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哥儿吃饱喝足,回去给京师那边写信。
有许多话他能当面与老丘他们讲,写在信里却是不成的,毕竟老丘说他们现在的信件也已经处于全京师共享状态。许多事既是不能提,便只能挑拣些有意思的事写上去。
等到信都写完了,文哥儿才觉有些疲惫。
别看他在唐员外等人面前表现得从容自若,在朱厚照这个太子学生面前也始终游刃有余,可他很清楚无论哪一方都不算是他可以随意鼓动、随意拿捏的存在。
只不过越是这样,越是不能表现出来。很多事其实都像走钢索一样,自己先稳住了,才能走到最后。
记得去年冬天他们去老师吴宽家作客,苏州知府有事找上门,给的礼单就是老长一串。
那时候吴宽也没特意避着他们,一方面是因为拿他们当自己人看,一方面大抵是因为这在官场之中算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连向来以风雅著称的吴宽尚且如此,更别提旁人了。
不过仔细一琢磨,又觉得理当如此:没有丰厚的家底,如何能风雅起来?搁在真正的穷苦人家,很多时候连抄书的纸都买不起,更别提费钱费心思去研习书画。
只是这些入京后到处活动的地方官员,手头那花不完的钱、送不完的礼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文哥儿没什么睡意,索性提笔作起画来,也没画什么特别的,只把一些江南的有趣习俗以及奇闻异事画成四格小漫画,回头拿去投稿给《新报》薅点朝廷羊毛。
俸禄不多,自力更生!
没有半年奖和年终奖,他用双手为自己创造!
文哥儿提笔画了半个时辰后终于困了,吹熄灯睡了个极香沉的好觉。
江南一带的水路十分通畅,徐家的铺货又很到位,只一日的功夫便连隔壁浙江也拿到了新一期的《新报》。
王守仁拥有了小半年带薪假期,先是回余姚浪了一圈,接着便跟着王老爷子搬到绍兴那边的新家再浪了一圈。
比起京师那种连皇宫都要改小了才建得下的地方,绍兴这边的宅子还是很实惠的,至少王老爷子想种竹子不必和文哥儿那些杂七杂八的花草果蔬抢地方了。
王守仁呼朋唤友到处玩耍,又结识了不少同乡后辈,其中有个叫徐爱的余姚小年轻特别爱找他探讨问题,王守仁见他和文哥儿年纪差不多大,便总带着他一起玩。
等摸清了徐爱家底,又见徐爱确实有才华,王守仁便寻王老爷子讨论起来:“你觉得回头让他和让姐儿相看一下怎么样?”
碰上青年才俊就该往自己家扒拉,这是一个好哥哥应该做的!
王老爷子道:“还早,等他过了乡试再说。”
过了乡试就得入京赶考,到时候正好相看。
王守仁闻言点点头,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见桌上搁着新一期的《新报》,想到自己白天只顾着出去玩耍,还没来得及看报,当即盘起腿懒懒散散地翻看起来。
看着看着,他脸色就变得有点古怪。
……他弟上哪了解这么多奇奇怪怪的知识哟!
王老爷子早看过报纸上的内容了,见王守仁神色不对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无奈叮嘱道:“这小子什么都敢在太子殿下面前讲,你这个当哥哥的以后要多看顾着点。”
要说哪个孙子最得王老爷子喜欢,那肯定是王守仁这个大孙子;可要说养大哪个孙子耗费他最多心力,那肯定是文哥儿无疑了。
那小子一点都不知尊老爱幼为何物,平时有事没事就爱气气他,如今回到浙江没那小子在还真有点不习惯。
王守仁一口应下:“那是当然的!”
王老爷子:“…………”
突然想起这个孙子似乎也不太靠谱,不知怎地更担忧了。
相比回来纯玩的王守仁,王守俭他们回来后要面对的就是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王守俭自己没考上什么出身,不过亲爹和弟弟都是状元,哥哥也是个进士,这等荣显在余姚这个地方算是独一份的,搁在绍兴也不差,要想与什么高门大户结亲可能不容易,娶个媳妇还是很简单的。
最后王守俭被县里的学官相中当女婿,这学官当年与王华乃是同窗,两边对这桩婚事都非常满意。
相比王守俭这边的速战速决,谢豆的婚事就有那么点小波折,他爹是当朝阁老没错,但他家光是儿子就有六个,谢豆属于不上不下的。往低了挑谢家不满意,往高了挑又说不太拢,加上谢豆又是个没什么主意的,竟是一直没说成。
几次相看都阴差阳错出了岔子,谢豆有点害怕出门了。
前两天他写信给文哥儿忍不住说了几句心里话,文哥儿怕他自个儿在家想来想去,便写信邀他到南京玩几天。
文哥儿还说如果他要出门的话,顺便帮他跑趟杭州,去钱塘洪家取几本他约好要借的书。
两家都是浙江人,谢迁与洪钟关系也不差,两家算起来还挺相熟,谢豆去拜访倒是不算突兀。
谢豆横看竖看,总疑心文哥儿是为了让他去取书才邀他去南京玩耍。
不过谢豆从小就把文哥儿当亲弟弟照看,自是不会拒绝文哥儿这点小要求,别过家中长辈后便启程前往杭州。
洪钟目前还以都御史的身份在外头当巡抚,钱塘洪家老宅目前是洪澄父子俩在留守,算是文哥儿的老熟人了。早前文哥儿来信说谢豆会过来取书,洪澄父子俩便在家边看新书边等着他过来。
谢豆虽有些腼腆,待人接物还是很过关的,登门后与洪澄父子俩相谈甚欢。
年纪和文哥儿相近的洪楩见了谢豆也颇觉投缘,兴致勃勃地拿着新出的报纸和谢豆分享:“你在路上可能没看新一期的《新报》,上头有篇慎辞的新作来着。”
文哥儿这些年没再来过杭州,不过他们书信往来一直没断过,时不时就要交流一下读书心得,偶尔找到有趣的新书还要找书手抄一本送给对方。
是以这么多年过来了,他们的交情始终没断。
洪澄这个当爹的都忍不住感慨,王小状元交朋友当真是诚心。他们身上连功名都没考着,文哥儿却这么用心地和他们交流读书所得,一点都没有瞧不上他们这些闲书爱好者的想法!
当然,洪楩力邀谢豆看文哥儿的新作不止是想分享,还想看看谢豆的脸色。
文哥儿偶尔也会在信里提起他的朋友谢豆豆,说谢豆豆是个老实孩子,欺负起来怪有罪恶感的(但下次还是想欺负)!
谢豆压根不知人心有多险恶,听说是文哥儿的新作立刻来了兴致,接过报纸按照洪楩的指引翻到对应的那个版面。
接着他脸上的笑容就慢慢消失了。
洪楩在旁捧腹大笑。
洪澄也在旁乐道:“你看起来不是爱出去风流的,也不用太害怕。”
谢豆过了好一会才从那图文并茂的描述中回过神来,他无奈地说道:“文哥儿从小就爱说这些惊人之言。”
洪楩道:“那是,我还记得他小时候写的《讨金莲癖檄》。”
洪澄点头:“我当年读完那篇檄文觉得金莲癖确实可恶,到现在看到小说话本里提到‘金莲’二字都不太舒坦。”他好奇地向谢豆发问,“不过他那个年纪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写那样的文章,你晓得不晓得?”
谢豆一愣,却是想起了当年的旧事来。
那会儿家里的嬷嬷要把妹妹脚掌裹上先适应适应缠足,妹妹哭着闹着不想裹,他便去跟文哥儿讨主意。
文哥儿先是给他出主意说先让他也把脚掌裹起来,接着又一口气写出这么一篇《讨金莲癖檄》设法传遍京师。
当年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掠过心头,谢豆忽地就明白为什么文哥儿当初缺钱置办官服,妹妹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私房钱拿出来。
兴许早在当年那篇《讨金莲癖檄》传扬开的那一天起,文哥儿在妹妹心里的地位就注定是不一样的。
幸亏父亲在文哥儿金榜题名后提议让王谢两家结亲。
谢豆是藏不住事的,理清心中纷乱的思绪后便与他们说起自己当初为妹妹向文哥儿求助的事。
洪澄父子俩只知道谢迁相中文哥儿当女婿,却不知当初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洪楩感慨道:“这听来可比那些酸掉牙的才子佳人话本子要动人许多。”
谢豆一股脑儿把自己理清楚的事讲完了,才觉得与旁人说起这些有点不妥,忙又拜托洪楩两人不要往外说。
王谢两家还没正式结亲呢,把闺中女儿的心思传到外头不太妥当,洪楩父子俩自无不应的道理。
谢豆怕自己留下来会继续竹筒倒豆子,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给讲了,忙取了书匆匆别过洪楩父子俩往南京去了。
洪楩父子俩正要就着刚才的话题讨论几句,忽听屏风后传来一声轻咳。
洪楩转头看去,却见自家姑姑洪湘拿着本书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
“小姑姑,你在这里多久了?”洪楩吃惊地道。
“我一直在这里看书,你们后头才到的。”洪湘说道。
她还没出嫁,不好随便见外客,只能一直待在后头等着他们聊完。
没想到倒是听到一段良缘。
洪澄教育妹妹:“下次可别这样了,传出去会叫人说闲话。”
洪湘点头。
洪澄又感慨谢豆和文哥儿明明是好朋友,性情却大不相同,文哥儿是那种跟谁都能聊几句的人。谢豆的话,若是骗他去花楼,他怕是会直接开窗户跳下去,以捍卫自己的清白之身!
洪湘目光动了动,转头对自家亲哥说道:“他好像没有婚配……”
洪澄道:“没有婚配便没有婚配,有什么——”
他说到一半忽地看向自家妹妹。他这个妹妹待字闺中,婚事也还没着落,主要是他们老爹常年不在家,亲娘也跟着去任地,放任着放任着就让妹妹这也觉得不好那也觉得不好,宁愿跟着他们在家看书也不出去走动。
再不说亲,可就成老姑娘了!
现在妹妹居然相中了谢家这个老三?
洪澄到底是疼爱妹妹的,起身踱步走了两圈,先是想到谢豆那老实巴交的性格,接着又想到谢豆小时候便能护着自己的妹妹,以后想来也会疼自己的媳妇。再一看家世,那也是很相配的,人亲爹还是当朝阁老来着!
洪澄道:“行,我写信给爹,让爹拿主意。”
洪湘没有害臊,还在边上看洪澄写信。
难得自家小姑姑有了想嫁的人,洪楩积极地在边上出主意:“给祖父的信一来一回得不少功夫,就怕谢兄这段时间突然定了婚事。要不这样吧!现在船兴许还没开,我追上去跟谢兄一起去南京,找机会给他透个口风。”
洪澄瞪了儿子一眼:“我怎么觉得你是想趁机去南京玩?”
洪楩很光棍地道:“您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洪澄:“…………”
最后是洪湘这个当姑姑的掏了锭银子给他当来回路费,让他快些追上去,缺什么东西到那边直接置办新的就好。
这下洪澄改瞪自家妹妹了:“女孩儿该矜持一点,要是婚事没成你的脸面往哪搁?”
洪湘道:“大不了我不嫁人了,哥你养我一辈子。”
听到自家妹妹这么说,洪澄头都大了,也不嫌儿子净出馊主意了,当场开始催促洪楩马上出发,此去南京务必要把谢豆这个未来姑父骗过来。
要是办不成以后就让他这个侄子给姑姑养老!
洪楩早就惦记着去南京找文哥儿他们玩耍了,闻言二话不说揣上银子去追谢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