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将凌州龙口渡染得一片金红。
夜市尚未开张,船肆的主人们洒扫的洒扫,理货的理货,等待着迎接八方来客。
一白皙俊秀的男子在渡口下马。
他穿一身绛红色小花瑞锦衣袍,金簪束发,一把牙骨折扇,乘的是银勒雕鞍的枣红龙马,马上挂着行囊,马后跟着小僮,是凌州市坊常见的客商打扮。
加上他那副未语三分笑的神气,那双精明露的眼睛,任谁见了都以为他只是远道而来的买卖人,哪里想得他竟是当世能一,天下第一宗重玄门的玄镜仙君。
谢汋将马缰递给小僮,让他把马系在岸边的柳树上,吩咐道:“你在此处看着行李。”
说罢便沿着漂浮在水面上的木排向坊走去。
这些木排彼此勾连,构成一条条四通八达的水上小路。
他往市坊心走了一段,只见坊行人熙来攘往,虽没有冥妖作乱前那般摩肩接踵,却十分热闹。
冥妖祸已平,可以想见用不了多久,凌州城便能恢复原先的繁华。
谢汋向一正在摆货的脂粉铺子主人问道:“敢问老丈,金相阁怎么去?”
店主人脸上闪过讶异,打量着他道:“贵客是从远方来的吧?怕是还未听说,前阵子金相阁一场火,几艘船都烧没了。”
谢汋露出吃惊色:“怎么突然失火的?”
店主人道:“听逃出来的人说,那夜金相阁里先是闹冥妖,好在重玄门几道君恰在楼,将冥妖除了,不知怎么的当天半夜就起了火,几条船全烧毁了。”
谢汋道:“是意还是有人放火?”
店主人道;“谁知道呢,那天夜里风,船上又都是木板,那火烧得特别快。不过倒是有传言……”
谢汋好奇道:“么传言?”
店主人欲言又止。
谢汋露出了然色,走进船,一双灵活的眼睛在层层货架上来回打量着。
店主人道:“郎君想找么?不是老朽夸口,整凌州水市,要论脂粉,就属敝店的货色最齐全。”
谢汋从货架上取下一只精美的碧玉小盒,打开盖子轻嗅了一下,放回去,又换了一盒,再仔细嗅闻,是反复了几次,方才将一白玉小盒拿在里:“这盒兰花香甚是清雅。”
店主人道:“郎君真有眼光,这几盒都是小店里的货头,不再挑几盒么?”
谢汋摇摇头:“那位甚是挑剔,只爱兰花香。”
他顿了顿:“再拣最上等的口脂面脂拿十来盒,一起包起来。”
店主人眉开眼笑:“郎君放心,敝店的面脂口脂在整清微界都是首屈一指的,连清微界第一美人,重玄门的琼华元君都是用的敝店的脂粉。”
谢汋闻言轻轻一哂。
店主人接着道:“郎君这样一表人才又这样体贴,尊夫人一定很欢喜。”
谢汋接过包好的脂粉,轻佻地一笑:“夫人倒是夫人,不过是别人的夫人。”
店主人一愣。
谢汋笑道:“是舍妹。”
店主人露出恍然悟:“郎君真是吓了小的一跳。”
谢汋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将那堆脂粉装进檀木盒里,再包上锦缎,系上丝绳,仿佛那是世上最有趣的情。
他从百宝囊取出数枚上等灵石会了帐:“老丈方才话说了一半,倒弄得我心痒。”
店主人讪笑道:“郎君莫怪,小的在这水市上做买卖,是不敢乱说话。”
谢汋抚着匣子道:“做买卖便是交朋友,今我们是朋友了,朋友间闲聊两句谁管得着。”
店主人忙点头:“郎君说的是,小的是听旁人说的,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郎君听过一笑就算了。”
谢汋道:“这是当然,老丈别担心,我不是多嘴的人。”
店主人这才道:“听说金相阁失火那夜,有人看见一男一女两古怪的修士阁主一起从火里走出来。”
谢汋目光闪动:“哦?许是阁的客人呢?”
店主人道:“郎君有所不知,那天夜里金相阁里闹冥妖时,人就逃空了。”
谢汋道:“这倒是万幸。”
店主人接口:“谁说不是呢。按理说起火时金相阁里不该有人,而且……”
谢汋道:“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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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主人道:“而且好几围观的人都说那阁主出来时模样古怪,脖子耷拉在胸前,像是被人扭断了似的,脚节是僵硬的,不像活人,倒像尸。”
谢汋奇道:“哦?尸怎么会走路?”
店主人道:“有人说那对男女有古怪,许是控尸的魔修。”
谢汋道:“怎么凌州城里今还有魔修么?”
店主人摇摇头:“这就不知道了,按理说是没有的,当年重玄的妘道君郗道君联合九宗门将魔修驱逐赤地,九宗门联立下格杀令,至少凌州已有几百年不曾听说有魔修出没。”
谢汋道:“许是吓呆了呢?”
店主人道:“有相熟的人喊他,他不应,只跟着那对男女往前走,失魂落魄似的,然后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谢汋抚了抚下颌:“有意。”
他顿了顿道:“不瞒老丈,我是从西部洲来的,好不容易来凌州一趟,久闻金相阁名,正想来开开眼界,哪知出了这等……”
店主人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那郎君来得真是不巧。”
谢汋道:“金相阁虽烧了,人不是还在么?那些人总得有地方去吧?这么水市,难道只有金相阁一?还望老丈指路。”
店主人苦笑:“郎君想必知道咱们凌州城是凌虚派的道君们管着吧?”
谢汋点头:“在下虽然孤陋寡闻,这还是知道的。”
店主人道:“宋掌门前日下了禁令,整凌州水市都不许再做这些买卖。”
谢汋道:“凌虚派的掌门不是姓孟么?怎么是宋掌门?”
店主人道:“郎君有所不知,孟掌门对上冥妖,不幸身陨,今的宋掌门是原先的左长老。”
谢汋道:“原来此。”
他顿了顿,又问道:“听老丈的意,那位宋掌门上任不久,门派应当有许多务,怎么倒管起这凌州市坊里的微末小来了?”
店主人脸上露出为难色:“小的只是生意人,哪里知道那些……只是有回听两光临敝店的凌虚小道君议论,说是宋掌门忽然性情变,简直像是换了一人似的,对了,还有一件怪……”
谢汋道:“哦?”
店主人道:“听说凌虚派的几位道君一下子修为增,前日有归元宗一位长老来找宋掌门切磋道法,听说宋掌门都未亲自出,只派了座下弟子应战,便将这位长老打败了。”
谢汋若有所,抬头看了看天,暮云已经渐渐退成了淡粉灰紫。
“那老丈可知这水市有么驰名的酒楼茶肆客店?”他问道,“时候不早了,虽然开不成眼界,得找地方落脚。”
店主人道:“要说名气,还得是九天画堂,那里原来做的是金相阁一样的买卖,茶酒菜色都是一等一的,今虽然旧业被禁了,歌舞丝竹还是能悦人耳目的,还有几艘楼
船可以下榻。”
谢汋道了谢,拿起沉甸甸的锦盒向走去。
走出十几步,一无人的转角,他便将锦盒往水里一抛。
郗子兰只用宝相斋出的胭脂香粉,何况他方才拿的那盒香粉压根不是兰花香的。
那店主开着胭脂水粉铺子,却连兰花香莲花香都分不清楚,他包货物时很是小心,不让他看见他上的薄茧,但这份小心翼翼反而更显得他心里有鬼。
谢汋勾了勾嘴角,慢慢向那店主所指的方向踱去。
……
夜幕低垂,九天画堂灯火熠熠,宾客盈门。
金相阁一夕化为灰烬,九天画堂一独,虽皮肉买卖被明令禁止,但凭着美酒佳肴丝竹笙歌,生意倒比以前还兴隆。
此地的店伙都是人精,只一眼便将来客的衣饰气度尽收眼底,可惜他们碰谢汋难免走了眼,将他当成远来的富贾。
一店伙笑容可掬地将他引上三楼:“贵客请上雅座。”
这九天画堂金相阁一样,一艘楼船分出三六九等,一共七层,上四层不是有钱便能上的,再有钱的商贾只能在下三层。
不过店伙未稍有怠慢,这些富商一掷千金,出比许多九宗门的修士都阔绰许多,这位客人一看便是出豪阔的一类。
谢汋环顾四周,只见这雅间珠帘翠帷,屏几雅致。
他入了座,拣最好的酒菜要了一席,便听木画屏风对面传来一客人粗声粗气的声音。
“你们别想诓骗我,”那客人语气不善,“我就不信你们好一间花楼,连婊.子都找不出来。定是看不起老子是买卖人,换作是宗门的道君,怕是根本不用费这些口舌。”
另一声音道:“瞧子说的,小店开门做生意,要是能做这买卖,小店怎么会放着钱不赚……是真的没有,凌虚派宋掌门的名令就贴在门口,子想必进来时……”
那客人冷笑道:“这种东西不就是拿来唬人的,哪当真了,少废话,速速把人给我找来,不拘俊还是丑,肥还是瘦……”
店伙听起来都快哭了:“小的不敢哄骗子,是真的没有,莫说敝店没有,整凌州城没有哪店敢违禁的。”
客人道:“不敢明目张胆做,还不敢偷偷摸摸地做?凌虚派的道君再厉害,难道还钻床底下偷听?没有无妨,你现去给我们买两来行,在没有就你用你婆娘凑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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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伙无可奈何:“子……小的还未娶妻呐……”
客人道:“那就把你老娘拉来……”
这胡搅蛮缠的劲连谢汋叹为观止,忍不住勾起嘴角。
陪侍的店伙摇摇头,苦笑道:“子见笑,几乎天天都有客人为这闹,这位还好,楼上闹起来动刀动剑的,有两次差点出人命。”
谢汋道:“我是慕名来凌州城,了才知道金相阁烧了,想着来这里碰碰运气,连你们这里没有么?”
店伙一副恨不得把心剖出来的模样:“真没有,小的要是敢骗子,就让小的天打五雷轰!”
谢汋道:“可是凌州城里原本那么多做这行的姑娘,总得有地方去吧?”
店伙道:“这小的就不清楚了,小的只知道前几日忽然来了群凌虚派的道君,往门口张贴宋掌门的禁令,然后把敝店那些姑娘尽数带走了。”
谢汋道:“带哪里去了?”
店伙道:“说是送他们返乡,那些姑娘许多是凡间买来的,约送回去了吧。”
谢汋一哂:“这么好心。”
店伙暧昧地一笑:“子说的是。”
他顿了顿道:“不止是小店,听说那几人牙子都被连根拔了,连人带货全被凌虚派带走了。”
话音未落,便听隔壁那粗鲁的客人放声笑:“凌虚派的都是佛祖菩萨不成?我看是抓去自己享用了……”
谢汋目光动了动,心里有了数。
恰好这时酒菜上来,店伙低声道:“若是子嫌这里吵闹,小的给子换一间。”
谢汋道:“不必了,我就喜欢热闹。”
他一边悠然欣赏丝竹歌舞,一边自斟自饮,月上天时,叫来店伙道:“有些乏了,带我去客房。”
店伙将他带另一艘楼船上,比起方才那艘,这里便清净多了。
房陈设用具无一不精洁。
谢汋待那店伙退出去,合衣在榻上躺下,闭上眼睛。
约莫半时辰后,房的莲花铜灯忽然一黯,整间屋子漆黑一片,伸不见五指,仿佛灯灭的时,连星月都一齐灭了。
“砰”一声响,房门忽然洞开,月光霎时从门里漏入,只见寒光一闪,森冷的剑锋已经了他脸侧。
谢汋抬以两指夹住剑锋,轻轻一拗,只听一声脆响,剑身便断成了两半。
他灵巧地坐起身,顺捞起榻边的佩剑,看没看便是一剑平削,那刺客的身子便被拦腰斩断。
紧接着又有数道剑光在黑暗闪过,谢汋撇了撇嘴角,运剑风,剑锋所至,血肉与断肢横飞,没有一剑落空。
不过片刻,黑暗的屋子里便没了声息。
他向壁角的油灯一弹指,火苗倏地窜起,照亮了卧房。
谢汋往四下里一环顾,周围却没有横七竖八的尸首,只有一些白色的碎纸片。
他不惊讶,捡起一片端详了一下,是半纸人的形状。
方才他一剑将一人拦腰截成两段,原来就是这纸人。
谢汋忽然轻笑一声,将纸片一样,然后疾风般掠出门,飞身跃上对面楼船顶层,从一扇亮着灯火的窗户里穿了进去。
房一黑衣蒙面人抽出长刀迎击,只听叮叮两声,玄铁长刀已断于剑下。
谢汋一剑挑开黑衣人的面纱,却赫然是那脂粉铺的东。
“是宋峰寒派你来的?”谢汋一边笑,一边捏了诀,掌心一道火光直冲那黑衣人的眉心。
对方闪避不及,却毫发无伤,只是额头上显现出一道黑色的兽面纹,那是魔修被逐出东西部洲,赶赤地魔域时,由九宗门打上的印记。
那人露出惊惧色:“你怎么知道……”
谢汋一哂:“宋峰寒把孟长亭的嫁祸给冥妖,今又想故技重施,知道偃师门与我们有怨,便扯偃师门当幌子,找了会些傀儡术的魔修来充数,就这破绽百出的招数,指望能蒙混过,祸水东引么?”
他顿了顿道:“宋峰寒那老东西野心不小,可惜总是把人当傻子,难免有弄巧成拙的时候。”
话音未落,他的剑已刺入那魔修的咽喉。
他抖了抖剑上鲜血,转身从窗户掠出,御剑乘风向凌虚三岛的方向飞去。
待他离去,那一剑封喉的魔修尸身忽然从地上站起,化作一群白蝶飞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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