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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白涯的手段要温和许多。他将两把刀调整到恰当的角度——当然,几乎仍是什么都看不见,全凭感觉。冰面上绽出两道裂纹,形成完美的弧形,将祈焕整个圈了起来。只是他被拉出来的时候,身上依然挂着大大小小的冰块,又重又冷。时而有轻轻的凉风。风不大,但掠过他们湿漉漉的衣襟时,那感觉不比冻在冰里好受。
白涯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但祈焕感觉很不舒服。他的关节又开始作痛,而且在他看不见的黑暗里,皮肤又泛起了那些奇怪的、血管与筋脉的纹路。这不仅仅是冻出的问题,而是当初与海夜叉纠缠时留下的后遗症。他心里对水本身仍不会有过分的恐惧,可水随之带来的痛苦是切实存在的。现在,它变成了冰,他也不知自己这身子骨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抱怨地方太黑,什么都看不见。刚说完,霜月君的身上就发出一种极浅的光。一点招呼都没打,他俩着实吓了一跳,即使是这么淡的光也令人眼睛作痛。他们适应了一阵,才发现,最亮的地方是他手里的封魔刃。
“要求可真多啊。”
祈焕不说话了,手却在身上找找摸摸,然后忽然趴回冰面上,开始四处摸索。就着点微弱的光芒,他整个人忽然有些急躁起来,似乎都不觉得冷了。
“在干什么?”白涯问。
“木雕呢?”祈焕一边搬开冰块,一边说,“不能没了啊,我们可是为它才掉下来……”
他这么一说,白涯也开始左顾右盼了。
“你要是再扔远点就不会弄丢了!”
“我他妈能接住就不错了,要求真多。你怎么不拿了走远点?赖我?”
“还不是为你!”祈焕啐了一口。
霜月君揣着手,歪着头,看着两人争个不停。他觉得此刻的自己,很亮。
“你们感情还真不错啊。”
“放屁!”
“凶我也没用。”霜月君坦然地讲,“我是觉得奇怪。你们不是急忙找人吗?为何与一个小玩具过不去。”
“那东西……唉,反正我们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与其争辩谁对谁错,找一个没用的物件,不如想想怎么上去。”
霜月君的话是没说错,两个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过了一会,白涯问他:
“那你说怎么上去?”
“不知道。”
“什……”祈焕又觉得自己噎住了,“那你怎么下来的?”
“跳下来。”
“还没想过怎么上去?”
“没啊。”
他的态度过于理所当然,仿佛不计后果才是正确的行事准则。两人的坏心情已经成功转移到他的身上去了。可你若和一个疯子还是傻子认真计较,又会显得很掉价。
“其实……”祈焕盘算着,“如果这里的水够多,我们施展一个引水之法,倒是能把我们送上去。可它们太冷,稍微有点动静又会结成冰。”
他们低下头,看着已经冻住的水面。这种冰也并不剔透,而是一种雾状的白色,或许之间还有空隙,才会让人的脚步声显得刺耳。仔细看,有些黑乎乎的阴影,很可能只是随他们一起落下的石与土。
“罗盘还在你身上吗?”白涯灵机一动,向霜月君伸出手。
“还回去了。”
“你……”
“她们大概会下来。”
“这怎么下来?”
白涯和祈焕不同程度上感到头疼。他大概,是放弃了寻找让自己落得如此下场的罪魁祸首——放弃了木雕,抽出弯刀,在黑暗中摩擦起来,发出令人不悦的声音。
祈焕能猜到,他大概是在听声辨位了。
回音层层叠叠,大概能听出峡谷的跨度。说不定,从下方走过去用不了多长时间。于是霜月君和祈焕跟上去。祈焕感觉身体不很舒服,身上的毛病在动起来时才得以暴露。每走一步,他的腿都麻得要命。三个人就在冰面上走了很久。这块冰的范围很广,大概,是因为这两个大男人太沉,动静太大。也可能是光线太暗,凭封魔刃那点光不足以照亮黑暗,背负着对未知的情感前行,一切就变得更加不易。
忽然间,前方出现了幽幽的光点。
那些光芒并不强烈,反而有些黯淡。说不定它们本身很亮,只是周围的黑暗过于浓烈。浅蓝的光点上上下下,渐行渐近,像是萤火虫一样。他们略微放慢脚步,等光点靠近。祈焕伸出了手,有一小团光落在他手上。他确定了,那的确是萤火虫,只是不太一般,它身上有十分强烈的灵力。
多数萤火虫落在了霜月君的身上,像是汲取花蜜的蝴蝶,或是蜜蜂。它们是无声的,这么看来更接近于前者,可大小近似后者。每个虫子都没有在霜月君身上停留太久,它们偶尔会换地方歇脚,偶尔又会重新飞起来,反反复复。
“这种萤火虫我知道的。”白涯微微欠身,在霜月君后背上看了看,“我爹教我拿它们做萤灯,能亮很久。”
“怎么会有这么多?它们想干什么?”
祈焕刚问出口,这些虫子纷纷离开了霜月君。它们好像比之前更亮一些了。不过,霜月君还是那副无关紧要的模样,或许这点灵力的损失对他而言无伤大雅。那些虫子又往远处去了,可这次它们并不像来时那么分散,而是聚集在一起的。
就像在指路一样。
霜月君跟上去了,什么话都没说。白涯和祈焕面面厮觑,决定也追上去。群虫的路线比先前发生了一些偏移。走着走着,他们忽然觉得脚下并不那么结实了。嘎吱吱的声音愈发明显,而且他们觉得脚下有些“黏”。很显然,是踩到了水,然后迅速凝结导致的触感。也就是说,他们已经能将路面压下去了。
三人正在接近结冰处的边缘。这次,他们可没那么大动静了,冰层扩散的速度显然也跟不上他们的脚步。再这么走下去,很可能越陷越深,最终完全被淹没在冰层里。
白涯和祈焕都觉得不对头了。他们不能再往前走,否则一定会发生意外。水几乎要淹没他的脚掌了。可霜月君还在向前,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他们之间拉开了距离。
令两人意外的事发生了。
霜月君确乎是走远了,按理来说,他已经完全来到了水域。但他并没有下沉,而且每一步都轻飘飘地悬停在上面。有涟漪从他的木屐所触及之处扩散,中央泛起冰蓝的微光。紧接着,他迈出第二步,第一步离开了水面。只是这样轻轻一点,冰霜就完全在水面上晕开,像是墨落入纸上,一滴一滴连成一片。
这场景如梦如幻,两人都不敢贸然上前。
“你们愣着干什么?”
霜月君回过头,脸上还是那种寂静的、泰然自若、近乎疲乏的表情。两人迈开腿紧跟上去,抽出脚时冰花四溅。然后,他们又踩到坚实的冰面上了。
霜月君踏出的冰域是透明的,剔透明亮,散发出柔柔的光,比他本人的气质温和太多。只是用不了多久,冰面上就会蒙上淡淡的雾。雾像霜一样能被察觉,只是更加细腻,这能令他们不那么容易滑倒。不知是不是霜月君有意为之。
走到某处时,萤火虫们停下了,有些躁动地在某个地方原地飞舞,绕着圈,像是没有声音的一群苍蝇绕在剩饭上。
三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想要看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祈焕先用脚在冰上用力碾了几下,但那些雾气已经彻底霜化了。这么做,只是让原本朦胧的地面变成脏兮兮的白。于是白涯单膝跪下,将一把刀倾斜,贴近冰面,缓慢地剔过去。冰面在高温的作用下融化了薄薄的一层,露出晶莹透亮的部分。
那是一张脸。
祈焕注意到白涯的刀微微抖了一下,他也蹲下身,想看清那是什么。说得更确切些,那不是一张人脸——它曾经是。现在,它只是森森白骨,上端有两个黑漆漆的窟窿。虽然有些倾斜,不过足以令人一眼辨认出那是什么东西了。
白涯忽然俯趴在冰面上,试图贴得更近些。这动作可真是奇怪,但他们顾不了那么多。这张脸有很深的裂纹,但又没有完全破碎。
“是那些……失踪的人吗?”
“不知道。”白涯头也不回,仍紧盯那个颅骨,“看上去……比较小。”
说完,他立刻直起前身,用两手抓住弯刀的刀背,从上往下刮了过去,并不断后退。终于,这一片区域都变得清晰。在萤火虫们的光芒下,他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一个姿势怪异的骷髅就被冻结在这冰面上。它身上还挂着残破的织物,已经烂得看不出样子了。这具白骨就被残余的布料兜住,虽然连在一起,却给人乱七八糟的感觉。
“这里的水位过去没有这么高。”
霜月君很快得出了结论,另两人还没开始细想呢。
“何以见得?”
“已经烂成这个样子了。”他毫无感情地介绍,“从姿势与衣物来看,是先化作白骨再被水抬上来的。可能是坠亡。峡谷下端比上段窄,直直从这么高落下来早就成了骨头渣。大概,是一路滚下来,在途中磕破了头,已经死了。”
“……希望他不要有太多痛苦。”祈焕叹了口气,“也希望投胎个好人家。”
“不会的。这里气场很乱,何况隔绝现世的大规模结界,估计很早前就着手布置了,他的灵魂究竟何去何从,谁知道呢。”
霜月君的态度是那样无谓,可听到这番话的祈焕,嘴角还是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远处传来愈发急促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