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文哥儿在竹叶清香中醒来。
东庄这边栽有不少竹子,其中很多都是吴宽上次回来守制时亲手栽下的,如今已经长得十分茂密。
难怪他祖父总是心心念念余姚的竹山,这边的水土确实好,既养人也养竹。
文哥儿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麻利地给自己洗洗刷刷。
即便已经入了春,早上还是有点凉意,且春日多雨,一大早就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文哥儿裹起自己的厚衣裳,去寻文徵明他们用早饭。既然是乡野别庄,早饭便不该拘在屋里用,都是摆在敞亮的雅轩里头就着外头的好景致享用。
春雨蒙蒙,远山仿佛也笼上了一重薄纱,看起来更添几分秀致。
文哥儿胃口一向好得很,看着这样的江南田野风光更是心情大好,哪怕只能吃守制期间的粗茶淡饭,入口都觉香喷喷的。
吴宽他们瞧着文哥儿那吃相,不觉也多添了两碗粥,师生三人吃得饱饱的,绕着廊下散步。
正走着,就听人来报说石田先生过来了。
文哥儿一开始还记不得石田先生是谁,听文徵明一介绍,才想起来这是沈周。
沈周与吴宽少年相知,这么多来始终感情极佳,吴宽知晓沈周来了,便径直带着文哥儿两人前去迎接老友。
外头下着雨,沈周身穿蓑衣、头戴斗笠,远远望去看不出真容。不过他虽然已经年近七旬,身姿却依然笔挺如松,不见丝毫伛偻。
文哥儿走近时沈周正好在摘斗笠,那双手一看就是常年拿画笔的手,看起来瘦削修长,偏又给人一种很有力道的感觉。
吴宽等沈周把斗笠和蓑衣都脱下了,才领着文哥儿两人上前说道:“这么早过来,早饭用过了吗?”
沈周说道:“我母亲年事已高,觉少得很,早饭用得早,我也是陪着她吃过了才出来的。”
文哥儿肃然起敬,准备找时间去沈周家跟这对长寿的母子好好聊聊长寿秘诀。
这是一件十分要紧的事,必须记在小本本上!
因为想去别人家里讨教这般重要的事,文哥儿表现得格外乖巧,文徵明上前喊“石田先生”,他也积极地上前喊“石田先生”。
沈周笑道:“早听匏庵他们提起过你,也读过你的《饮食诗话》,如今终于见到了。”
文哥儿听到连沈周都看过自己的《饮食诗话》,登时骄傲起来。
骄傲之余又忍不住看了眼吴宽,有点好奇吴宽是怎么跟沈周他们提起自己的。
有些老师看起来不声不响,实际上私底下会把学生的书送给老友并且在信里夸夸!
吴宽哪里知道文哥儿的小脑壳里到底在想什么,领着沈周入内品茶叙旧。
老友相聚,话自然不会少,沈周先是劝勉了吴宽几句,又和吴宽诉说起这些年来的苦恼。
自从吴宽官位渐高,来向他求画的人也越来越多的,他都分不清哪些是真冲着他的画来的,哪些又是想拿他的画去讨好吴宽。
两人一个在京师,一个在苏州,哪怕平日里能书信往来,许多事也不便在信里多说,他便总担心自己的画会让吴宽为难。
别人绝不会无缘无故献画,带着画登门大多必有所求,这不是陷吴宽于两难境地吗?
吴宽摇着头宽慰道:“无妨,不好办的事我不会应下,即便拿着你的画登门我也不会随便松口。”
沈周得知没给好友带来困扰才放下心来。
文徵明当初也是跟沈周学过画的,都是老熟人了,话题便转到了文哥儿身上。
知晓文哥儿有可能今年就去参加岁考,沈周笑道:“提学官可能会被你吓着。”
当初杨廷和十二岁跟着他爹一起去参加乡试,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大家都震惊他爹怎么会带着儿子去考试,等得知杨廷和也是考生的时候顿时惊呆了。
文哥儿这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不过吴宽熟知文哥儿的性情,知晓这小子最是憋不住的。
至于为什么不打伞,自然是因为文哥儿对穿蓑衣很感兴趣。
打伞有什么稀奇的,在京师天天打伞,还是穿蓑衣戴斗笠有意思!
从三岁起就开始为金钱犯愁的文哥儿流下了羡慕的泪水!
但是他们的日子过得一点都不困难,住的地方有山有水,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奴仆婢女侍应周全!
他笑着看文徵明时不时把跑错路的文哥儿给拉回来。
文哥儿积极应下,还转头去跟文徵明攀起了关系:“我们有两个共同的老师了,多深厚的缘分呐,说咱不是师兄弟都没人信!”
沈周住的地方并不远,乃是他祖辈修的“西庄”。
文哥儿道:“还没确定的事,我不一定能去考。”
文哥儿听到后有些吃惊,等看到宽敞程度不下于东庄的沈家庄园后更是愣住了。
文哥儿一点都不在意,穿好以后立刻跑到雨中玩耍,不辞辛苦地用手抓着斗笠帽檐以防它挡住自己眼睛。
文徵明见文哥儿干什么都兴致勃勃的,自然也跟着他一起换起了蓑衣斗笠来。
文徵明是个比较慢热的人,与文哥儿熟悉起来也是因为京师那些时日的相处。
等到沈周要归家时,文哥儿还积极地拉着文徵明表示要送沈周回去。
据文徵明所说,沈周还购置了别的庄子,不想被别人找到的时候就独自住过去闭关作画。
难怪沈周可以一心追求艺术理想,这不是一辈子只干自己喜欢的事都不会有任何经济烦恼吗?
才这么小的娃儿,实在不该陪着他这个老师闷在东庄。
吴宽叮嘱道:“记得别到处乱跑,早些回来。你不是要学画吗?可以跟你们石田先生讨教讨教。”
听文哥儿张口就开始喊师兄了,他爽快地回喊了一声“师弟”,算是认下了这重身份。
几人围坐桌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很是轻松惬意。
沈周对科举不感兴趣,这些年来即便有人想举荐他当官他也婉言谢绝,一心在家读书作画。但他出身书香世家,家中连奴仆都是会读书习字的,对于文哥儿这样的小神童也是颇有好感的。
沈周看着也觉得开怀,与文徵明说道:“你这小师弟倒是有趣得很。”
还是听文徵明给他介绍,他才知道沈周不单是自己隐居,他爹也隐居,他祖父也隐居,反正人全家都隐居!
他都没出过东庄,压根不认得路,哪里谈得上什么送不送?
毕竟自古以来多少画画的大佬生前都穷途潦倒,一个两个日子都过得分外清贫!
他还以为沈周不当官也不经商,每天就专心写写画画,家境应该很一般,已经做好了过来瞧见茅檐草舍的准备。
如今两人同在东庄学习,文哥儿在这边又人生地不熟,他心里自然多了几分照顾文哥儿的责任感。
文哥儿年纪小,最小的蓑衣穿在他身上也是小孩偷穿大人衣裳,斗笠更是能把他整个脑壳都盖严实了!
要是提学官已经巡考过余姚了,他今年自然就不能参与了!
文徵明道:“师弟自是有趣的,要不也不会得那么多人喜欢。我听匏庵先生说,他离京时连太子殿下都来相送。”
外头雨还没停,两人也穿上蓑衣送沈周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