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6.没人比我更懂鲁迅

仙台的牛舌非常有名，即使是千临涯这个假东京人也听说过。

出了仙台站，就是牛舌一条街，左右店虽然名字不同，但都是卖牛舌的。

透过玻璃橱窗，可以看到各家店里都挤满了人，客人桌上热气腾腾，碟子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牛舌片。

进进出出掀起帘子时，炭烤的香味和“吱吱”的烤肉声响传来，无比诱人。

“这个点还好，人不算多。”清水看着周围橱窗里的食客说。

“这还不算多？”千临涯觉得已经挺多了。

“平时饭点儿都必定排队。”清水感觉对这边的环境信手拈来，“至少我们可以直接进去吃。太好了，我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

“哪一家好吃？”千临涯在旁边问，模样像个学生。

“跟着我。”

“我跟你。”千临涯一副认了领导的模样。

清水看上去很高兴，大概是发现到了自己地盘后，千临涯终于变得有些怯生生的，挺可爱。

他们两个从什么“伊达牛舌”“风味舌”的牌匾下走过，不知道走了多远，一直到连千临涯都感觉肚子饿的时候，清水终于拉着他进了一家风格古朴的小店。

“欢迎光临！”

掀开门帘，店员们的欢迎声夹着一道烟火气，一起扑面而来。

这家店地段上感觉没有之前几家好，但也是人满为患，他们俩找了个位置坐下。

千临涯看到烤牛舌的老师傅正在烤几片牛舌，炭火铁网上的肉片“滋滋”冒油，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店员递过来一张菜单，清水一副不需要菜单的模样，转手就把菜单给了他，说：“你想吃什么？”

菜单的内容很简单，无非是各种牛舌套餐而已，1人份，两人份，甚至还有1.5人份。

看后面的标价，一人份的牛舌定食就要1800円，他凑到一旁小声问清水道：“喂，我说，一人份有多少牛舌啊？”

“三片。”

“三片就要1800円？”

他在心里换算了一下，换算成RMB，就得120一盘牛舌，平均一片牛舌40块钱？？

他在心里对这个数字有些啧啧称奇。

“我请客。”清水说。

“那奢侈一点，给我1.5人份吧。”千临涯扣下菜单。

清水笑了笑，把店员叫过来点了餐。

烤肉的是个白胡子老头，看上去不苟言笑，也不说话，用手抓起牛舌就往铁架子上扔，来回烫了烫，也不撒什么佐料，过不了一会儿就烤好了。

他把两面烤成褐色的牛舌用尖头烧焦的长筷子夹起来，放在碟子里，往台子上“啪”地一放，接着就有人端上来大根汤和一碗米饭，这就算一份定食了。

千临涯端详了一会儿面前碟子里的牛舌，抬眼看了看清水，发现她一脸期待。

“那我……先吃了？”

“无妨。”

“我开动了。”

合掌之后，夹了一片到嘴里，仔仔细细拒绝了一番这片价值40RMB的牛舌之后，评价道：

“我虽然不知道1800円这个价格算不算贵，但这个是真好吃。”

清水笑得很开心。

日本料理哪哪儿都好，就是有一点：菜太少，不够下饭的，全靠汤撑着。千临涯把汤倒到碗里，把每一粒米都捞起来吃掉后，和清水一起走出那家店，嗅了嗅自己衣服，还好没有沾上烤肉味。

“多谢款待。”千临涯说，“晚餐我请你吃。”

“我再请一顿也没事哦，毕竟是来我这里。”清水说，“接下来想去哪儿逛逛？”

“不是要给合宿做准备么？”

“来得及的。再说了，好不容易来仙台一次……”清水歪着头想了想，“要不要去仙台城看看？”

“至少先把手里的行李先安放好吧？”千临涯左右手分别提着两只大行李箱。

清水手放在下巴上，点了点头：“说的也是。”

他忍不住想：这家伙，到底是有多期待和自己一起逛仙台啊？

她一定非常喜欢自己的老家，很想把它推介给自己这个东京人。

想到这里，千临涯忍不住露出笑容：“道闲斋，我发现你还蛮可爱的。”

“是吗？”走在前面的清水刹那回过头，一脸不屑，“事到如今才发现吗？我难道不是本就是天下第一可爱吗？”

“不不不，说是天下第一可爱，未免也太嚣张了，就我所知，我妹妹梦叶的可爱程度就不下于你。”

清水蹦蹦跳跳地走着，一边说：“是吗？妹控真恶心。”

“呃……”

被这么说了之后，他一时竟想不到反驳的方式。好在清水很快忘了妹控这个话题，转头问道：“这次仙台之旅是触发了你哪根神经，才突然想到夸我可爱的？”

千临涯没有计较她的无礼说法，反而以德报怨地说：“我突然发现，你对我很好。”

清水扭过头去：“哼，说这种话是想从我这里讨到更多温柔走吗？”

“我是觉得，你对我这样好，很容易把我变成废人，”千临涯说，“我会忍不住心安理得地享受你对我的好。”

清水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你难道不是一直都心安理得地在享受吗？”

“不，至少之前我还会有点愧疚。”

“意思是今后你会毫无愧疚，尽情享受我对你好么？”清水皱着眉头思索了一番，最后皱着的眉头又打开了，“没事。”

“什么没事？”

“那样的我也不会讨厌，所以没事。”

千临涯不明白她口中的“那样的”指的是他变成了废人，还是指的是他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服务，总之在这个瞬间，他被清水刹那打动了。

“清水，我要和你成为一辈子的伙伴。”

清水的脸垮了下来：“没兴趣。”

“我是正义的伙伴，和我成为伙伴，就和正义成了伙伴。”

“不需要。”

在千临涯的劝说声中，清水带他找了个寄存行李的地方，把两个大行李箱都寄放了起来。

他不太明白，为什么明明她家就在仙台，却宁可把行李放在别处，也不回家一趟。

当然，今天他是客人，而且是跟定清水的状态，对她的安排也没有什么质疑，就这么跟着去了仙台城的遗址。

仙台在古时，本记载为“千代”或者“千体”（发音都是sendai），直到伊达政宗在仙台筑城时吟诗一首：“我国繁盛，宛若千代长青仙台之松”，此后，这里就被记作“仙台”了（发音也是sendai）。

当时筑的仙台城，就是现在千临涯和清水刹那站着的位置了。

他们在仙台市边缘位置的一座山上，从绝壁之上，往下可以俯瞰整个仙台市，山顶上，一座伊达政宗的骑马铜像巍然屹立。

“我说，仙台人还真是喜欢伊达政宗啊。”千临涯看着眼前的铜像，除了独眼龙用的眼罩以外，这副形象和他在某些游戏里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

“那是当然的咯，伊达政宗乃是仙台城的筑造者，也是一手缔造了仙台市起源的人，更是仙台藩的始祖。”清水刹那说着，往铜像下方放了一枚50円的硬币，以表示祈愿。

千临涯虽然没有同感，但对这种感情表示理解。

日本所谓的“城迹”和中国的城不同。日本战国时期采用城下町制度，“城”指的是给大名居住的私人城堡，城下町才是老百姓活动的地方。

它不像中国的城那样，是一堵城墙把行政、经济、生活区域和一大堆老百姓全框进去，居城只是贵族居住的地方而已。

所以，和最初想象中不同，仙台城遗迹也只有一小块，现在被改造成了一所公园，也正好就是普通公园大小。

“我们站着的地方是仙台城的本丸，是由伊达政宗亲手建造的，”清水刹那站在绝壁上，往下俯瞰着整个仙台市，手指着东北方向，“那块区域是二之丸，那块是三之丸。现在都已经改建成其他建筑了。”

她仿佛导游般，给千临涯介绍道：“这座本丸更多是作为军事目的建造的，所以远在山上，到了江户幕府时期，伊达政宗的后人就不愿意住在这里了，因为离城下町太远，生活不方便，看看地形就知道了，来往都要登山，所以就开发了下面的二之丸。”

千临涯听着她的讲解，也弄清楚了整个仙台城的结构：山上是最初建造的本丸，本丸背靠绝壁，易守难攻，而上山的途径被二之丸和三之丸扼守住，再往外就是仙台的城下町。

“这座仙台城在历史上是相当宏伟的，只可惜在明治时期，本丸被拆掉改做军营了，现在唯独剩下的，也只有这座雕像了。”

他放眼望去，看到地面上用白线勾画出了“本殿”“偏厅”之类的地方，像房屋结构示意图。想要看到当初宏伟的仙台城本丸，也只能靠想象了。

沉吟片刻，千临涯道：“所以，我们在这里基本上什么都看不到？”

清水伸出一根手指，压住了他的嘴：“想象，照幽斋，人类想要欣赏美景，想象永远是最初和最终的起源和归宿。”

“我虽然明白你在说什么，可我还是感觉看了个寂寞。”

清水刹那抱起双臂，抿着嘴，最后下结论道：“看来是没有文化的类型啊。”

“没有文化？！道闲斋，你居然敢说我没有文化？！”

“我们仙台是一个需要有文化底蕴的人，才能好好欣赏的城市，所以你要赶紧学习文化。”

“所以我学习文化就是为了欣赏你的老家对吗？”

“赶紧夸夸这里，这样就能显得有文化了。”

“那不是单纯变成了附庸风雅、人云亦云了吗？”

清水刹那一副头疼的表情，说道：“适合傻瓜型游客的地方，也就是松岛那一块了吧，有温泉也有寺庙，可是离得太远了，今天是来不及了。”

“别把我说得像只知道享乐的没文化的美国人，”千临涯打断了她，“其实你不用带我到处游玩的，直接去你家就好了。”

她的神情变得有些凝重，似乎内心深处在回避什么。他不知道她身上还有什么隐情，他不打算去探究。

所以他扯开话题说：“所以，仙台还有什么文化名人？”

“有啊，”清水刹那马上说，“鲁迅。”

“鲁迅？？”

千临涯万万没有想到会听到这个名字。

“鲁迅不是浙江绍兴的吗？”

“你忘啦？他在我们仙台留过学。”清水说。

千临涯马上想起了一个刻在DNA里的名段落：“……我就往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去。从东京出发，不久便到一处驿站，写道：日暮里。不知怎地，我到现在还记得这名目。其次却只记得水户了，这是明的遗民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仙台是一个市镇，并不大；冬天冷得利害；还没有中国的学生。”

当时或许仙台并不大，可现如今，仙台都是东北地区的经济中心城市了。

“《藤野先生》？”

“bingo！”清水刹那很高兴地打了个响指，“看来你也不是全无文化。”

千临涯无语地看着他：“在这个国家，没有人比我更懂鲁迅，包括你，道闲斋。”

“是吗？”清水刹那看上去明显不服气，“他上学的地方离我家只相隔几公里，我小时候总是到他念书的地方玩，还看过他当时的作业呢！”

“是吗？连这种东西都有么？”千临涯来了兴趣，挥了挥手，“那带路，去看看？”

清水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鲁迅念书的地方是仙台大学医学专门学院，这个学校本来是个中专，鲁迅中途辍学不久，就被东北大学给合并了，成了其医科学院。

东北大学是实力非常强劲的大学，前几年的国内排名，基本上都在前五里面晃，近两年更是生猛，居然超过了东大和京都大学，成了第一。

之所以没有其他大学有名，还是因为这所大学地方性太强，就和当年的伊达政宗一般，远离核心圈子，地位变得边缘了。

先前千临涯还没有觉醒系统的时候，就考虑过到东北大学来念书，只是没想到，山回路转，居然有一天，自己会和当时还未曾谋面的美少女，一起到这里来参观鲁迅的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