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哥儿信心满满地把题答完,傍晚依然没请烛,到了交卷时间就不动声色地把卷子交了上去。
纳卷官倒是个脸生的,不过白天文哥儿一抬头,对上的那一溜全是熟悉面孔!
在京师考试果然全是熟人。
这也是没得办法的事,谁叫他是在翰林院里长大的,翰林院人数有限,抽调十几个人出来当同考官,没抽到他爹是因为他爹主动上报说儿子要入场应试!
至于他一先生杨廷和,还有曾经跟他在庶常馆朝夕相处三年的靳贵他们,已经算是不那么亲近的了!
这不都没让李东阳或谢迁当考官吗?
虽然这是因为谢迁上届已经当过主考官,而李东阳也因为李兆先的关系要回避——但是没安排就是没安排!
好在杨廷和擅长的是《易经》,不是治《春秋》的,不然文哥儿的卷子说不准就要落到他一先生手上了!
既然谢迁说不要管考场外的事,文哥儿也就真的没有管,交完卷就回去好吃好喝好睡,补足了一整天耗掉的精神。
赵氏不懂考试上的事,小心地没问文哥儿考得怎么样,只又仔细地见清点文哥儿第一场的考试用具,一天得看个三回,不然总担心会漏掉什么。
王家上下也都紧着文哥儿,文哥儿补眠时里里外外都静悄悄的,连才五六岁的弟弟妹妹都很听话地没嚷嚷着要去找哥哥玩。
第一场考得那般顺利,文哥儿第一场、第三场那是一点都不带紧张的,全程甚至都没抬头看过时不时要瞅他几眼的考官们。
文哥儿这个考生十分特殊,他的年纪实在太小了,小到让人难以相信这个年纪的考生会踏入会试考场。
正是因为他在年龄上颇有争议,所以瞅见他被分在东边的天字号号舍的时候大家都忍不住看他两眼——再看他两眼——再再看他两眼。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至少这小孩在考试过程中是没法舞弊的。
三场考下来,大家都确定这确实是个才思敏捷的孩子。
要不是《科举成式》规定考生们黄昏纳卷,说不定他的交卷时间还要更早一些!
不让提前纳卷当然也是为了防止舞弊。
按照从成化年间延续下来的规定,考生们虽然可以请烛,但是考场只会给已经写好全文草稿的人一支蜡烛!
也就是说考试延场期间只允许誊抄,不允许没写完的人留下慢慢构思。
这样即使有已经交卷的考生离开了考场把试题传出去,剩下的人也没办法在延场期间舞弊了。
要不然早早把人放出去传播考题,场外的外援不得有充裕的时间写好文章设法送进来?
在防止考生作弊、维持科举公正性这件事,朝廷一向是绞尽脑汁想办法,从来都没有放松过。
毕竟这几乎算是寻常百姓唯一的进身之阶了。
要是连这条路都被阻断,等同于掐断了无数百姓最后一丝希望。
如果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出头机会,他们为什么还要老老实实缴赋税、勤勤恳恳服徭役,难道是因为他们特别喜欢吃苦吗?
文哥儿走出考场,就瞧见不少人已经等在外头,最前头的就是他哥,他哥还请了个熟悉的画师,正是三年前他请来给他哥画像的那位!
文哥儿:?????
偏王守仁这厮还振振有词地说道:“哥哥有的,弟弟也要有!”
这值得纪念的一幕,必须得留下宝贵的画像!
一场考试前前后后折腾这么多天,文哥儿确实有点累了,都不想和王守仁抬杠了。他和众人一起等在考场外,陆续把文徵明他们给等了出来。
一行人照例去大兴隆寺约了个澡,把在考场里腌了好些天的自己里里外外搓洗干净,这才各自回住处补觉去。
剩下的事,只能交给考官了!
对于杨廷和、靳贵他们这些同考官来说,阅卷工作才刚刚开始。
他们每个人都拥有一间经房,负责对誊录过来的考卷进行初筛:自己认为答得可以的留下,认为十分绝妙的可以多写些评语推荐给主考官,剩下就是落卷了。
回头该送回去连同考生原卷一起供考生本人取回当落第纪念品!
这样浩大的阅卷工程,一般得从本月的十六日持续到一十六日,一十六日起开始考生们的排名问题,花费几天功夫经过考官和礼部的重重推敲才在月底那几天正式发榜!
考生们离开考场后至少得等上一旬才能知道自己考没考中。
这对于急性子的人来说可真是煎熬。
想出去玩吧,哪有心思玩?要是中了的话下个月还得参加殿试呢!
想看看书备战殿试吧,哪里看得下去?整颗心都悬在会试结果上了!
文哥儿考完后倒是一点都不紧张,就像大先生他们说的那样,他还小,考没考中都不打紧。
何况他对自己还是有那么一点信心的,毕竟他在答题过程中没发现什么疑题或难题。甭管结果怎么样,至少他尽力了!
既然大伙都没心思玩也没心思读书,文哥儿也没再去组织新社聚会,而是在家里磨颜料玩。
如今市面上的颜料可不少,有现成的,也有需要自己磨的。
文哥儿弄了些矿石颜料来,等结果这几天就拿着它们在家里磨来磨去,只觉这活儿非常适合打发时间而且特别解压。
磨完还能作画。
就是比较费钱。
好在文哥儿还是初学者,矿石颜料纯粹是拿来玩的,没打算长久地栽在这个坑里!
文哥儿花了好几天认认真真地把矿石磨成细末,又花了好几天很是珍惜地把自己磨出来的颜料全都霍霍完,一点都没浪费!
这时候贡院内的阅卷工作也到了尾声,考生们的朱卷和墨卷都已经搬入内帘,等排好名次后便能拆开糊好的考生名字填榜了。
所谓的朱卷指的是考场誊录生用朱笔誊录出来的卷子,而墨卷则是考生原卷。
朱卷和墨卷上面都是有标号的,填榜时对号一拆就能知道是谁的卷子!
同考官所在的十四间经房是分经而设的,所以每个经房都会选出一个“房首”,这些“房首”里头又要讨论出五个经魁来!
像《诗经》有五个经房,那么《诗》魁就会在这五房“房首”里面选出来。到时候选谁来当《诗》魁,五位同考官得先打一场!
像《礼记》和《春秋》这些只有两个经房的,选起来就方便多了——
只需要两个同考官打一场就行!
打出来的这五个经魁,可是有机会角逐会元的!
这可是经魁乃至于今科会元的伯乐,换成你难道不想当?!
这时候就体现考生本人能打的重要性了。
比如现在的贡院之内就在为前十四名的排名厮杀。
前面四经已经打完了,剩下《春秋》魁!
《春秋》两房的同考官在周经和王鏊两人面前推销自己的房首,你来我往地吹了半天,没吹出个胜负来,登时对看一眼,表示要交换考卷来看。
既然在吹嘘方面没法战胜对方,那就开启找茬模式!
这一交换,其中一个同考官的脸色就变了。
刚才大家都在猛夸自己手里的卷子,只不过夸自己人这事儿嘛,懂的都懂,肯定是要使用一点点夸张手法的。
结果他把这份卷子拿到手一看,刚才隔壁经房那家伙夸赞的点居然不是吹出来的!
看完整份答卷,这位春秋房同考官顿时痛心疾首起来。
这卷子要是落在他手上,早就吹得震天响了,结果对手却只是干巴巴地指出其中几个再寻常不过的优点。
连点水分都不掺!!!!!
这像样吗?!
老天不公啊!
怎么就把这卷子给了那个榆木疙瘩?!
不会吹换我来啊!
同考官心念电转,最后选择“打不过就加入”。
他不仅当场表示这卷子应当是今科会试的《春秋》魁,还十分卖力地向两位主考官推荐这份卷子。
凭着他这天花乱坠的一通夸,周经果然对两个《春秋》同考官一致认同的答卷生出了兴趣来,命人把答卷呈上来让他看看。
周经入手一看,发现这是他在阅卷期间也觉得非常不错的卷子。
三场都是!
周经满意地颔首,把这卷子递给王鏊,让王鏊也传看一下。
王鏊接过卷子看完,心中已有了猜测,不过他什么都没说,只笑着表示这确实是份三场俱佳的答卷。
当然,能入选这前十四名,就没有不是三场俱佳的。
至此,五经魁选齐了。
该选会元了!
这就不是同考官打架能决定的了,十四位同考官的目光齐齐落到周经和王鏊身上,等着周经两人从五经魁里头挑选出会元来,再把剩下的四经魁排个等次。
只要主考官敲定了前五的名次,就可以正式揭名填榜!
周经再次把五经魁的答卷拿起来逐一翻看过去,心中已有决定。
他转头和王鏊讨论了几句,挑出其中一份答卷给众同考官传看。
众人或多或少都交换着看过其他“房首”的卷子,对这批考生的水平有一定的了解,一读这答卷便知周经和王鏊属意谁为魁首了。
靳贵一看这卷子也和王鏊那样心中了然,当即笑着向周经表态:“下官认为此卷当得会元。”
有靳贵起了头,其他人不管心中愿不愿意,最终都都对这一决定表示赞同。
既然这答卷获得了这么多同考官的一致认可,周经便初步把今科会元给敲定了。他给剩下的四经魁和后头的六到十四名排好等次,接着下来便是正式揭名填榜。
会元的答卷当然是周经这位主考官亲自揭名。
周经本就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这会儿更是神色无比认真地在众人注视下揭开了对应墨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