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文哥儿没太在意,钱福便也不琢磨这事儿了,继续在外头瞎浪,由着文哥儿跟他那些个同科考生等待开考去。
八月初八,浙江贡院外头就已经人头攒动。
贡院之内,主考官杨碧川也正领着一群早早关进考场里头的同考官巡视考场。
同考官都是从外省调过来的,既没有本地官员也没有本地人,他们需要协助杨碧川监考并在考后分房阅卷,把自己认为答得好的卷子写多几句批语好推荐给主考官。
虽说监考乡试并不轻松,大家还是挺积极的,毕竟将来参与浙江乡试也算是自己履历上很不错的一笔。
要是眼光独到地挑中个奇才,对方还像谢迁他们那样步步高升、位列宰辅,这无疑是一份天上掉下来的好交情啊!
你遇上当初慧眼识珠把你从万千考生之中跳出来的人,不说恭恭敬敬喊声“恩师”,关照一一总是要的吧?
所以这次随同杨碧川主持浙江乡试都摩拳擦掌,准备好好地把自己看好的卷子可着劲吹嘘一番。
不吹个一两百字绝不停笔!
君不见,刚入内阁的李东阳李阁老就是见一个好苗子就吹一句“实乃状元之才”。
远的有吴宽吴状元,近的有钱福钱状元,那都是他在考前夸捧过的,后来都与他交情很不错。
花花轿子人抬人,这不都把李阁老抬进内阁里去了吗?
至于那些没吹中的,只能怪他们自己不争气没考上状元,怎么能怪李阁老瞎吹?!
听闻这次李阁老的学生来应乡试,才八岁就下场考试,简直闻所未闻!
也不知文章写成什么样。
听说浙江提学官吴伯通对他赞不绝口,给他小考答卷评了个上等。既然吴伯通这么刚正不阿的人都起了头,他们要是碰上了那小神童的卷子……
众人心思都活泛起来,唯有杨碧川在张贴出来的号舍表前驻足,目光落在其中一个名字身上。
在考前两天,考场这边就把号舍座次张贴出来,并在对应号舍的桌板上同样贴好考生姓名。
也就是说,考生们的号舍现在已经安排停妥了。
杨碧川在看文哥儿的号舍位置,文哥儿的运气还不错,分在了中中间间的号舍,不靠前也不靠后,不是臭号也不是小号。
出发之前,谢迁曾私底下找杨碧川聊了聊,说是文哥儿还小,托他每场过去瞧上一眼,要是坚持不住就让他别考了。
王家已经一门两进士了,目前也不缺这么个进士,不过是让他下场攒攒经验。
至于号舍安排、监考阅卷之类的,不必特意关照,该怎么来就怎么来,而且最好一切从严,千万别叫他觉得科举很简单、官场很好进。
论年纪,杨碧川要比谢迁大十几岁,可谢迁一十出头就得了状元,论登第早晚他要比谢迁晚三年,谢迁如今不管是官职还是资历都称得上是他的前辈了。
人谢迁一个入了内阁的宰辅亲自找你聊天,又是和你谈“大家都是浙江人”,又是和你说“咱也算是这么多年的朋友”,所求的不过是让你每场看一眼他学生能不能坚持考完,再公平公正地阅卷评卷,你难道还要推诿吗?
推也推不了啊。
接了这么个烫手山芋,杨碧川忍不住绷着一张脸在目前还空荡荡的贡院之中踱步,寻找文哥儿所在的号舍。
对于主考官来说,本来就有时不时巡逻考场、关注考生情况的责任,便是谢迁不提出来,他们看到考生支撑不住也是要让人把他扶出贡院的。
除非考生坚决表示自己死也要死在考场上,不然谁会让他们坚持带病考试?
唯一棘手的是后头的阅卷问题,那小子当初钱福他们那批庶吉士去内阁那边参加散馆阁试,结果还得了个中上。
这乡试要是发挥正常,他难道要成为大明第一个录取八岁举人的主考官吗?
想到这个,杨碧川就开始头疼起来。
再想想文哥儿和钱福玩得很好,据说钱福这几个月还特意过来陪着他备考,杨碧川脸色就更不好看了。
好好的小神童跟谁玩不好,非要跟钱福那家伙玩一块?不知道钱福一天到晚都在外头厮混吗?不知道圣上对钱福的请辞很不满吗?
要不是文哥儿年纪实在太小了,没法跟着钱福沉迷酒色,怕都要被巡按御史记上一笔、落个品行不端的评价了。
这小子也就仗着能把三位阁老家当自己家乱跑,又与东宫有两年的“师生”缘分,才什么事都敢干、什么朋友都敢交!
杨碧川在心里思来想去、衡量来衡量去,最后发现自己考虑再多也只有公平公正一条路可以走了。
他要是敢为了奉承上头给那小子过高的名次,底下的考生们会骂到他遗臭万年。
那小子才八岁啊,一旦被录取会多少双眼睛盯着看?
他要是给那小子过低的名次博个好名声也不成,上头的几位阁老(乃至于东宫太子)怕是都会找他兴师问罪。
吴伯通远在浙江不清楚,他在京师可是知道文哥儿离京那天太子可是亲自出宫送他登船!
本来他前些年就曾被撵到南京坐冷板凳,回到京师这几年都还没把现在的位置焐热呢,一口气得罪那么多人那不是想不开吗?
徇私绝对不行,打压也绝对不行。
不管怎么琢磨,他这次当主考官都只有刚正不阿一条路可以走了!
甚至还得盯着底下的人让他们绝对不能搞小动作。
这届乡试你们还敢搞东搞西,不要命了吗?
你们知不知道上上下下到底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你们!
这次的主考官,不好当啊!
怪不得大方地送他一次回乡省亲机会!
一干同考官看着杨碧川眼神沉凝地扫视着那一排排沐浴在夕阳余晖之中的号舍,只觉京官不愧是京官,气势就是不一般。
这可能就是京师那边决定直接给各省委派主考官的原因吗?
这次他们终于不用担心被地方官员分走阅卷权了!
在这种阴差阳错的误会之下,同考官们摩拳擦掌准备一展身手。
万事俱备,就等着这批浙江士子考完了!
主考官确认贡院内没有问题,贡院前便开始入场搜身。
这搜身也是各地不大相同,有的地方要求脱得光溜溜,一件衣物都不许留;有的地方则是把通身上下搜检一遍即可,给读书人留了点颜面。
过去就曾有名儒前来应试,结果发现要赤条条地被两名皂吏或军士轮流搜检,当即愤然离场,再也不参加科举。
江南一带文风极盛,且向来追求文人风雅,近年来经过士子们的极力抗争,到底是让他们把衣服给穿上了,可以体体面面地走进考场。
若是能考中举人后去参加会试,也是不用脱得赤条条的,因为当年□□有令说“既然都已经是经过重重考验的举人了,就不必当成贼盗来提防”。
反正,能通过乡试考上举人,你基本就是个体面人了!!
一千多人的搜检工作并不快,不知不觉天都快黑了。
文哥儿积极地跟同乡们混在队列之中,等着前头喊自己的名字。
他年纪太小,金生站在他旁边先帮他提着沉沉的考篮,怕他把自己给累着了。
唯有最重要的、装着答卷的青布袋挂在他脖子上。
全场就他这么一个八岁考生,周围人的目光或多或少都落到了他身上,还有些人直接上前跟他互通姓名表露结交之意。
甭管文哥儿这科能不能考上,八岁就敢下场考试已经足以叫人记住他了!
别家的小孩子,七八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这可真是不能想也不能比啊!
文哥儿素来喜欢交朋友,对于主动上前来结交的考生他都友善以待。
随着点到名的考生一个个入场,考场外的人终于陆陆续续减少。
文哥儿等了半天才听到自己的名字,接过金生手里的考篮让他先回去歇着,等他考完一场再来接他就成。
金生“嗯”地一声应了下来,实际上却打算在贡院外找个地方对付一下,免得文哥儿在场中有什么变故自己没办法第一时间赶过来。
文哥儿开开心心地提着自己的考篮接受搜检去,那样子看起来活像是去秋游。
周围的考生本来还有些紧张的,瞧见他那模样不知怎地也跟着放松下来。
都到考场外了,紧张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尽心尽力考完这一场。
只要考过了,他们就是举人了!
众考生雄赳赳气昂昂地踏入考场。
文哥儿已经接受完从头到脚的详细检查,把自己的考篮重新收拾好去找自己的号舍。
今年浙江乡试应试者有一千四百多人,贡院之中的号舍是够用的,因此传统意义上的“臭号”都被空置,虽还是有接近茅房的号舍,却不至于让考生熏得答不了题。
这些人性化的安排足见浙江这边对读书人十分看重。
每个号舍前都站着一个士兵,全都是从地方驻军里调过来的军人,对考生进行一对一的看守,且这些军人每场还会反复换班,随机性极强,极大程度上减少了考生们买通看守士兵作弊的可能性。
这提防作弊的规格与会试是一样的!
等到文哥儿按图索骥找到自己的号舍,一眼就看见了杵在号舍前的高大士兵。
当然,对比他这么个小豆丁,随便一个成年人都是很高大的!
由于对方是负责对他进行一对一盯梢的,文哥儿没有开口跟对方套近乎,只礼貌地朝对方笑了笑,拎着考篮进入自己的号舍之中。
号舍里头就是一高一矮两块板子,矮的用来坐人,高的用来答题,考生带来的考篮可以塞到矮板底下,倒是不太占地方。
只是连考三场都只能闷在这小小的号舍里头,对于喜欢东跑西跑的文哥儿来说还是有点难受的。
好在进题官天亮后才来,考生们进场后还可以在号舍外走动走动,吃点喝点再上个厕所什么的。
进场早的甚至还能补个觉。
文哥儿进场时间不早不晚,考前准备时间很充裕,他把脖子上的青布袋取了下来,溜达去找茶水吏讨水喝。
没到考试期间,讨要茶水不用盖红戳!
即使考题下来前没那么多忌讳,考生们在士兵的盯梢下也没敢相互交流,有的蜷在号舍里头补眠,有的因为过分紧张而开始尿频尿急,有的则是反复清点着自己手头的文房四宝。
文哥儿捧着讨要来的茶水溜达回自己的号舍,见还没开始考试,又拖出自己的考篮数了数里头摆着几个梨子。
开考以后不交卷不能上厕所,水绝对不能喝太多,渴了可以啃梨子解渴。
这玩意一路提进来怪沉的!
文哥儿吃好喝好,补了一觉,早上天还没亮就精神抖擞的醒来。他赶早去撒了泡晨尿,又就着梨子吃了几块糕饼,终于迎来了正式开考的点。
第一场,一共七道题,三道《四书》义,四道经义!
这可是最关键的一场!
每道题都要写好几百字的小作文!
不能怪那么多考生要请烛写到后半夜。
这些答卷早早盖过骑缝印,一张都不能换,也不能有错字漏字,所以考生们须得写好草稿再誊抄到正卷上。
要知道就算是后世那些训练有素的高考生,写八百字作文也要几十分钟甚至一个小时!
这可是要写七篇!
当年有些学问不到家的考生绞尽脑汁都不知道该答什么,索性在开始答题以后又把官方题目再抄一遍凑字数,试图蒙混过关!
弄得朱元璋当年直接下令说“凡作四书经义,破承之下,便入大讲,不许重写官题”。
由此可见,第一场这足足七篇小作文真是让不少读书人愁秃了头!
文哥儿拿到考题后就开始刷刷刷地拟草稿,争取晚上不用续场太久,考完直接交卷回去等第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