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园园在学生时代里,其实算是最无趣的那种人。
没有智能手机,她也不知道要,家里有电脑,但她不爱玩。
班级里总会有人收集同学们的联系方式,那时候没有微信,都用qq,每次纸传到她那里,她都写一个“无”。
没有这些,自然也没有条件听歌。
但她喜欢听。
每天下了上午第二节课,都要做课间操,做操之前和之后,学校的广播站就会放歌,一般一天能三首。
鹿园园每天做操的那段时间,心情都挺好的。
所以现在苏临给她唱的,有的是她耳熟的,有的是好像在哪个商场听过的,也有完全陌生的。
但,无一例外,从他的嗓子里唱出来,都好听得过分。
而且有种奇异的,让她平静下来的感觉。
他让她闭眼,她没闭。
就看着他的脸,看着他想不起歌词时候随便笑笑就哼过去的样子,心里一片温暖。
不知道是第几首了,鹿园园觉得他的嗓子好像有点点哑,就叫了停。
沉默了一会儿,他在那边先说:“怎么不睡。”
鹿园园摇头,脸蹭到枕头:“睡不着的呀。”
看着苏临皱眉,她补充道:“不是因为别的,是太早啦,我一定要十点多才能睡。”
“学长,”她裹紧了被子,轻声说:“你要一直待在这里吗?”
“嗯……我爸妈他们应该还要一段时间结束。”他说:“没事,我吃完了,可以一直打。”
“哦,那我给你讲讲,我爸妈的事吧……虽然……”鹿园园顿了下,才说:“不太好听。”
“我妈妈刚走的时候,我爸有很久的时间里,状态特别特别的……”鹿园园想了想,只能想到一个词:“可怕。”
“就是吃饭也要人逼,每天都像行尸走肉一样,我爷爷都快气死了,奶奶一直哭,我在一边不敢跟他讲话,但我一直在看,看他的反应。”
“他就,没什么反应,就好像外界的一切都和他没关系一样。”
“……过了段时间,爷爷最先觉得他心理可能出了问题,就带着他去看心理医生。”她声音不自觉地放更低:“然后……果然是有问题的。”
“什么问题?”苏临问。
“我那时候虽然是初中,但我一直记得医生跟我还有爷爷奶奶说的话,医生说我爸这个人其实是有一定程度的精神洁癖,或者叫情感洁癖。但是程度不重,在生活中也不明显,只是控制欲比正常人稍微强一点,不爆发出什么大事,不会有心理隐患。”
“但是……听名字你也知道啦,这种隐性心理病,要诱因才能演发成病,诱因……”
鹿园园抿了抿唇,突然觉得有些羞耻,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往下讲,“……就是我妈妈的出轨。”
“医生说,他从认知到这件事开始,心理上压力不断增大,已经开始崩溃,但那时候他已经是个四十多岁的成年人,有一定的接受能力,并没有直接体现出来。”
“他最后的诊断结果,是轻度的情感缺失人格障碍,情感冷漠症,还夹带一点点的抑郁倾向。”
鹿园园看过诊断书,她那时候不太懂,但是牢牢记得这些字,直到去电脑室上微机课,她第一次没有按照老师的指令,上网查什么是情感冷漠症。
其实……差不多就是字面的意思。
对外界无反应,对亲友没有感情波动,不爱交流,不爱表达,对一切都冷漠。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治疗过吗?”他的声音响起。
“啊,”鹿园园回过神,“治疗的话,医生是爷爷在S市找的,因为我家这边根本没什么靠谱的心理医生,那医生说治疗的话也可以,但是因为我爸爸年龄大了,所有的价值观啊,心理观念什么的早就已经成型很多年,所以治疗周期会很长。”
“我爷爷要他搬去S市,他不肯,他一定要回这个家住,问他理由他也不说。”
鹿园园不想躺着了,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手机放在枕头上跟他说话,“我还在上学,只知道爷爷奶奶就是那时候彻底对我爸失望了,爷爷还在开着门店给人看病,已经耽搁了很久,有天他们大吵了一架,就回了S市。”
苏临一时间没有说话。
他黑眸隔着屏幕定定看着她,翻滚着某种情绪,薄唇抿成一条线。
从他唱完歌,鹿园园就已经平静多了。
她甚至笑得出来,还伸手去摸他屏幕上的脸,“你好严肃呀,不要这样啦,我都不难过了……”
“我生气啊。”他说。
鹿园园一愣,“……嗯?”
“我生气,你妈做了错事,你爸心里出了问题,那你呢?”
“……”
“你他妈做错了什么?他们凭什么这么对你?”
“……”
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别的什么情绪,灯光下,他白皙的眼角有些发红,胸膛微微起伏,顿了顿,接着道:“上次,你因为你爸哭的时候我就想说了。”
“刚才你又哭,我听完,真是差点儿想买票去你家,骂他一顿,跟他要人。”
鹿园园手有些抖,他的话没有很大声,却字句清晰地砸到她心里。
“这么好一小姑娘,老子宠着都不够。”她看着苏临眼角的红愈发明显。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咬牙切齿般:“凭什么,被他晾这么多年?”
听完他的话。
喉头哽住,控制不住地,她的眼泪再次冲出眼眶。
回S市的票早就买好了,经过那晚的事,家里的气氛越来越淡,年过得稀里糊涂,鹿园园给爷爷奶奶还有舍友们都拜了年
除了吃饭在客厅,她基本都不会出房门,可以说是一夜回到解放前。
但她其实早就习惯了,要真说起来,这半个月对于她来说才是不习惯、不真实的。
鹿园园没想到会在走前一天收到高中同桌的消息,电话打到她家里的座机,说想约她出去见面,吃顿饭。
毕竟也算是高中为数不多的朋友,她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
到了约好的店,门上挂着风铃,叮当的响,一个人闻声回头,笑着对她招手。
鹿园园恍惚了一下,也笑着走过去,“好久不见啦……”叫名字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叫了大名:“……齐燕。”
上了大学她们就没再联系过,鹿园园给她发过短信,全部都石沉大海。
她想,可能她们的关系已经不足以好到称呼小名的地步,而且过了大半年,她也……生疏地叫不出口。
“好久不见,”齐燕推给她一个菜单,“看看你想吃什么吧。”
十分钟,两人点好饭菜。
相对无言了一会,鹿园园先开口,“你……毕业之后,过得怎么样?”
“嗯,怎么说呢,”齐燕顿了顿,说:“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吧,我没上大学。”
“……嗯?”
“我那分数,考不上二本,上三本就是浪费钱,你也知道我家里情况。”
所以……她是已经在工作了的意思?
说完,鹿园园觉得她表情好像不太想谈的样子,囫囵应了两声就过去了。
一顿饭吃得不尴不尬,中间她们回忆了下高中,到了尾声,齐燕突然提起一件事。
“前段时间,我遇到了咱高中同学,她和你在一个大学。她跟我讲说,你现在在大学挺出名的,因为……”她停顿了一秒钟,笑着看向她,“交了个很帅的男朋友?”
鹿园园一愣,点了点头,“我……是谈恋爱了。”
“我去你们学校论坛看了几次,是很帅。”
“鹿园园,”齐燕突然叫她:“我在跟那谁分手之前,我也相信这些感情的,相信他说的我们一起去大学,毕了业就结婚。”
“结果呢,”她两手一摊,“我高考考砸了,我们就分手了,异地恋、家庭,都不接受。”
“三年就这么废了。”
鹿园园抓着纸巾,盯着对面的人:“你想说什么?”
齐燕笑了,“没什么,就,我一直觉得你挺神奇的,你那样的家庭,你能完全不长歪,纯的和白纸一样。”
“所以,趁着上学的时候多谈段时间吧,毕竟毕了业就得现实点了……”
她没说下去。
但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鹿园园觉得有团火从心里冒出来。
她给望风的情侣,就是齐燕和她当时的男朋友,第一个给她讲摩天轮传说的也是齐燕。
她现在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
“齐燕,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把我叫出来说这些,”那团火越烧越旺,灼热蔓延到心肺,“我不是你,他也不是你分手的男朋友,请你,不要把我和你比。”
齐燕冷下脸来。
鹿园园站起来,自上而下地看着她:“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你是叫我来叙旧的。”
“那从现在开始,就不是了吧,我听不了你刚才说的话。”她握紧十指,留了钱在桌子上,“再也不见了。”
鹿园园离开店,走了会儿,站在街道上,突然有点茫然。
齐燕变了很多,从谈吐到装扮都是,她可能是听到那个同学说的话才想起来她,又想到自己不如意的感情,忍不住告诫她。
可是她才不需要这种,明里暗里带着其他寓意的告诫。
鹿园园摸出手机,苏临的消息刚好发来。
苏临:【宝宝在干嘛,睡醒了没?】
现在的时间,不出来吃饭的话,她应该是在家里睡午觉。
她突然就笑了,回复他:【醒了呀。】
紧接着,她发了两句毫不相干的话。
鹿OO:【学长,我们在摩天轮最高点的时候接吻了呀。】
她像是告诉他,也像是告诉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很认真地敲:【所以我们不会分开了。】
回S市是大年初三。
鹿园园上午走,走的时候看出来鹿至似乎是想送她。
她站在门口,让他回去,“我自己打车去就行的,爸爸,你在家里吧。”
“我……假期再回来。”
他沉默着看她。
眼睛里好像有什么,最后却只是点了点头,“好,到了发消息。”
“嗯。”鹿园园笑着点了点头,自己提着行李箱下楼了,一转身,就没了笑。
发信息他可能也不会记得看。
送她出门,回来的时候万一又不看路怎么办——她真的怕了他之前的那种状态。
所以,正常的爸爸送女儿情节还是算了吧。
还是……平平安安的吧。
县城又在下雨。
在小区门口打车,鹿园园打着伞等在路边,感受着湿冷阴凉的风源源不断往骨头缝儿里钻,突然有点儿怀念B市。
那里也冷,但是那里的冷只是冷,不下雨,不会又冷又黏得人浑身难受。
而且,那里还有他呀。
高铁一向准时,鹿园园在上车下车的时候都给苏临发了消息,路上信号不太好,但他们也在断断续续地聊天。
到爷爷奶奶家的时候才下午四点,她拖着行李低着头,摸钥匙要开单元门,突然被一股力道往旁边一拖。
她吓得一激灵,松了手,行李箱倒地发出声响。
与此同时,她跌入一个怀抱里。
柔软却有点儿扎脸的料子,熟悉的香扑鼻而来,很多天没有感受过的、属于他的气息瞬间把她包围。
没了行李箱,她双手都空着。
鹿园园自己都没意识到地笑了,然后双手环住他,头在他胸前使劲儿蹭了蹭。
他发出一声轻哼,胸腔震动。
好像是在表达满意。
就这么没说话,这个时间,又是过年期间,周围没人经过,连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不知道抱了多久,同时松开手。
鹿园园抬头看他,“你也提前回来啦。”话说出口,才听出自己声音里有多高兴,她又加了句:“你家里人不会说你么?”
苏临额前的头发长长了点儿,冬天可能就是会把人捂白,鹿园园脑子里生起一个不合时宜的描述,黑发雪肤大美人儿。
这话一在脑中浮现,她就忍不住笑了。
他挑眉,伸手捏她的脸,“笑什么呢,小女朋友?”
“……”他又来了。
“是不是看见我太开心了,”苏临捏着她的手动了动,脸凑到她跟前,“想我了,嗯?”
这人总能把“嗯”这个音的所有特色发挥到极致,鼻音重,尾音上扬,勾人极了。
还就愿意一边看着她一边说,吊着唇角,懒散的笑,杀伤力成几何倍数增加。
鹿园园一下子红了脸。
她眨了眨眼,本来想好好回答他的,被他这么一搞,她就说不出口了。
“……明明每天都有打电话,”她垂下眼小声答:“不想。”
某人不干了。
苏临松开捏着她的手,再次把她搂进怀里,比刚才扣得还要紧,他笑:“不想?”
他双眼微微眯起,下颌绷着,笑容好看,但透着股坏。
鹿园园觉得他这个表情有点儿危险。
本能地想挣一下,下一秒,眼前一黑——
他的唇准确地印上来,反复吸吮,力道最开始有些大,他像是忍了很久,在倾泻着什么情绪一样,鹿园园看着他近在咫尺、漆黑一片的长睫,慢慢闭上眼。
她以前总觉得,接吻是不是也需要回应的。
可是她后来发现,好像根本不需要回应他,她连他的节奏都跟不上。
鹿园园的唇都有点麻的时候,才被他放开。
她深呼吸了几次,寒冬腊月的天,觉得自己后背好像出了一层薄汗。
苏临也有点喘。
他稍微平复了下,突然伸手挑她的下巴,摩挲了两下,声调闲散:“怎么样啊,感觉到了没?”
可能是刚刚亲吻过的原因,他眼角有点发粉,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明显。
鹿园园盯着他那处薄薄的眼皮,有些被惊艳到,无意识地跟着他的手抬高下巴,“……嗯?”
感觉到什么?
苏临弯唇,有一丝黑发垂到鼻梁,眼尾还是带着那点儿诱人的粉色。
他速度很慢地低头、俯身,就着挑下巴的姿势亲了下她的额头,声音克制,又喑哑。
“……老子想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