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要送丘濬这位八十六七岁的老臣归乡,王守文这次赴任被允许在路上慢慢地走。
从京师到琼州那可是将近三千里的路途,一路上水路陆路都得再三变换,若不是他们有官身在,沿途可以让驿使帮把手,这一路恐怕还真不好走。
事实上像丘濬这样的情况,朝廷本来就要派可靠的翰林官护送他南归,这会儿倒算是“一文二用”了。
丘濬家中藏书无数,这么远的路是带不回去了,他向朱祐樘求了个恩典,把他这处御赐宅子改成对外开放的“图书馆”,一来可以让他已经有差使在身的长子有个落脚处,二来也让自己这些心爱的书不至于无人问津、最终便宜了蠹虫。
对于丘濬这个小小的请求,朱祐樘自无不应的道理,甚至还御笔亲题了“丘氏图书馆”五个大字命人做成牌匾挂过去,并让丘濬那还在中书舍人位置上打杂混日子的长子成了第一任图书管理员。
丘濬几个孙子都是要回广东考乡试的,这次也一并归乡去。
他次子是还在国子监苦苦读书的大龄生员,兄弟俩觉得不能只让孙子陪丘濬回琼州,便也搞了依亲读书的由头一并回去。
至于以后是直接跟儿子侄儿他们一起在广东应试,还是赶回国子监这边拼一拼京师的北监名额,还得等以后再仔细考虑。
毕竟北京国子监这边名额多,而广东那边乡试难度低,到底该在哪边考比较轻松一时半会还真拿不定主意。
更叫人郁闷的是,他若是拿这种问题去问丘濬这个当爹的,少不得要挨一顿臭骂!
他都能想到丘濬会说啥了:“只要自己学问到家,在哪里考不都一样?!”
普通考生的烦恼,丘濬他们这些家伙是不会懂的了!
既然不必把书带回琼州,路上的行囊便轻简许多了。
丘濬一贯是不爱添置东西的,有些老旧了的物件还可以留给长子接着用,算下来倒是省了路上的许多折腾。
丘濬听着家里人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由衷的喜意来。杜甫写自己归家时的心情是“漫卷诗书喜欲狂”,他这些天多少也体会到了。
不管路途有多远,总是能走得完的,他也算是能活着回去看看家乡了。儿子已经长大,自己有俸禄拿,他便不打算给长子留多少钱银,都给带回琼州去,他都当过阁老的人了,总得给家乡干点什么。
为故乡修桥修路修学堂这些事听来很俗气,却是他们这一辈人心中的一桩大事。
这么一琢磨,丘濬的心都飞回遥远的琼州去了,每天都要算一算自己这些年攒下的俸禄与赏赐都能用到什么地方去。
也不能盲目地全掏出去,得先回去看看家乡真正需要啥,省得乡里人没得多少好处,只肥了一些心术不正之人的钱袋子!
丘濬每天在那想来想去,精神竟是越发好了。
王守文每天都会到丘家关心关心丘濬的情况。
即便已经决定要送丘濬归乡,他还是担心丘濬受不了这两三千里的折腾。
别说这时代了,便是后世也很少人会带八十好几的老人出远门。哪怕交通再便捷,于他们而言长途跋涉也十分受罪!
见丘濬知晓要归家后整个人看起来都不一样了,王守文才终于放下心来,开始参加一场又一场的送行宴。
本来他也不想办这么多场的,但是每个邀请他的人都说请了好厨师或者做了特色菜,这他怎么能拒绝?
作为知交满天下的小王学士,他这几天每天都在跟人话别,着实忙得不得了。
既然是要去地方上干出点成绩来的,王守文还专门向六部之中许多有外任经验的老前辈讨教如何处理地方政务。
明朝地方上其实处于多权分立状态,布政使司、按察使司与都指挥使司分管着当地的政治、司法与军事,同时还有驻留当地替皇帝办事的镇守太监以及朝廷不定时派下去的巡按御史,所以出任地方官想要干出点实绩来就得多方掰扯。
按察使司管的就是司法一块,此外当地的海道、粮道以及提学等等事务也是归他们管。
这个机构的一把手自然是正三品的按察使,底下会有好几个副手负责管理不同方向的事务,像王守文谋取的这个按察司佥事就是给按察使打下手的,主要负责提学一块。
他也不是没想过去管海道之类的,可惜他是翰林官出身,怎么看都专业不对口,还是求个管文教的职位比较稳妥!
像广东佥事这种官属于冷板凳,便是安排正六品的官员过去也是常有的事,王守文这个五品的侍读学士想去实在太简单了。
一通请教下来,王守文心里有了底了。
巧的是他的顶头上司杨锦与广东布政司一把手刘孟都是新官上任不久,算下来只比他早到广东一点儿,大家都是新来的,谁也没比谁更了解广东的具体情况,到时候一忙起来各种事务怕是有千头万绪等着理清。
这两位上司一个刑部出身,一个科道官出身,平日里不是爱往来应酬的,这些年更是一直在外头任职,王守文都与他们不算太熟。
事实上官场上哪有那么多出头机会,许多人都是默默地在自己的岗位上埋头干活,像李东阳他们这样的活跃分子到底只是少数。
王守文也没太担心自己到了地方上干不好提学工作,小夫妻俩简单地收拾好行囊准备南下。
为防丘濬他们这些老弱妇孺路上生病,王守文还去太医院薅了几个相熟的御医带走,为此还特意弄了个岭南草木药用价值研究项目,说是要深入了解岭南群山之中有哪些药草值得开发利用,来上一本相较于《大明本草》更具地方特色的《岭南本草》。
当然了,便是他不特意立项朝廷也是要派御医随行的,毕竟丘濬可是入过阁的,朱祐樘这样的仁厚君主怎么可能不考虑他的健康问题。
既然御医都跟去岭南了,继续挂在王守文手底下编本《岭南本草》也不错。
王守文编书的本领那是一等一的强,他们等着买书就好!
不过《岭南本草》立项这事儿起了个头,事情可不得了了。
王慎辞啊王慎辞,严嵩他们这些新鲜出炉的翰林编修、翰林检讨你要是不要?
今年刚选出来的庶吉士你要是不要?
前几批庶吉士你都带着读书兼干活的,今年的庶吉士你居然不带?
我什么时候成了庶吉士常驻导师了哟!
还是不加俸禄不算加班工时不能写进履历的那种!
也不是谢迁他们想把庶吉士甩给王守文,着实是翰林院实在太清闲了,这些庶吉士又是新科进士之中最出色的,以后官途肯定会比其他人顺畅,不好好锻炼如何能挑大梁!
其实在此之前大伙是没这个想法的,不过经过王守文坚持不懈地做他们的洗脑工作之后,大家渐渐都认同了这种想法:反正他们都已经走完升迁流程了,何不锻炼一下后面的年轻人!
有人一起去广东玩耍,王守文还是挺高兴的,接连立了好几个修书项目供严嵩他们自主报名。若是家中有事或者身体不够康健,他还会悉心开展劝退工作,让他们先养好身体顾好小家,以后有机会再参加这类集体进修。
这么一折腾,王守文出发当天官船上是满的,码头上也是满的。
船上的是被翰林院以及六部打发来参加在职培训的打杂团队,岸上的是来给他们送行的亲朋好友。
这阵势弄得京师所有人都晓得他们的王小状元(小王学士)今儿要去广东赴任了,纷纷呼朋唤友过来送别以及瞧热闹。
好在五城兵马司的人早有所料,早早抽调了所有能腾出来的人手过来维护秩序,要不然恐怕要出乱子!
严嵩也在随行名单上,他们江西人是最重科举的,几乎所有年轻人都以科举入仕为奋斗目标。
只是在入仕以后要如何实现“修身齐家”后头接着的“治国平天下”,他们心中其实不是特别明晰。
如今看着船上船下的盛况,严嵩只觉胸腔中也热腾腾的,希望能在将来一展拳脚。
即便他不是京师百姓看着长大的“小神童”,只要能做出一番成就来未必不能有这样深厚的人望。待到将来盖棺定论,他的名字必然也能在青史之中占据一席之地!
这次随行的除了品秩较低的翰林官和六部官,还有一批京师大学的生员。他们都是已经初步学通了基础理论,需要出去开拓一下视野的阶段。
这次正好可以蹭王守文的船出行,蹭严嵩他们的船回来。
家庭特别困难的生员还可以走程序申请公费游学,京师大学那边有专门的经费可以供他们出去了解民生民情。
只是这种有组织有纪律(甚至带着研究项目去)的游学活动还是比较少的,光是挑选随行生员就紧急加考了许多场试!
这次被选上来的京师大学生员之中还有严嵩的小舅子欧阳必进。
欧阳必进也是江西人,家里根本不同意他选考京师大学,认为年轻人不走科举路子根本没前途可言。没看到那些鼓励家中子弟去考京师大学的家伙都有好几个适龄儿孙吗?
人家是广撒网,你个科举大省的好苗子跑去凑什么热闹!
欧阳必进压根听不进去,揣着自己多年来存的私房钱直奔京师投靠姐夫严嵩,硬是考进京师大学研习物理化学去了。
有什么比研究万物之理、变化之源来得更迷人的呢!
欧阳必进自从进了京师大学,学习起来那叫一个废寝忘食,早已成为第一批学通《基础物理》《基础化学》的人。
听说可以随他们王派关学始创人王守文出去游历,欧阳必进第一个报了名。正好他姐夫严嵩也要去,路上算是有个照应,他姐也不至于太担心。
这会儿欧阳必进就站在严嵩身边看着码头上热闹的送行画面。
由于他们的物理老师李燿是狂热的王派关学鼓吹者,欧阳必进他们每天被李燿操练得累死累活之余没少听李燿吹嘘王守文的种种事迹。
如今瞧见王守文要外任时京师万人空巷的可怕情景,欧阳必进才真切地感受到他们老师所言非虚!
想到王守文在西北和江南捣鼓出来的那些大动静,欧阳必进和他姐夫严嵩讨论起来:“也不知王学士这次到了广州会做什么。”
甭管王守文出任什么官职,翰林院的职衔都是跟着走的。像谢迁他们已经入了阁,众人大抵也是喊他们一声“谢学士”“西涯学士”,因为他们正儿八经的职衔是“某某阁大学士”“某某殿大学士”。
听了妻弟的好奇,严嵩笑道:“到了那边我们可以亲眼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