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连山是丹劲高手,这个世界上体力站在巅峰,凤毛麟角般的人物。
丹劲与罡劲之间的差距从来就没有多大,再加上丁连山并非纯粹的武人,而是一个杀手,所以徐重光心里明白,自己不能有丝毫的松懈。
徐重光在无锡与国术馆往来之时,曾数次听闻傅剑秋叙说东北时的旧事,故而对于丁连山当年和薄无鬼的事情了解的较为清楚。
薄无鬼乃日本剑道宗师,否则也不会目中无人到奉天大街上画圈,言擅入者死。
当时东北多少大拳师都死在薄无鬼剑下,他画的圈子也越来越大,但丁连山杀他,从头到尾只用了一招。
如果让宫宝森和丁连山单对单较量,那么死的极大可能是宫宝森而非是丁连山。
徐重光看着丁连山缓缓从锅里舀出一碗浓汤,用一个瓷碗盛了七分满,身形微微向前,双手捧着递了过来。
没有人觉得有什么问题。
因为此刻,金楼正在奏曲,而且也确实在上菜。
在这个过程中,厨房负责烧火炖蛇羹的老头子把蛇羹端了上来,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可是丁连山却怎么都想不到,恰恰因为他所顶着的那一张本山大叔的脸,令徐重光无论如何也无法忽视。
徐重光目光之中,射出一丝精光,随即消失不见,他嗅了嗅,皱眉道:“是蛇羹?”
“是。”
“蛇乃灵性之物。”徐重光洒然一笑,摆了摆手:“武当派乃真武荡魔大帝道场,真武大帝账下有龟蛇二将,历来就为武当各观所祭祀。”
“故而武当全山各派,无论正一全真,皆不能沾蛇、龟之肉,我虽为俗家弟子,不守戒律束缚,但我心中有真武,祀龟蛇,敬祖师,自然不能碰这蛇羹。”
徐重光将眸光转向众位拳师,注视了过去,缓缓道::“听闻南粤人想来喜食蛇肉,这蛇羹,当分与诸位共尝!”
接着,他将手中那半块被叶问和宫宝森此前所掰断的饼向众人出示道:“各位皆是练武之人,胃口恐怕不会小,这区区一块饼,又岂能饱肚?还是留给我吧。”
“饼我吃,蛇羹分与诸位。”
在座的众多拳师,能有今日的地位,自然也不是什么糊涂人,当然明白徐重光所说的饼也好,蛇羹也好,都是暗指。
饼跟蛇羹比起来,那是一文不值。
从来都是自己吃肉,手下喝汤的。
哪有把蛇羹留给他们,自己吃饼,还是半块饼。
世上竟有这样无私的人吗?
无论南方各派武术界的掌门,馆主怎么想,但普通的拳师,却都不免心潮涌动,各有心思起来。
对于他们来说,依附于徐重光的旗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再坏也不可能更坏了。
而且徐重光还愿意把自己在北方的拳术心得分享出来,那么加入中华武士会又有何妨?
“说得好!”
就在这时,一个四十余岁,虎背熊腰,气息彪悍的中年男子拍桌而起,大声叫好。
“是他?”
中年男子一开口,在场的众人齐刷刷地朝他看去。
“顾师兄?”
徐重光看到那人,先是一惊,又是一喜,连忙起身,朝他走去。
“顾师兄,二次国考之后,一别数年不见了!”
中年男子哈哈大笑,也朝着徐重光走去,伸出手掌,他的手掌非常漂亮,白白净净,没有一丝老茧与细皮,掌喙隐隐反光。
二人手掌在空中一触及分,却也各自试了一手劲。
徐重光看到这双手掌,眼睛一亮,目不转睛的端详着。
“唔,嗯,原来如此。”
继而抬起头来,笑道:“铁砂掌虽是刚猛之法,能开碑劈石,但练到极深处,能把力道攒成一处,存而不发,收放自如,能刚能柔,阴阳相济,水火同源。”
“只是运劲的柔道功夫,如隔山打牛,存劲不发,都是内家拳的法门。铁砂掌是外门功夫,本来没这样的技巧。当年练铁砂掌的几个大师,如号称铜头铁臂镇江南的刘高升,也只有一个“猛”字,柔和的功夫还做不到。”
“猛的练法,则是手铲铁砂,练得双手肿大,死皮厚实,如今顾师兄手掌没有一丝老茧与死皮,看来是内外兼修,以内家功夫催动外家拳,彻底将这门功夫成就了,恭喜,恭喜,师兄自开铁砂掌前路,当可称得上铁砂掌大宗师之称了!”
铁砂掌从来只有外家练法,是炼皮肉筋骨,而无内家练法的养皮肉筋骨。
如今顾汝章对铁砂掌的改良,几乎不亚于创出一门新的武术。
顾汝章曾先后从学于李景林,求学太极拳和太乙剑,于孙禄堂处求学形意拳,故而徐重光称他为师兄。
竟然忘了这位师兄也在广州了。
“哈哈哈哈,这虽是一件天大喜事,但见到你今日的成就,只觉得什么也算不上了,哈,上次国考一招不慎败给了林秉礼的拳,这次定要与再分个高下。”
“是顾汝章?!”
南方拳师惊疑道:“他怎么也来了?没人邀请他才对啊。”
“不知道啊?”
南方拳师与顾汝章恩怨不浅,一直延绵到李振藩和黄哲民。
两广国术馆被迫解散后,只留下了傅振嵩和顾汝章二人。
顾汝章不甘于此,于是创立广州国术社,自任社长,继续在佛山传播北方拳术。
他虽然身怀绝技,却仍然与南派拳师和睦相处,蔡李佛大师谭三颇有名气,顾汝章就派徒弟向他学艺,为使南方学员牢固地掌握北方武术,他还主动把一些功法和拳谱公开出来,让学员转抄。
后来俄人大力士携“神马”卖艺,言有能服其马者,赏金若干。
广州拳师上场多人被该马踢伤,顾汝章一怒之下,主动登场,一掌拍中马背,马悲号不已,翌日不食而死。
该马由医生解剖后,发现外皮无损,而内脏俱裂,脊骨瘀黑。
因此南方拳师对顾汝章的态度,也是分为两派,一派与他关系处的很好,另一派则更加仇视,排挤。
佛山则更加偏向于后者。
这份恩怨一直延伸到叶问弟子李振藩和顾汝章徒孙黄哲民。
后来黄哲民到旧金山精武武分会工作,以唐人街国术社团为主要代表华人武术界不愿将武术传给洋人,认为这是卖国,而李振藩则坚持要将传统武术传给洋人。
为此抨击唐人街国术社团思想狭隘、固步自封、不思进取等等。
后来发展成比武,黄哲民不得传授武艺于外国人为由向李振藩发出挑战,最终被李振藩用咏春拳轻松击败。
而后李振藩抓住他的衣领,如拖死狗一边拖到门口才扔出去。
很难说,这个举动,是否是出于当年顾汝章横扫南派拳法的恩怨。
黄哲民也成唯一一个和李振藩比武撑过三分钟的人。
“庆之,你刚刚说得很好,当年我们没能办成,我亦是只能创办广州国术社收拢两广国术馆的残余,今日我代表我顾汝章,代表广州国术社,与你站在一起!国术社加入武士会!”
顾汝章拍拍徐重光的肩膀,开口道。
徐重光心中感动,抱拳道:“顾师兄,多谢了。”
他之所以要重振中华武士会,也有自己的想法。
中华武士会明面上的架构早就转型成中央国术馆,各地的分会也转为当地的国术馆。
与此说是重振,倒不如说是整个重建了。
之所以他不选择与国术馆系统接洽,是因为他很清楚,常某人和国府是什么德性,而且国术馆很多人最后都只能被迫离开神州大陆、
国术馆整个系统上是依附于国府的,而他想要重建的中华武士会,则是准备依附于西北的赤色同盟会。
他始终坚定地认为,在国府整个腐败朽坏的大环境下,根本无法真正发挥出练武之人的作用。
所以他要重建的中华武士会,是要区别与国术馆系统独立存在的另一组织。
替赤色同盟会网罗天下武人。
这是他离开炎安之前,就与众人一齐定下的策略。
顾汝章一带头,就有蔡李佛的拳师当即也表示紧随顾汝章其后。
“裴先生,如果我加入中华武士会,能跟您学拳吗?”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想法,发动下层,才是制胜之术。
徐重光轻轻一笑道:“当然可以。”
在场气氛愈发火热,只有丁连山一人端着碗,仿佛被彻底无视了起来,成为了无关其中的局外人。
他猛地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见到徐重光回头,才缓缓开口道:“唉,人呐,此一时,彼一时。”
“过什么河,脱什么鞋。有多大屁股,就穿多大裤衩。”
徐重光回头笑道:“不敢,怠慢您嘞。”
“要学会温、良、恭、俭、让,特别这个让字。比方说我现在端着一碗汤,对方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也要让,喝一碗吧。”
“对方不管喝不喝得惯,都要先接过这碗,否则就是不给面子。”
“裴先生。”丁连山再次将碗朝着徐重光递了过来。
“喝一碗吧。”
“原来如此。”徐重光轻声笑道:“长辈赐,不敢辞,既然丁师叔祖盛情邀请,我又怎敢拒绝?”
“不过我心中有真武,终究只能借花献佛,既如此,就由我来分这碗蛇羹罢!”
说着他自然而然,伸手朝着碗和锅伸去。
徐重光一语道破丁连山真实身份,丁连山不由得一滞,一愣,动作已是慢了半拍,但即便如此,但他的动手之快,仍然令在场所有人的不由地一惊!
“年轻人,小心烫手!”
接着,他无名指、小指微屈,食中二指并拢如剑,一剑前刺,朝着徐重光伸向砂锅的手臂上戳去。
这一剑看似是刺,但实际上,却将徐重光其后的变化去路全部封闭堵死,如果徐重光仍然将手朝着锅的方向伸去,那就是直接刺向手臂上的要穴。
如果徐重光收手回防,那这一剑立即可以转化为削腰,扫胸,刺喉。
杀人术。
但徐重光早已做好充足准备,在这种警惕之下,丁连山的杀人术,亦只能是徒劳无功!
就在他剑指将徐重光手臂各个脆弱部位笼罩的刹那间,他的心灵之间,突然感到警兆狂跳。
一股杀气磅礴的意境席卷而来,似乎有千军万马在冲杀不休,呼喝惨叫之声,更是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是徐重光双眸如刀,一身气势朝他猛然压下,一瞬间,丁连山感到徐重光的双眼如同金刚怒目,化身为两轮火红,带着强力的闪光冲破弥漫每一寸黑暗。
令他生出直面太阳,即将被阳光洗涤净化的恐怖。
隐于暗处的关东之鬼,有怎能直视天穹上红日散发的光芒?
“不好!”
刹那间,丁连山只感到心神恍惚沉沦,但身为常年从事暗杀的关东之鬼,他的心志早已被磨砺得十分坚韧,这一下目击,并不能取得什么决定性作用。
二人的手在半空中短暂地接触,碰撞,最后分开。
快到让人根本看不清,好像二人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只有宫宝森,顾汝章,傅振嵩的宗师才能一窥其中究竟。
徐重光面色古井无波,平淡地将砂锅接走,一手捧着瓷碗,一手舀汤。
“顾师兄,这第一碗蛇羹,就请你喝下吧。”
“若是不够,也可再续。”
徐重光毫不犹豫将这第一碗蛇羹朝顾汝章递了过去,而后第二碗,递给了紧随顾汝章其后要加入中华武士会的蔡李佛拳师。
“好拳术。”丁连山将一只手负在身后:“我常常听到师哥和师傅们说,化劲之上,有目击的功夫,凭借眼神气质就能使人不战而崩溃,想不到今天亲眼见到了。”
丁连山叹了口气:“蛇羹吃完了,可以再续,传承断了,还能再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