一愕,不待反驳,荞姑姑就没有半点儿异议地屈膝应道,“是。”
长公主这才望向徐皎,似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拉了她的手轻轻拍了拍道,“乖!就让阿荞跟着你吧,这几日宫里事儿多,阿荞虽跟着我出宫了多年,却到底是这宫里的老人了,有她在,不管怎么说都能多照应你几分,我这心里也能安定不少。”
徐皎目下闪了两闪,俄顷间,已是心念电转,半晌才轻轻应了一声,“那便都听母亲的。”
长公主点了点头,面上终于露出两分疲色来,“吃点儿东西吧。”
屋内的八仙桌上已经摆了些吃食,长公主和徐皎都捡了一些清淡的来吃,可长公主到底胃口不好,吃了一小块儿葱香花卷并半碗山药薏仁粥便再吃不下了。
荞姑姑带人将碗盏残羹都撤了下去,此时屋外已是金乌西坠之时,夕阳倾洒半个天幕,将之染成了绚丽的霞色,那色泽透过窗纸映照在屋内,亦是晕出满室的橘色。
徐皎偎到长公主身边坐了,拉了长公主的手,幽幽道,“母亲早前不是曾与我说过吗?外祖母其实撑得很是痛苦,眼下这样也好,不是吗?外祖母也算解脱了,我一会儿便让人去给我备些纸笔,我想亲手给外祖母抄写几卷经书,望佛祖看在我虔诚的份儿上,能够庇佑外祖母早登极乐。”
长公主却是轻轻摇了摇头,反手将徐皎的手握在掌心,轻轻摩挲了一下,“经书什么的倒是不必了,你有这个孝心,我知晓,母后知晓,佛祖自然也会知晓。”说罢这一句,长公主又是沉默了下去,好一会儿后,才哑着嗓道,“阿皎,你说,母后眼下应该见着父皇,还有舞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