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不早了,文哥儿也没马上带着朱厚照去江边寻访百姓,而是在王磐家蹭了顿饭顺便蹭住一晚。
得知文哥儿居然是过来买咸鸭蛋的,王磐对这位王小状元多了几分欣赏,热情地给文哥儿分享他常买的一家咸鸭蛋。
他认得的那位老农可是养鸭高手,养的鸭子肥美无比不说,连他们家鸭子下的鸭蛋都另有玄机,居然是双黄的!
平时要找出双黄蛋来可不容易,无异于往荷塘里寻并蒂莲,可这位养鸭高手就是能养出下双黄蛋的鸭子。这样稀罕的东西,不是熟客人家都不卖,都是看交情才匀一些出来给他们尝鲜的!
众所周知,咸鸭蛋最好吃的就是咸蛋黄。
清代美食家袁枚就曾经在《随园食单》里感慨说腌蛋最妙的就是咸蛋黄,可咸蛋白也是必不可少的,上桌时须得现切现吃才好,若是存黄去白呈上来,吃着不仅少了几分滋味,里头的红油也会走散!
既然不能不要咸蛋白,那么双黄蛋就是双倍的快乐!
王磐明显感觉到文哥儿看向自己的眼神都更真挚了几分,仿佛一下子把自己划拉到了挚友的行列。
果然,能写出《饮食诗话》《食在江南》这种书的人是真的嗜吃如命!
比起那些爱大摆官威的达官贵人,王磐自然更喜欢和文哥儿这种性情中人打交道。他不由乐道:“明儿某带你们去买,想来看在卖家还是会给某几分薄面的。”
文哥儿等的就是这句话,如愿以偿后拉着人王磐很是诉了一番衷肠,热情地表达自己对王磐有多相见恨晚。
王磐:“…………”
朱厚照:“………”
王小状元的友谊竟是这样廉价,只需要区区几个双黄蛋!
文哥儿两人在王磐家小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吃了王磐不久前刚购入的双蛋黄咸鸭蛋就粥,弄得文哥儿惊为天人,一刻都等不下去了,才刚吃饱喝足就力邀王磐带自己去选购双黄蛋。
省得被别人给捷足先登了!
王磐也被文哥儿的急切感染了,带着两个从人便与他们一起出门去。
出了王家门,就有随行的东宫禁卫默不作声地跟上,他们都在周围应付了一晚,全程都挺操心太子在王家会不会出什么事。
王磐察觉了这些人的存在,但也没有太在意,领着文哥儿他们出了城,熟门熟路地去寻那养鸭高手买腌蛋。
得知来的是赫赫有名的王小状元,那养鸭的老汉多看了文哥儿几眼,随后表示并不愿意卖给他。
文哥儿倒不觉得别人一定要给自己这个面子,只是有点不太甘心:“只卖几个给我也不行吗?”
那老汉道:“你这位状元郎往来的都是达官贵人,说不准得了我这腌蛋还会拿去给当今太子尝一尝,我不能卖给你。”
朱厚照一直在边上左顾右盼,好奇地打量着庄子上养着的肥鸭。
本来听到那老汉拒绝文哥儿他只觉得这老头儿太不识趣,别人登门来买东西竟都不肯卖。结果这老头儿话锋一转,居然转到了他这个太子身上!
朱厚照脸色顿时又变得臭臭的,不高兴地问:“为什么不能给太子尝?”
那老汉一点都不怕朱厚照的臭脸,他抱起一只鸭子摸着那被养得油光水滑的鸭背,笑着对朱厚照说道:“贵人可曾读过《水浒》?《水浒》中提到北宋末年有个说法叫生辰纲,讲的是达官贵人过生辰,各地要搜罗奇珍异宝、奇花异石进献,有时候异石没法从桥底下通过,还得把桥拆了方便运送来着。”
朱厚照没读过《水浒》,不过他曾为了制作卡牌通读过史书,自然也清楚生辰纲的害处。他坚决不承认自己读的书少,只笃定地说道:“我们大明没有生辰纲!”
他父皇连赐宴和灯会都经常取消,哪里会像宋徽宗那样大搞生辰纲?至于会不会有人给朝臣们搞这东西,朱厚照目前也没听说过,朝中应当没这么大胆的人才是。
“那贵人就当是我这老家伙胆小吧。”老汉道,“你看我养的这些鸭子个个看着都长得差不多,但它们生什么蛋其实是不一定的,大多数都生单黄,极偶然才能得个双黄。若是有达官贵人觉得我们这双黄蛋格外稀罕,想要我们年年往京师送,结果我们却拿不出来,到时候我们岂不是落了个家破人亡的后果?”
老汉这想法并非杞人忧天,别看东西成了贡品像是件天大的荣耀,实际上落到当地人头上不一定是什么好事。主要是中间有那么多人等着捞一笔,留给底下人的还能有什么好处呢?
不过是喂肥了旁人的钱袋子、成就了旁人的青云路罢了。
是以有些地方即使产出什么好东西,也不乐意叫上头的人知道。
生怕上头突然就摊派个新任务下来。
朱厚照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考虑,这与他从小到大的认知都不一样。百姓能够做出某样好东西,居然害怕当官的知道,更害怕被京师的达官贵人看上!
这还是碰上眼前的老汉与王磐这两个敢直接说出来的人,才叫他知晓百姓会有这样的想法。
光凭这一点,就知道百姓没有在大明治下安居乐业。
以前小先生教过他的,治理国家最要紧的就是“足食,足兵,民信之”。
如果要去掉其中一项,那就先去掉“兵”;如果要去掉其中两项,那就把“食”也去掉。
至于“信”,那可是万万不能去的,因为“民无信不立”!
如果连自己的老百姓都没法信任你,你这个国家就会垮掉!
难道他们大明现在已经不被百姓信任了吗?
倘若朝廷与地方上的官员都能爱民如子,百姓岂有不愿意把好东西展示给他们的道理?
朱厚照很有些郁闷,这种郁闷其实昨天听文哥儿讲《朝天子》的时候就有了,只是现在亲耳听到地方上的百姓这么说以后变得更加鲜明。他辩驳道:“拿不出便拿不出,哪里就会家破人亡?”
老汉没再与朱厚照聊这个话题,只吹了两声口哨,径直招呼自家养的狗儿把鸭群赶去水塘觅食。
文哥儿见朱厚照一脸的不高兴,不由得抬手摸了摸那久违的龙脑壳,笑着说道:“我们在周围到处走走。”他转头问优哉游哉立在不远处抄手看鸭群下塘的王磐要不要一起。
王磐笑道:“我就不去了,你们走累了可以回城里到我家用晚饭,我叫人备了些你们昨儿没尝到的高邮家常菜。”
文哥儿没有推辞,一口应下王磐的邀约,领着朱厚照沿着运河漫步徐行,看看住在运河边的寻常人家到底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等到文哥儿一行人走远以后,那去赶鸭下塘的老汉也回来了,坐到岸边准备垂钓。
王磐也坐过去,看看能不能顺便钓条河鱼回去吃。
两人顺便聊起了刚刚离开的文哥儿师徒俩。
别看老汉如今独居城郊养鸭,实际上他祖上还出过大人物,比如曾当过丞相的汪广洋。
不过与这位先祖亲缘近些的族人都已迁居他处,像他们这些留在高邮的旁支再顶着这位先祖的名头自夸,未免就有招摇撞骗的嫌疑了!而且他们这位先祖生前还因罪获诛、不得善终,大伙自然都鲜少谈及此事。
老汉平日里在这里养鸭垂钓,兴致来了便读些闲书,日子过得还算舒泰。他看了眼水面上毫无动静的浮标,转头与王磐闲谈起来:“怎么把他们给带来了?”
王磐道:“看那王小友确实爱吃你做的腌蛋,我便把他领来碰碰运气,看你肯不肯卖些给他。”
老汉说道:“有好事不见你想起我这老东西,坏事却是一次都没把我落下过。”
王磐哈哈一笑,乐道:“谁叫这十里八乡里头你养的鸭最肥,你腌的鸭蛋也最好吃。”
他看王小状元顺眼,很大程度上也是他自己也爱吃,不仅江里的鱼他快吃遍了,连山上山下的野菜他都快吃遍了,还准备整理出一本《野菜谱》来着。
当初周定王朱橚编的那本《救荒本草》他读起来就觉得很有意思。
只是《救荒本草》讲的大多是北方野菜,他准备搜罗些江南独有的野菜,若是他们江南不幸遇着荒年说不定能有点用处。
另一边,文哥儿领着朱厚照在高邮城郊转了一天,见到人便上去聊几句。
相比于王磐他们这些什么话都敢说的隐逸人士,寻常百姓说起话来都是挺淳朴的,真要问他们日子过得苦不苦,那肯定能说出十个八个苦处来。可要说这日子过得一点盼头都没有,那也还不至于。
毕竟江南可是举国最繁华之处,连乞丐都更乐意到江南来乞讨。
朱厚照随着文哥儿一路走过去,时而觉得大明要完,时而又觉得他们大明也没那么糟糕,心情可谓是起起落落。他甚至还学到了文哥儿给他演示的问答技巧,如何通过不同的提问方式获取完全不同的答案。
莫名就对文官的嘴越发不信任起来。
按照文哥儿这样的提问方法,同一个议题完全可以得出孑然不同的结论。
全凭他怎么去问。
要知道许多事都是有利有弊的,你提问时突出有利的方面,被问的人便会对这事表示赞同;你提问时突出有害的方面,被问的人便会对这事表示抗拒。
可以进行这种操作的不仅仅是提问,写奏本也能玩同样的花样!
所以他听着觉得好极了的事,背后可能有许多被人蓄意藏起来没讲的坏处。
就像一个地方出了极好的宝贝被朝廷列为贡品,这本来是好事。可经过底下人地层层盘剥,这事儿却对当地有害无利,甚至逼得本来世代从事相关行业的人不得不放弃祖业以避灾祸!
文官的嘴,骗人的鬼!
朱厚照这边正被文哥儿带着见识文官的诸般手段,远在京师的朱祐樘等人也收到了那份快马加鞭从江南送到京师的急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