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折弓
说好的事情竟然要反悔,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老太太当即被陈防己气了个倒仰,差点破口大骂起来,可在善斋堂内,陈防己就是不改口。
老太爷听见这件事,也是沉了脸,陈防己没中进士之前,姜妩还是能配上他的,可如今他已经成为了进士,姜妩这庶出的身份难免就难以与他匹配。
可君子一诺千金,怎能出尔反尔?
这陈防己,未免太叫人失望。
当初是姜妩自己死活想要嫁给陈防己,哪里想到陈防己会秋后算账?
原本高高兴兴在准备新嫁衣的姜妩,气得摔了屋里所有的瓶瓶罐罐,连声喊着不可能,甚至求到了老太太跟前儿去。
一个是老太太的孙女,一个是老太太的外孙,两个又都是老太太不喜欢的,如今还偏偏闹出一件叫老太太不喜欢的事,这不是更叫老太太糟心吗?
见了这两个人,老太太真是没病也要被他们给气出病来!
可是牛不吃水还能强按头?
如今陈防己可是天子门生,会试主考官又是当朝大儒顾严德。
此一来,顾严德就成为了陈防己的座师,且顾严德看陈防己一表人才,想要将顾家旁支一名妙龄少女许给陈防己,虽不是什么显贵出身,胜在名声好而且身家清白,又有顾严德居中牵线,陈防己焉有不应之理?
只是,原本姜妩这里说好的事情,就成为了阻碍。
一则有了更好的选择,二则陈防己本身不悦这一门亲事,三则怨恨姜家,现在中了进士,正好就顺水推舟,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
老太爷单独找了他说话,他便言:“如今外孙怎么也是个进士出身,更有顾大人为座师,姜妩表妹是什么名声,外祖父比防己清楚。
若是外祖父能将姒表妹许给防己,那是防己高攀,断无不应之理,若是妩表妹,还请外祖父恕防己出尔反尔之过。”
姜坤听了这一番话,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他只能道:“既然你已经有了决断,又与妩儿那边有过从,便许你为妾。
你走吧。”
说完,老太爷便已经不大耐烦了。
姜坤是阁老,顾严德资历上还差一些,这两个人朝政上不是很对付。
原本两个人都是皇帝的心腹,可姜坤看出来了,顾严德要开始选边站,如今正在挑人,陈防己自己要选这一条路,他也不拦着。
左右,女儿嫁出去便不是自家人,纵使以后出了事,也牵连不到姜家,更何况不过是个庶女,姒儿还是要许给宁南侯府的。
因而,整件事姜坤并没有迟疑多久,就给拍板定了下来。
消息传到姜妩那边,姜妩再次一个跟头栽了下去。
短短一个月之内,两次情感上的大起大落,姜妩再也禁受不住,一句话没说就这样病倒了。
原本以为进去乃是正妻,这一回竟然变成了小妾。
大晋朝风气再开,也鲜少有将妾室立为正妻的,除非某些特殊的情况,而陈防己显然更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做此等事了。
除非他想跟姜家四房那一位老爷一样办事,就此在仕途上停滞不前。
也就是说,姜妩这一辈子约莫便只是个妾了。
陈防己离开姜府的时候,正是姜妩觉得天昏地暗的时候,而姜姒已经准备收拾着与姜荀一道游山玩水去。
至于姜妩的死活,才与她没关系呢。
姜荀那边似乎急着走,姜姒原本也准备慢慢收拾,不过在察觉了这个端倪之后,便三两下收拾好与他一道走了。
两个人先去薛家口,然后到了净雪庵上香。
初夏时候的净雪庵,又与以往不同,姜姒第一次来的时候乃是秋日,第二次来的时候乃是寒冬,如今来却正好是绿荫繁密的初夏。
净雪庵里香火幽幽,姜姒去上了一炷香回来,姜荀便不见了。
“红玉,可看见荀大爷了?”
姜姒问了一句。
红玉扶她出来:“没瞧见,荀大爷身边的小厮说是去祭拜了,如今不想被人打扰。”
听见这话,姜姒真不知应当说什么。
她在檐下站了一会儿,才道:“山下薛家口刚好开市,又有庙会,热热闹闹的,咱们带几个随从,下去逛逛吧。
叫人留话给堂兄,说咱们黄昏便回。”
旁边的丫鬟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
姜荀此刻还在小佛堂里。
佛堂门扉紧闭,里面光鲜有些昏暗,这里并没有供奉任何人的灵牌,只有堂中章太妃跪坐在蒲团上,面前摆着一卷《华严经》。
姜荀站在后头,听着章太妃诵经,并没有走近,等到那经文念诵的声音止息了,才走上前去。
章太妃慢慢睁开眼,便是一声轻叹:“我听说和靖那丫头要被人送去和亲了?”
“的确是,今日便要取道薛家口去北域,出了京城这一圈儿的地界,便有使团迎送,不过这一回乃是傅世子与谢乙一起送过去。
想来和靖公主不好意思单叫傅世子送,因而也叫了一个谢乙,好不叫人怀疑。”
姜荀上前去,扶了她起来。
章太妃的手指,几乎看不出有年华老去的痕迹,轻轻搭在了姜荀的手腕上。
兴许是因为人在佛门清净地,清粥小菜,又有宫廷保养的秘方,所以章太妃并未见老,只有眼底那种红尘沧桑之色难以掩盖。
她叹:“和靖是喜欢错了人啊……”
姜荀心里不以为然,并不接话。
章太妃到了后堂去坐下,姜荀去斟了茶,端给她。
而章太妃则抬眼看他,瞧他面容倒比离开之前好了许多,可还是病弱一片,忧心不已:“你如今也该少想一些事情,看你又瘦了……”
姜荀的手,已经被章太妃给握住,瘦骨嶙峋地,贴在她面颊上。
“太妃……”
姜荀叫了一声。
章太妃闭上眼,道:“罢了……你如今过来,不怕你堂妹发现?”
“她聪慧,这一回跟着来,未必没有知觉的。
我不愿瞒她……”姜荀坐下来,笑意清浅,“她救过我的命,我也愿意护着她,叫她开开心心的。”
这些事,章太妃听他说过。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若有个什么差错,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宁南侯府不是什么好去处,尽早为她物色个好人家才是。
不过……”
“不过?”
姜荀听章太妃话语间一顿,有些奇怪。
章太妃道:“傅臣此子心性坚忍,断不是往日的宁南侯所能比,指不定他能不同。”
宁南侯与高祖一同开创大晋盛世江山,高祖原说与宁南侯共享天下,偏偏中间夹了一名女子。
那女子初时与高祖海誓山盟,转脸却嫁了宁南侯,负了高祖。
彼时高祖已是帝王,虽心怀不忿,也不愿杀了心爱之人,可被背叛的耻辱却时时萦绕心头,于是仇恨之下强占了那女子的身体,由是有了宁南侯世子。
高祖余恨未消,又忌惮宁南侯功高震主,便为当时的世子指了世子夫人,令太子与之交合,再有子嗣,且令世子夫人将身世密告于其子。
待太子即位,乃为文帝,新袭爵的宁南侯便是新帝的兄弟,新的宁南侯世子便是当初被密告了身份的那个孩子,也就是如今傅臣的父亲傅渊。
第三代皇帝便是如今的惠帝,傅渊与惠帝同为文帝之子,似乎自当为了大晋江山永固演一场好戏。
此事本事宫廷秘辛,章太妃也是无意之间偷听得来。
那一段记忆,对章太妃而言,似乎不很愉悦,她叹道:“如今是个什么情况,我已然不知。
高祖心狠,也是被当初的侯夫人伤得太深,才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举,谁知今日之人,会为昔日之人的决定而痛苦万分呢?”
最痛苦的,怕还是如今的宁南侯傅渊吧?
他是唯一一个知道自己身世的人。
而如今的傅臣到底是谁的儿子,那还两说呢。
姜荀听章太妃说起过这件事,本就一点也不惊讶。
倒是章太妃这一番言语,叫他有些不明白:“如今不该与寻常一样吗?”
“我瞧着傅渊,觉得有些不对……”章太妃早年没出宫的时候,又不是没见过宁南侯,“他那样子,哪里像是在乎自己妻子与皇帝有染的?
当年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我便知他与侯夫人勾搭,傅渊不可能不知。
他自个儿身世是一回事,能不能容忍自己的妻子做这等龌龊事又是另一回事。
绿帽子戴了一顶又一顶,你真当傅渊这许多年只顾着打仗,连脑子也不用了不成?”
这时候的章太妃说话,终于有了那么一点昔年宠妃的味道。
姜荀只含笑看着她。
说着说着,章太妃就反应过来了,由是叹气:“你定是早已经料到了。”
“傅渊有古怪,连傅臣都发现其母端倪,傅渊不可能不知,还听之任之不露半分破绽,不是掩饰太高,我瞧着是压根儿不在意。
偏生他对傅臣,没有任何芥蒂……”姜荀想想这也只有一点能解释,不过如今还不好说,他看时间不早,便朝着外头望了一眼,道,“太妃也早些歇息吧,我先出去看看姒儿。”
章太妃拉了他手,脉脉地看着他。
姜荀点了点头,她才放手,看着姜荀走出去。
这时候,姜姒早已经出去了,姜荀听她带了人下山,倒也没在意。
薛家口没那么多的乱子,也不担心。
可姜荀万万想不到,就是他以为最不会出事的今日,偏偏出了大事。
五公主远嫁北域,温淑妃依依不舍,九皇子也是愤愤不平。
旁人不知个中关窍,他们却是一清二楚,连带着和靖公主自己也仔细想了想,竟然是因为一个小小的姜姒!
今日和亲路上取道薛家口,刚刚在下面停歇,就有人悄悄来报和靖公主,说了几句话。
和靖公主眼底杀机陡现,差点立刻冲出去。
不过她忍了,如今傅臣等人皆在,行事一定要小心。
她派了自己的心腹递了消息出去,而身边还有她同母所出的弟弟九皇子派来跟着的死士,这乃是温淑妃母家私下豢养,并不为人所知,用来做这等脏污之事,最合适不过。
和靖公主花样年华,又怎么肯去那茹毛饮血之地?
纵然她自己逃不脱,也决不愿看见姜姒好端端的!
既然要走,那就让她先报了这个仇!
当下吩咐好这些事情,和靖公主便若无其事地说要歇息一下了。
傅臣与谢方知哪里想到自己摊上这苦差事,正在外头茶棚里坐着,日头已经要下去,外头庙会才刚到最热闹的时候。
谢乙撇撇嘴埋怨道:“叫你一个人来送公主也就罢了,偏偏还要捎上个我,真以为加上我,世人就不知她心意了吗?”
明明就是叫谢乙来当挡箭牌,免得人家说公主痴情一片,就算是和亲了也要找自己意中人相送。
可怎么就没人问问他谢乙的意见呢?
和靖公主算什么?
若不是皇帝发了话,谢乙一甩袖子就能走人,半分面子也不给这乌七八糟的公主。
头疼的还是傅臣,他道:“你也少埋怨两句,就这两段路了,走完咱们就回京。”
“没见公主殿下又说要歇脚吗?”
谢方知瞥了后头一眼,便道,“公主殿下的侍从们来来去去,倒是将她伺候得好,可咱们算是个什么啊?
哎……”
来来去去?
傅臣听见这一句,也回头看了看,他招来人问:“公主怎么还不启程?”
宫婢回道:“回世子爷,公主说了,累了,再停半个时辰走。”
再停半个时辰天都黑了。
傅臣也皱了眉。
不过他仔仔细细思索一阵,便叫人去探探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查不要紧,一查却叫傅臣听见个名字,他听见这话,眉宇之间杀机便凝了起来,他直接出了茶肆,带了身边一队护卫,便朝着净雪庵方向而去。
谢方知坐在原地,只觉得奇怪,朝着旁边护送公主的禁卫军问道:“世子这是干什么去?”
“听说……”
听说了很长,谢方知听到一半,也起了身,直接提了旁边一人弓箭,策马追了上去。
凑热闹,怎能没有他谢乙一份儿呢?
英雄救美这种戏码,合该他来演啊!
薄暮昏昏,山道上是野花香,马车行在道上,还算是悠闲。
眼见着已经瞧见山峦的轮廓,净雪庵就在山林掩映之间,红玉打着络子,坐在车里打发时间,八珍手里拿着两只糖人,一边舔上一下,只有灵芝老老实实给姜姒捏肩膀。
“四姑娘,您瞧红玉姐姐跟八珍,这俩就是懒的,还是奴婢伺候您……”
“是是,灵芝捏肩这手艺最好,以后不知谁有这个福气喽……”
姜姒眯着眼打趣了一句,灵芝立刻闹了个大红脸。
车内人正说着话,后面却有急促的马蹄声,还有不少人。
前面赶马的车夫凭着经验就知道后头来了人,连忙赶着马朝道边上让,这种让路的时候多了,谁也没在意。
祸事便在此刻降临。
后头来了六骑,竟然都是黑衣蒙面,也不知从何处而来,背对着他们的姜姒等人根本看不到。
等到这些人已经到了车前的时候,几名随从才慌忙起来,拔开刀鞘与之搏斗。
八珍手里的糖人一下掉了下去,“啊”地尖叫了一声。
马车剧烈地颠簸了起来,车夫骇然道:“你们是何人!车内乃是——”
话没说完,旁边便有一黑衣人迎面一刀朝这车夫搠来,刷拉一下将车夫整张脸划开,顺下去就开膛破腹,鲜血喷洒在车帘子上。
“啊啊啊啊来人啊!救命啊!”
红玉当先扯开嗓子喊了起来,姜姒也是始料未及,更没想到何人竟有这样大的胆子,净雪庵下也敢动手!
她在看见鲜血的那一刹那,也害怕得厉害,可是她死过一回,咬紧了牙关,也没露出害怕的神情,反而死死盯着车帘。
随从们人多,可是及不上对方都是精锐。
光是听声音,姜姒便能分辨出两拨人的差距,逃也逃不掉。
马车开始摇晃起来,因为是在山道上,马儿受惊,难免焦躁不安乱动,这一动,车厢便倾斜开去,姜姒等人全都在这时候摔出了车内。
她倒是很快站了起来,抬眼一看,地上躺着人,刀光剑影,鲜血四处飞洒,来人下手狠毒,竟然根本不顾人的死活。
这是来要她的命的!
姜姒不寒而栗,弱女子在此等死士面前,毫无反抗之力。
旁边一名死士瞧见姜姒,立刻锁定了目标,策马便朝着的姜姒追来。
姜姒转身便跑,朝着旁边的山林之中去,还要朝着山上。
越是接近净雪庵,这帮人越不敢动手,她跌跌撞撞,脸色惨白,可眼底却蕴蓄着一股滔天的惊怒与恨意!
先活下来,再让她知道这背后是谁!
山林之中不能行马,那死士自然也知道这点,却没想到姜姒这样冷静,还能分析利弊,当即一夹马腹,狂奔许久,终于穿行至姜姒前路上,立刻堵住她去路。
背后一名死士也立刻跟了上了来,前后堵死。
姜姒跑了一阵,如今气喘吁吁,再也跑不动。
她狼狈至极,脸上还带着之前车夫那洒进车内的血迹,死亡再一次地临近了她。
姜姒真没想到,这一世似乎会是这样的死法……
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越来越近的刀锋!
死士今天接到任务也有些奇怪,不过他们的天性便是服从。
如今只抬手挥刀,就要结束这姜家四姑娘的生命,不料那一刻,他只感觉眼前白光一晃,同时听见“噗”地一声响,竟是一只羽箭没入他眉心,射破他头骨!
姜姒只感觉鲜血喷溅在自己身上,羽箭溅开的血花让那名死士的面目都狰狞扭曲了起来,随后寒白的刀光一闪,后来那玄衣墨发的男子,手起刀落斩落这死士头颅!
骨碌碌,人头落地。
傅臣如阎罗一般,冷肃萧然,他将自己身上披风一揭,甩到她身上,将她从头到尾地盖起来。
他声音淡淡地:“不怕。”
姜姒感觉自己眼前黑了一片,有温热的、别人的血,溅落在她脸上,烫了一片,落下来。
她不能动,却感觉自己被拥抱住了。
他说,不怕。
远远地,谢方知看着姜姒,扣紧了手中长弓,弓弦勒得他手指都出了血。
“一对狗男女……”
“啪”地一声,他扔了手中弓,撞到旁边石头上,摔折了,看着那断弓,就像是看着自己一败涂地一样。
谢方知心里疼,汩汩地冒血。
他就不该来,活该让他们这一对儿去黄泉里当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