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昨儿那首诗刺激太深,使得朱棣深有感触,傍晚便离了皇宫,住到鸡鸣寺里去了。
连今日的早朝都罢了,只是吩咐文武百官和太子、汉王、赵王三人去鸡鸣寺见驾。
老爹派来的太监特意嘱托了,说陛下心情不爽利,太子和汉王都挨了训,让太孙赶紧过去解围。
李煜抬头看看天色,眼看着日头快升到正中,今儿这火药司是去不成了,弄不好午饭都得吃素的;但也不敢耽搁,命人把马牵过来,又急回太子府,取了昨儿写的奏本,这才急匆匆往鸡鸣寺赶。
与其他寺院不同,鸡鸣寺就在应天城内的鸡鸣山上,快马半刻钟就到。
打马行至山下,下马上山,行至山门处,进了鸡鸣寺,便看到院中并排跪着仨人,皆被火辣辣的太阳烤的满脑袋汗,正是朱大胖、朱二憨和朱三彪,不过还好,膝盖下面垫着锦垫;而那些上早朝未果直接过来的数十个文武官员们,正躲在侧殿屋檐下的阴凉处,一边消暑纳凉,一边远远地看朱家三兄弟的热闹,却也一个个绷着脸,想笑又不敢笑。
“爹,二叔,三叔,忙着呢哈,爷爷呢?”李煜同样憋着笑,上前见礼。
看到李煜过来,大胖和三彪还没说话,本来苦着一张脸的二憨立即来了精神:“哎幼,大侄子,你可算是来了!快快快,快进去劝劝你爷爷,再这么晒下去,你二叔,不,你爹,太子爷都快被烤成人干了。”
“没事儿,我爹油多,肉厚,抗晒,出点汗就当减肥了,再说这不还有二叔三叔陪着的嘛!”李煜顺嘴调笑了一句。
“小兔崽子,别说风凉话了,”朱高炽抹了一把脸上的油脂汗水混合物,指了指大雄宝殿:“赶紧的,你爷爷在大殿后边的厢房里呢,进去帮爹说几句好话。”
“说好话可以,但儿子得问清楚了,爹您跟两位叔叔这是怎么惹着爷爷了?不弄明白原因,儿子也不好张口啊,闹不好再把自个儿搁里头。”
“那谁知道。”朱高燧忽然埋怨了一句:“一大早咱哥仨就被老爷子叫过来了,啥也不问,就他娘的罚跪!”
“就算是死刑犯,也得知道犯了啥事吧!可咱哥仨呢?他娘的,死的不明不白的!”
李煜眼珠转了转,立即便猜出了大概的原因。
肯定是二憨搞得靖难遗孤那事儿呗,三彪管着锦衣卫,那么一大帮靖难遗孤混进了应天府,他敢说自己不知情?至于老爹,大概属于陪绑了,俩弟弟犯了错,他这个长兄也得陪着。
“好咧,我这就进去说好话,但我可不敢保证啊。”
绕过大雄宝殿,李煜直奔后院。一间厢房前有俩锦衣卫站岗,老爷子八成在里面。
门没关,李煜调整好表情,直接进去。
厢房内,檀香澹雅,沁人心脾,一个明明长着倒三角眼,看上去却慈眉善目的老和尚盘坐于蒲团之上,低着头,手里捏着一颗白子,在棋盘上摆着棋谱。
老和尚身后,朱棣侧卧于锦垫,手里捧着一本经书,面带微笑正看得入神。
“哎?”李煜嘴巴张了张,轻轻喊了一声。
老和尚抬起头来,指指身后。
这老和尚李煜认得,正是如今的僧录司左善世,太子少师,道衍和尚,妖僧姚广孝。
大明有两个着名的僧人,其一自然是当过和尚,乞丐出身,驱除鞑虏的太祖皇帝;这第二位,便是住在鸡鸣寺里的道衍和尚了。
这可是个奇人,精通释道儒三家,还习得阴阳之术,辅左朱棣,以燕地战全国,出谋划策,靖难四年终登帝位,道衍功莫大焉。
甚至,朱棣起兵造反,至少有一半的原因是道衍撺掇的!
当年僧录司初立,太祖诏令精通儒书的僧人到礼部应试,道衍以通儒僧人的身份入京师,但却没被授为僧官,只被赏了件僧衣就打发了。
可能是感觉自己被轻视了?洪武十五年,道衍便找上了燕王,以“奉白帽着王”跟随朱棣去了北平,自此开始孜孜不倦的与燕王“密谈”——那时候朱标可还活着呢!
后来,靖难成功后,论功行赏,道衍毫不恋栈,身上除了僧录司左善世的官职外,只要了太子少师的虚衔。什么权势,金钱,美色,对他来说皆是浮云,除了偶尔上朝,其余的时间,就躲在庙里礼佛读经。
撺掇着藩王造反成功,自己却啥也不要,李煜大概能理解这个和尚的想法,就是为了一展抱负,也是为了向太祖证明,当年你不录用我,是你的损失——瞧!贫僧辅左燕王,把你立的继承人给推翻了!
真他娘的是学成文武艺,祸害帝王家啊!
“过来!”
此时,朱棣也发现了李煜进来,招招手。
李煜上前见礼,起身后立在一旁。
“你怎么过来了?不是一大早就去了兵仗局了吗?怎么?都挑好了?”
“爷爷。”李煜低声答了一句:“我爹使人传信,说爷爷心情不好,让我过来陪爷爷说说话。”
“说话是假,求情才是真吧。”朱棣没好气的扔掉经书:“罢了,心烦气躁,看也看不进去。”
李煜奉承了一句:“是,爷爷是战场上的英雄,自然看不进这些经文。不过,孙儿闲来无事写了一本奏本,想请爷爷斧正。”
说着,李煜把奏本掏出,呈上。
“昨儿是你爹请辞太子的,今儿不会又是你请辞太孙吧?”胡迪狐疑的接过来,打开仔细
只是,看着看着,他的脸紧绷了起来,眼眶中沁出泪花,随着阅读的深入,竟也长吁短叹,一会儿却又面露喜色,转眼间却也满脸疾苦。
“好!好!好!”看罢,朱棣啪的一下合上奏本,仰天长叹,久不肯言;又过了盏茶功夫,这才大笑两声,把奏本郑重的揣进怀里,重重的拍了三下李煜的肩膀,笑道:
“小猴崽子,倒是真学了不少东西!针砭时弊,说的极为透彻,好!真好!果真是好圣孙!爷爷没白疼你!不过,你写这东西,就想着哄好爷爷,给你爹求情啊?”
看到老爷子笑了出来,李煜立即打蛇随棍上:“爷爷,我爹他身体不好,不能久跪,要不,我去外面替我爹跪着?”
“我可舍不得,罢了,走,去看看你那两个不省心的叔叔。”
言罢,朱棣起身,伸手拉住李煜,一同向外走去。
老爷子没提老爹的过错,李煜心中也更加笃定,果然是朱二憨捅的篓子,老爹倒霉催的被牵连了。
大雄宝殿正门台阶上,锦衣卫搬来一把藤椅,朱棣大马金刀的坐着,目光威严,目视前方,李煜则立在老爷子身后,一言不发,静等看戏。
台阶下,朱家三兄弟恭敬的站着,静等训话;身后,数十位文武官员低着头,目光盯着自己的脚面。
朱棣威严的扫视了一圈,深吸两口气,忽然起身。
“建文!这个小王八蛋!”老爷子指天怒骂:“被黄子澄、齐泰那些坏人扇动,要削藩!”
“把周王全家囚禁在应天,流放了岷王,废了代王,软禁了齐王,逼死了湘王!把兵调到顺天,派了几个小官看着我!看我是不是要造反,呵呵,哈哈哈!”说到这里,朱棣突然悲愤的笑了起来。
身后,李煜也是轻笑了一声,为朱允炆的智商感到捉急。
削藩,他不用齐泰之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燕王,反而听黄子澄的?
黄子澄真是个人才啊!其主张的削藩之策,要先小后大,先削小藩,对宁、燕、晋施以恩惠,麻痹对方?
三王又不是瞎的傻的,你都把周代齐岷湘拿下了,谁还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读书读傻了的货!
“我在猪圈里,吃了五个月的猪屎,”朱棣忽然收敛笑容,语气萧索:“才把这个天下拿下来!”
说完,朱棣向前走了几步,径直来到朱高煦面前,一双虎目威严的盯着他,朱高煦不自觉的垂下头颅。
“今天六部,督察员,五寺,内阁和五军都督府的文武众臣都在这里了,当着他们的面,你说,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世子多病,汝当勉励之这句话?”
闻听此言,朱高煦咬了咬牙,喘息声不自觉得加重。
朱棣冷冷的看向二儿子:“说呀!”
朱高煦当然知道自家老爷子是什么意思了,他表情扭曲,使劲深呼吸几次,这才压下心中的怒火,轻声哼道:“皇帝没说过。”
朱棣眼一瞪,突然提高了音量:“皇帝没听见!
!”
“皇帝没说过!
!”朱高煦同样提高音量,声音悲愤:“是我胡说八道!
!”
“掌嘴!”
朱高煦眼中带着万丈怒火,开始一下接一下的抽自己大嘴巴;朱高炽皱着眉头,满脸不忍,正想着帮忙求情,却被老爷子抓住腰带,拖着往前走。
“爹,爹,我……”朱高炽不敢反抗,只好就这老爷子的力道,被拖到台阶之上,刚要说些什么,却被老爷子一下子摁到藤椅上。
“坐下!”
“不敢……爹……”朱高炽挣扎着想起身。
李煜赶紧上前帮忙把太子爷摁住,“坐下!
”朱棣眉头一皱,眼一瞪,朱高炽不敢再反抗,别扭的蜷坐着,又用袍袖遮挡住脸,却被李煜一把扯开。
呵呵,老爹够能装的,一个“窝囊”太子的形象活脱呈现在老爷子面前,可全天下谁不知道,除了兵事之外的大明内外朝政,大多皆是这个“窝囊”太子在打理,且打理的井井有条!
朱棣转身,立于太子爷右侧,李煜立于太子爷左侧,太子爷中间安坐。
皇帝,太子,太孙,祖孙三代,传承不休。
“太子之位已定,天下可安!”朱棣目视群臣,言罢,往前走了两步,下了台阶。
“今天,你们得做个证,今后再有说我们家,父不慈,子不孝的话传出来,抓了拖出去,斩了!”
朱高煦脸色涨得通红,抬眼瞧瞧父皇,再用仇恨的目光看看太子爷,深吸一口气,一撩衣服下摆,噗通一声沉重跪地,咬紧牙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太子!万福金安!”
一个头磕在地上。
朱高燧瞧瞧二哥,也赶忙学着跪地,与群臣一同叩拜。
“太子万福金安!”
半时辰后。
群臣散去,各回衙门处理公务;太子爷被赶回了太子府,汉王、赵王也悻悻的离开,鸡鸣寺内,就只剩了朱棣和李煜。
树荫下,两人对坐,一手执盏,一手执子,正在对弈。
啪!朱棣在棋盘上轻轻落下一枚白子,吃到好一大片黑子。
李煜沉思一下,抓起一把黑色洒落棋盘上。
“爷爷好棋艺,孙儿输了。”
“你呀,让着我呢。”朱棣和蔼的笑笑:“你爷爷我打仗是行家,可这下棋嘛,终究是差了几分火候,老了,脑子没有年轻时候活泛了。”
“爷爷可不算老,不过知天命之年,照样能驰骋疆场。”
朱棣出生于至正二十年四月十七日,到现在不过虚岁五十四。
“你这孩子,好的不学,专会学你爹拍马屁。”
朱棣笑骂一句,将茶水一饮而尽,放下盏,作势欲起,李煜赶紧上前扶了一下。
“走,陪爷爷散散步。”
爷孙两人慢悠悠的在寺院中走着,朱棣不时的提出一些朝政上的问题来考验李煜,李煜也一一作答。
“……孙儿说的不错,那我再考考你,你说你二叔此次回去之后会有何反应啊?”又问了几个问题,朱棣话锋一转,把话题扯到朱二憨身上。
“这……”
“莫要迟疑,就咱们爷孙两人说些闲话,想说什么就说。”
“哎,那我可就说了。”李煜不再犹豫,爽利的直言道:“依孙儿愚见,二叔那直来直去的脾气,今天在鸡鸣寺中受了气,当众承认了自己胡说八道……”
说到这里,李煜悄悄打量了一下老爷子的脸色,这才继续说道:“回去之后,估计就会想不开了。”
“如何想不开?”
“二叔是个勇将,与不少将士们熟识,手下还有三卫兵马,孙儿觉得他八成会兵行险招,效彷唐太宗李世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