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山王家刀法是出了名的霸道, 王箬是桐山宗主,他的武功刀法自然不容小觑,何况此时他手底下除了桐山宗的弟子, 还有贵妃吴氏为谢詹泽从江湖之内网罗招纳来的各路能人。
“殿下, 臣已传信给江玉祥江总督!”
混乱之际,才将冬霜护至谢詹泽身边的近侍匆忙禀报道。
江玉祥如今已与谢詹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纵然此时谢敏朝已醒, 可他除了濯灵卫之外, 手中也已无兵可用。
江玉祥早年间毕竟跟着谢敏朝多年,他如何会不留个心眼?皇城驻军里不肯归附的将领早在谢詹泽领兵回月童时便已被他们用计拿住,现下正是群龙无首之时, 剩下的墙头草更是早已投靠于谢詹泽与江玉祥两人。
“殿下, 母妃她……”冬霜轻拽他的衣袖。
谢詹泽堪堪回神,他的目光最初落在那雪地里身姿缥缈,剑招凌厉的少年身上, 随后他垂下眼, 看向身侧的女子。
“我没有退路了,冬霜。”
他的手指蜷缩收紧, 闭起眼满脑子都是他的母妃, 他轻呵出一缕寒气,“我为齐王府庶子时,她望我摆脱庶子身份,我听她的话了,哪知斗死一个谢宜澄,又回来一个谢繁青。”
“父王成了父皇, 她无法向父皇开口要一个正妻的身份, 却寄希望于我, 盼我如她所想,顺从听话地为了太子之位去与谢繁青争抢。”
他轻抚冬霜的鬓发,拂去雪粒,“她永远不甘于一个妾室的身份,也不甘我是个庶子,但她从来不会与我明说,她只会说她一切都只是为了我,可事实上呢?她为的是她的不甘。”
“她永远冠冕堂皇,永远要逼我争夺,”谢詹泽的目光落在冬霜颈间那颗雪白的珠子,“冬霜,你可信?我此时若是去阳春宫救她的命,她还会反过来责骂我难成大器?”
“我没得选了,只能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他紧握着剑柄,东边燃烧成片的烈火已经被扑灭,但隐隐的,重檐之间似乎传来了混乱的拼杀声。
江玉祥领兵入宫了。
头顶是金丝密网,此间禁军合围,王箬等人在其中勇猛异常,饶是砚竹等人皆是一身的好武功,也囿于围困,施展艰难。
戚寸心一回头,便见谢缈被王箬的钢刀重击腹部,一时间伤口撕裂,血浸衣衫,她忙唤,“缈缈!”
吴泊秋听见她的声音,转头正见谢缈吐血,他眉头一紧,当即带着戚寸心飞身上前,双脚锁住王箬的刀柄一个旋身,逼得王箬踉跄后退几步,随即稳住身形与吴泊秋缠斗。
但也是此时,那与王箬同为谢詹泽门客的跛脚男人手中长鞭抛出,缠住戚寸心的腰身,将她从吴泊秋身边拽了过去。
荷蕊才割破几名禁军的脖颈,回头望见这一幕,便立即踩着尸体飞身上前,却被那跛脚男人一掌打在胸口,摔倒在地。
“太子殿下。”
那跛脚男人立在庭内的石灯笼柱上,长鞭手柄处冒出的短刃已经横在戚寸心的脖颈,他面露冷笑,“名剑钩霜果真不凡,若殿下此时自刎,我尚能留她一命。”
说话间,戚寸心的脖颈已经被短刃擦出一条细微的血痕,谢缈才一抬首,他瞳孔微缩,但转瞬间,吴泊秋手中的拂尘骤然飞出去,重重击打在那跛脚男人握鞭的虎口处,剧痛之下,男人手指一松,鞭子掉落,砚竹旋身而上,一脚重重踢在他的肩背,抓住戚寸心的手臂带着她稳稳落地。
温热的血液迸溅在戚寸心的脸颊,她后知后觉地偏过头,正见谢缈沾血的衣袂猎猎而动,他手中纤薄的剑刃已经刺穿了那跛脚男人的喉咙。
他的神情阴郁冷冽,握着剑柄的指节苍白漂亮,殷红的血珠悬在他纤长的眼睫,于冷风中滴落在他的脸颊。
剑刃抽出,那男人喉间的血窟窿不断流淌出血液来,融入白雪之间,他大睁着一双眼,所有的惊惧都在涣散的瞳孔间定格。
“什么玩意儿。”
吴泊秋呸了一声,拂尘再度回落至他手中,他迎上谢缈的目光,“别瞪我,王箬这老匹夫是有点本事的,你不是也被他打吐血了?我刚刚那是一时没防住。”
谢缈不理他,将戚寸心带回自己身边,将腰间丝绦的流苏缠至她手上,将她挡在身后,他指腹抹去唇畔的血迹,剑锋直指王箬。
“这金丝网不破,我们只怕敌不过他们这么多人。”
莫宴雪手中的剑刃像是被血洗过几遭,他喘着气,打量着将他们包围在中间的禁军与晋王门客。
纵然他们身怀武功,但要与这些不断涌入东宫来的禁军搏杀绝不是长久之计,禁军人数众多,一旦谢缈等人力竭,便真的情况不妙了。
砚竹神情肃冷,周身内息微荡,雪花拂过她身边便被融化成水滴,她提剑翻身而起,剑刃擦过金丝网,发出“噌”的声响,刺眼的火星子下坠,消散在半空里。
“这东西没那么好破。”
吴泊秋瞧见砚竹落地,剑刃划破几人的脖颈,他的神情也变得有些凝重。
“杀谢繁青!”
谢詹泽再次下令。
王箬等人一霎盯住那雪衣少年,所有人登时举起兵器再度朝他袭去。
戚寸心紧紧地抓着丝绦,被他带着躲开一道又一道的攻击,天旋地转间,她勉强看清站在石阶之上的谢詹泽手中已添了一把弓箭。
正对准了谢缈。
长箭刺破空气,朝他而来。
千钧一发,她没有思考的间隙,抓着他的丝绦往后用力一拽,令他躲过王箬钢刀的同时,也躲开了谢詹泽的利箭。
只是那箭锋擦过了她的手背,划出一道血口子。
砚竹反应迅速,劈开利箭,再起身踢在面前那名近卫的手上,一柄长刀脱手,被她足尖踢向石阶之上。
谢詹泽身侧的近侍忙将谢詹泽与冬霜推到一旁,转瞬之间,那长刀穿透近侍的腰腹,重重嵌在殿门上。
禁军将他们越困越紧,王箬等人的出招狠厉非常,荷蕊与几十名师兄师姐都受了伤,此时已近乎力竭。
他们所有人越靠越紧,被围困在中央。
吴泊秋挡在谢缈与戚寸心身前,拂尘一扫,细丝穿透数人的眉心,只留一道细微的血痕,便倒下成片的尸体。
王箬心下骇然,一时晃神便被吴泊秋的拂尘缠住钢刀,两人内息相抵,周身罡风浮动。
谢詹泽面色阴沉,抽出一支羽箭来搭上弓,却听见身边的冬霜一阵抽气,他侧过脸去,便见她脸色苍白,扶着肚子,神情痛苦。
“冬霜,你怎么了?”
谢詹泽手上一松,羽箭落地,伸手去扶她。
“殿下,妾……”
冬霜疼得秀眉紧蹙,话也说不全。
“快扶侧妃离开这儿!”谢詹泽当即唤了人来。
但他话音才落,一抬首却见金丝密网之外,高檐之上,忽而添了两道身影。
冬日的风凛冽,吹得两人衣袂翻飞。
那须发皆白的老者发髻规整,只一根玉簪,一身浅色长袍,腰配名剑薄光,面容虽苍老,但那一双眼睛却是精神矍铄,锐利非常。
一身的仙风道骨,濯然气度。
他身侧的老妇手提一把长刀,其上镶嵌的金刚石璀璨生辉,连接成星线。
“先生,师娘……”
戚寸心仰头望着他们,轻声呢喃。
“庄主!”
荷蕊一瞧见那老妇人,眼睛便亮了起来。
谢詹泽的脸色越发不好,待见到那对老夫妇身后数名持剑的年轻男女接踵而来,他心内的不安定便一瞬扩大,他沉声提醒:“周老先生,您可别忘了你当初与德宗皇帝的约定,你踏入我皇宫内院,插手皇家事的后果,您可想清楚了?”
天山明月周靖丰一诺千金,从不毁诺,当为世人之表率,而九重楼便是天下文武之士心中的神坛。
明月下凡,一朝毁诺。
这相当于是周靖丰自己破了当初的誓言。
“南黎百姓敬我重我,皆因我曾替他们出了一口恶气,但我周靖丰穷极半生也只能逞这一时之气,我何德何能要他们将我奉为明月,悬于天上?”
风吹着他银白的胡须,他苍老的声音落在金丝网下每一人的耳畔,“当年我一剑断君恩,发誓不再插手谢氏皇族之事,是因我看不到南黎的明日,百姓以我为傲,却不知我手中剑能斩一个北魏皇帝却斩不尽对我汉人家国虎视眈眈的异族野心,不过是无用的声名,晋王以为我会在乎?”
宽大的衣袖随风而荡,他抽出薄光剑来,隔着金丝网看向被谢缈护在身后的那个小姑娘,他笑了一声,潇洒落拓:
“尔尔虚名,远不及我这唯一的学生万分之一。”
——
阳春宫。
殿门与窗棂紧闭,内殿里昏暗一片,吴氏鬓发凌乱,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双泛红的眼睛显得有些空洞。
“你骗我。”
眼泪跌下眼眶,她的嗓音已经有些嘶哑。
坐在床榻上,只穿着一身明黄单袍的谢敏朝仍是一脸病容,手中一柄剑沾着血,他脚边是刘松头与身子分了家的尸体。
他轻咳几声,剑刃在刘松的尸体上擦拭几番,随后便扔给了一旁的濯灵卫统领,他站起身来,走到吴氏的面前,垂眼看着她。
她满脸是泪,这阵子因为照顾他的病体,她已经瘦得不成样子。
终是轻叹了一声,谢敏朝蹲下身去,用衣袖擦拭她脸颊的泪痕。
吴氏浑身僵硬,只觉得他的衣袖,他的指腹都像是冰冷的蛇信,一点点地舔舐着她的脸颊,令人浑身的血液都要凉透。
“鹤月,若你不将我病重的消息送去金源给詹泽,也许便没有今日这一出了。”
他冷静地陈述。
“不。”
吴氏摇头,躲开他的触碰,她抬眼望向他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不,陛下,即便我不这么做,你还会有别的打算。”
“你算计我,算计我们的儿子,你一定要他死,你从一开始就想好了!”随着她的情绪逐渐失控,她的眼泪再一次簌簌而落,“谢敏朝!你好狠的心!”
谢敏朝静默地看着她,由着她哭泣,半晌,他松开她,轻声道:
“是你们母子,先杀了我的长子宜澄。”
吴氏闻言,猛地抬眼。
泪水的裹挟令她看不清此时他的神情,只能听见他道,“宜澄有先天不足之症,一向身体不好,詹泽趁我不在月童,给他下了猛药,令他虚不受补,气血双亏。”
“不可能!”
吴氏眼睫眨动,又是泪水垂落,她摇头,“此事我怎么不知晓?!”
“鹤月,你将我们的儿子逼成什么别扭的样子
了?”
谢敏朝抬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你要他争,他偏不肯轻易随你的愿,面上忤逆你,实则他比你想象中的还要狠。”
他的语气冷冷沉沉,那双眼看向吴氏时,犹添几分怜悯,“你看,如今,他连你也不顾了。”
“他不顾我,才是我的好儿子。”
吴氏迎上他的目光,眼底半点温情也无,“谢敏朝,你以为詹泽就没有后手?你别忘了,月童的守城军有半数都已经归顺了他!”
“陛下。”
谢敏朝还未开口,殿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是宦官刘洪,他便是刘松的干儿子,当初做了阳春宫眼线的那名宦官。
谢敏朝呕血病重的消息,也是他透出来的。
如今看来,吴氏以为刘洪是她埋在九璋殿的眼线,却不知,他实则是谢敏朝反制她的棋子。
“南疆军已至月童城外,此时已与守城军开战了!”
刘洪的急急地说。
“南疆军?”
谢敏朝摸了摸下巴,转而一笑,“太子妃不愧是周靖丰的学生,南疆野蛮之辈,她竟也真能搬来做救兵,繁青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太子的人呢?还没动静?”
他又抬眼,瞥向窗纸上映出的那道卑躬屈膝的影子。
“宋宪将军和永宁侯世子领着秦家军三万人已经过了梁西镇,崇英军统领丹玉也率领崇英军一万人赶来,此时怕是已经与城外的南疆军汇合。”
秦家军。
永淮驻军统领秦世延。
当年德宗下令送星危郡王谢繁青入北魏为质之后,秦世延触怒德宗,因永宁侯徐天吉作保,他才保下一条性命,奉皇命至永淮看护九龙国柱。
秦世延其人,身居永淮驻军统领一职,多年死守皇命不出永淮,他是出了名的死心眼,谨小慎微,无皇命出永淮是大罪,何况是出兵月童,即便永宁侯于秦世延有恩,这也不够秦世延冒此大险,毕竟若是一步行差踏错,他领兵到了月童,整个秦家军都要跟着他一起获罪砍头。
秦世延绝没有这样的胆子。
“怎么会……”
吴氏心神俱乱,她的脸色煞白,不敢置信,“即便他谢繁青是太子,可他人没到永淮,我儿詹泽那时也未透露要领兵回月童的消息,秦世延那样的人,他怎么敢无诏出兵皇城?!”
“繁青到底比詹泽多算一步。”
谢敏朝此时毫不遮掩眼底的几分赞赏,“鹤月,你可知秦世延当初因何触怒德宗啊?”
“秦世延曾是宋宪的副将,若无宋宪,便无他秦世延。一个徐山岚还不够让这秦世延冒险出兵,但失踪多年又忽然出现的宋宪却可以。”
宋宪。
那位打了胜仗之后出逃失踪的铁血将军。
吴氏的脊骨塌下去,眼泪仿佛已经流干了,她垂着眼帘,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隐约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她听见了远处隐约的厮杀声。
这座皇宫里,正被血腥的味道包裹洗礼。
“我以为你偏爱詹泽多一些。”
她的声音很轻,有些飘忽,“是我错了……”
“我给过你们母子很多机会了,鹤月。”
谢敏朝的指腹轻轻拂开她脸颊的浅发,他的神情仿佛是温柔的,“可你们谁也不珍惜。”
他朝一旁的濯灵卫统领伸出手,那神情严肃的青年当即将一只小巧的木盒恭敬递上。
木盒打开,里头静躺着两颗乌黑的药丸。
他捻
出其中一颗来,伸手将吴氏揽进怀里,又将那颗药丸凑到她唇缝边,冷静地说,“鹤月,听话,吃了吧。”
吴氏浑身僵冷,即便他轻轻抚着她脖颈的手掌是温热的,她也觉得浑身冷得彻骨,她在泪眼朦胧间,在他的怀里仰望着他:“谢敏朝,你真的爱过我吗?”
即便已经人到中年,谢敏朝的轮廓仍是刚毅深邃的,眉眼也仍能看出几分年轻时的意气风发。
他凝望着怀里的吴氏,似乎是想起了当初娶她进齐王府时的情形。
“鹤月,记得我曾同你说过什么吗?”
他的语气越发温存动人,“你的存在,让我觉得我有的时候也能如寻常百姓一般,平凡地去爱一个人。”
“我若不爱你,当初又为何要娶你进府?”
“可是你变了!”
她哭得声嘶力竭。
“不。”
谢敏朝任由她哭闹,随即平淡地用指腹替她擦去泪珠,“是你变了。”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只是你忘了,我当初让你做决定要不要跟我时,是你说的,哪怕是我的妾,只要我爱你,你就能一直在我身边。”
他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字句都显得冷极了,“是你食言了,你不甘为妾,不甘詹泽是庶子,你逼得他成了如今的样子。”
“鹤月,我知道,归根结底其实在我,我能明白你的难过,你的不甘,因为我身在皇家,又逢乱世,我不得不握紧我能够握住的权力与利益。”
他轻轻地叹息着,“可是鹤月,我不后悔。”
“詹泽唯一像我的地方,便是他能为了我的位子舍下你,我也能为南黎而舍下你。”
他语气却缱绻温柔,却字字如刃,绞得她血肉生疼。
此时,吴氏方才明悟,她当初义无反顾要深爱追随的这个男人,到底有多可怕。
情爱,远没有南黎重要。
他会爱她,却从来理智得残忍,从不会耽于情爱。
他要的,是汉家天下,是完整的中原疆土。
“若他没有为了得到这个位子而与北魏奸细有所勾结,我或许还会有些不忍,不忍他如此年纪,便要为繁青开刃。”
谢敏朝定定地看着她,“鹤月,我谢氏天下如今只剩残破半壁,詹泽不是不能争,他完全可以,但你与詹泽却只能瞧见眼前的几分利益,从此处开始,你们便输了。”
他轻柔的手指抚过她的下颌,指节骤然用力,逼得吴氏张开了嘴,任她如何哭叫呜咽,他手上的动作却并未有丝毫停顿。
乌黑的药丸被他送入她口中,他随后在她颈间一击,她便不受控地吞咽下去。
殿内晦暗,谢敏朝压下眼眶里微泛的酸涩意味,闭了闭眼,将她抱入怀中。
“鹤月,输了,是要付出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