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胪大典这种要紧场合也没文哥儿什么事,排名都是谢迁他们昨天讨论出来的,只差今天正式公布而已,所以文哥儿很轻松地当起了围观群众。
在准进士们紧张又期待的目光中,礼部尚书出来宣布今年的一甲三人到底是谁。
状元,伦文叙!
榜眼,丰熙!
探花,唐寅!
文哥儿听得眉头一动,发现一甲三人他全认识。状元伦文叙,广东人,他为了缓解老丘的思乡之情暗中让人拉入新社;榜眼丰熙,他们浙江人,早就已经加入他们以江南学子为主的新社;探花唐寅,南直隶苏州人士,不用说了,老朋友了……
嘶!
一甲三人,全是他们新社人!
还好,他们只是以文会友,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用不着太紧张。
文哥儿稍微安慰了一下自己,又看向场中三位新鲜出炉的一甲。
丰熙从外表上看要比唐寅他们略逊一筹,走得快了甚至还有点跛足。本来他的策论当属全场第一,可是因为仪表上略有缺失,所以与状元之位失之交臂。
唐寅的殿试文章也写得让朱祐樘拍案叫绝,可是在朱祐樘想点他为状元的时候又被人劝下了,说的是唐寅此人此前放荡不羁,毫无顾忌地眠花宿柳,曾经被提学御史否决乡试资格。若是让他当了状元,怕是会助长朝野的不正之风。
你朝廷难道是在鼓励读书人流连花街柳巷终日寻欢作乐?
徐溥这个南直隶出身的首辅亲自出言劝阻,认为应该打磨打磨这个后辈再重用,朱祐樘权衡之下便把唐寅放到了探花的位置上。
最后朱祐樘在前十的文章中挑中了伦文叙,这位考生出身贫寒却好学不倦,又来自百年来从未出过状元的广东,相比于文教极盛的浙江和南直隶,选他当状元更能激励天下学子。
何况看伦文叙的文章,他绝对也是才思敏捷的人才。
所以众考生听到的就是现在这个排名。
整个拟定排名的过程与文哥儿猜测的差不离。
不过朱祐樘很爱惜丰熙和唐伯虎的才华,特赐他们榜眼和探花本来没法拥有的冠带袍服。
这可是一次性多送两套冠服!
老朱家难得的大方!
场中的唐寅等人听了自然也激动地谢恩。
唐寅本来是想拿状元的,可是听过状元和榜眼的文章后觉得他们也颇有才华,加上他这两天不知怎地老做梦梦见自己卷入舞弊案后半生潦倒,如今得了个探花竟也觉得挺开心的。
状元虽好,探花也不差!
王鏊这位前辈都只是探花来着,回头他们走出去可就是苏州两探花了!
科举考的只是时文,以后他们谁成就更大还未可知!
唐寅一脸的春风得意。
三百名身穿进士服的考生们很快呼啦啦地被礼部尚书引着去看榜。
徐经和马理殿试都发挥得不错,居然比会试时排名考前许多,尤其是徐经,今年二甲一共九十五人,而他刚好就踩在九十八名!
九十八名!
再掉一名,他可就是同进士了!
那可就成了“如夫人”啦!
看到这险之又险的排名,徐经直接在榜下哭了出来。
爹啊,祖父啊,孩儿考上进士了!
当初他祖父以书法入中书科,熬了三年得了个中书舍人,结果被人嘲笑是靠钱砸来的官职,一直被调侃为“金中书”。
他父亲从小才名远扬,发愤图强要参加科举一雪祖父之耻,乡试考了第三。
那可是应天府的第三名啊!
他祖父和他父亲都喜不自胜,没想到第二年他父亲会试落第,备战二试期间过于用功熬尽了心血,人直接没了。
他祖父也随之撒手人寰。
徐经小小年纪就没了两位至亲,下场考试之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只求能完成徐父他们的心愿考上进士。
他天资不如父亲,所以下场应试之前一直都在埋头苦读,直至前几年一试不利之后才开始砸钱结交钱福、唐寅他们这些声名在外的才子,希望能得到他们的点拨(或者通过他们接触更多才子与贵人)。
现在他不仅考过了会试,还险险地得了个进士出身!
这可是他父亲到死都心心念念要考上的进士!
延续了三代人的心愿终于由他这个孙儿实现了。
徐经很没形象地呜呜直哭。
弄得别人都想在这个大喜的日子痛哭一场了。
对他们这些考生来说,在这张薄薄的黄榜上看到自己名字的一刹那,代表着他们十几二十年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也代表着他们背后的家庭终于否极泰来。
身上承载着几代人希望的又岂止徐经一个?
许多人的处境甚至比徐经更加煎熬,因为徐经家中有家财万贯、奴仆如云,唯一的痛苦只是被人嘲笑“以财买官”罢了。更多的人考上举人前可能是全家人节衣缩食、砸锅卖铁挤出点钱来供他们读书!
只要是有点儿羞耻心的人,便会为此感到焦急和惭愧,恨不能一下场就金榜题名,早些让家里人脱离这种困苦。
看到有人直接嚎哭出声,周围也没人嘲笑。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便是有那么多人挤科举独木桥的原因所在!
接下来几天属于新科进士们狂欢的日子,不仅有诸多仪式等着他们走,还有一本《进士录》要编。上次文哥儿他们的《进士录》弄得美轮美奂,不知多少人求购,唐寅觉得文哥儿他们有的,他们也要有。
文哥儿有文徵明、祝允明,他们也不差啊,当他唐大才子唐探花不存在的吗?
经过一通热络的联合活动之后,唐寅与同年们的关系也拉近了不少。他和伦文叙更是格外投契,两人在酒桌上一对起对子来就没别人什么事了,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做“没完没了”。
比起一拍即合的唐寅和伦文叙,榜眼丰熙性情倒是比较含蓄。
他在传胪大典后便去登门拜访了谢迁他们这些浙江前辈。
丰熙祖上也出过官,他祖父丰庆曾是个颇有廉名的布政使,算是一个圈子里的人。
谢迁颇看好这个后辈,与他好好聊了一会才笑着说道:“你性情沉稳,入了翰林院记得帮我们多看着文哥儿一点,他年纪小,行事难免有不周全之处。”
丰熙自是认真应允。
丰熙去王家拜访时,王家父子几个正好都在家。
文哥儿与丰熙早在新社聚会中见过面,关系虽然算不得多亲厚,却也知道不少关于丰熙的事。他乐滋滋地给他哥介绍:“哥你和原学兄的志向撞一块了,你少年时对爹说你读书是为了做圣人,原学兄也曾在墙上写‘立志当以圣人为的’!”
丰熙脸上不免有些赧然。
谁没有个年少轻狂的时候。
他也是后来下定决心埋头苦读才练就如今的沉稳性子。
王守仁倒是一点都不在意他弟说起自己少年时的豪言。
他朗笑着说道:“若是原学兄志向没变,我们平日里倒是可以多多交流探讨。”他在兵部的活并不忙,平日里还是对什么都很好奇,精力旺盛得不得了,自然特别很喜欢交朋友。
丰熙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一番交流下来,文哥儿发现丰熙与王守仁更聊得来,心情依然美滋滋的。
他自小有名师教导,文章和学问都不算差,可要论真正的钻研精神他和他哥还是有点差距的。
大概就是追求深度和追求广度的差别。
他好奇心也强,但知道稍作了解就满足了,他哥却是那种能在新婚期间跑去跟老道士比谁能“静/坐”更久的家伙。
那股子执着劲是一般人学不来的。
等丰熙走后,文哥儿就拉着他哥表示自己的短板还是很明显的,以后要是有这样的学术型人才就他哥出马搞定。他们兄弟齐心,一定能结交遍天下有能之士!
旁边的王华听得脸都黑了:“你们交那么多朋友做什么?还嫌你弄的那个新社不够显眼吗?”
王华在得知一甲三人早在参加会试之前就全被拉入新社,差点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都什么事啊?!
你小子是想结党吗?!
文哥儿一点都不慌:“爹你别慌,太子殿下也在新社里头。难道还有人弹劾太子结党不成?”
明朝的太子有点自己用得趁手的人又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他们把握好交游的度便不至于被人说是结党。
何况他们招揽入社的都是年轻人,平日里主要做的事也是偶尔聚在一起吃吃喝喝或者帮没考中的成员答疑解惑,在朝中又没太大影响力,谁会在意他们!
王华听他还振振有词,开始起身找棍子。
文哥儿兄弟俩对视一眼,齐齐起身撒丫子跑走了。
事实上这次春闱之后确实有不少人注意到了新社的存在,尤其是都察院的御史们更是盯了新社挺久。
等他们盯着盯着发现他们这些年轻人经常除了凑一起吃喝玩乐,就是结伴去义务干活,比如给养济院的鳏寡孤独送温暖(或者搞岗前培训)、给詹事府整理新报投稿内容之类的。
每个人都干得都很认真,还不拿工钱,仿佛这是他们新社联络感情的日常活动。
……这,好像不太好弹劾,骂狠了容易打击年轻人做好事的积极性。
众人又开始研究新社是怎么忽悠年轻人去干这些事的,研究着研究着就发现,人王小状元从小就干这些事,迄今为止已经坚持好几年了,根本不是单纯地骗别人去干。
只能说,他们这位王小状元真是精力旺盛。
御史们看着文哥儿干的这些事,又想喷,又无从下嘴。
结果没过多久,他们就发现都察院迎来了一场巨大危机。
趁着新科进士还没开始选考庶吉士,上一批庶吉士正式进行了散馆考试,并且有不少人开始选考理想中的职位。
御史们本来觉得这没都察院什么事,毕竟往年顶
多只有那么一两名庶吉士会破例选为御史。
可等吏部那边邀他们都察院一把手去讨论庶吉士去留问题,众御史才发现这批庶吉士里居然有不少人选考御史?!
虽然吧,庶吉士改迁监察御史从品秩上来说勉强也算对口,考得好了破格选入都察院不算什么大问题。可是往年并没有这么多人首选都察院啊!
左都御史闵圭也是浙江人,向来与谢迁、王华他们穿同一条裤子,对文哥儿从小挂在嘴边的“远大志向”清楚得很,是以一看这情况就知道是谁的锅。
没想到这小子能以一己之力把都察院变成热门选考衙署!
也不算什么坏事。
他已经老了,曾多次上书求致仕,估计左都御史这位置也做不了多久了,吸收一点新鲜血液进都察院也挺好。
多些能说得上话的人总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