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缒乌是笑着的,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森寒。当白涯的身影在众人的视线里消失后,他俯下身,单手攀在断崖的边上,整个人迅速滑了下去。不用多想,他一定是从崖壁上逃走了,就像白涯原本以为的一样。祈焕双手抓住看不见的蛛丝,一面痛骂,一面用力将网前后摇晃拉扯。奈何这东西坚固无比,他这点力气,不过蚍蜉撼树。
海浪仍拍打着石壁,声音单调而苍茫。
就在这时,微弱的星光下,祈焕看见五根映得苍白劲瘦的手指搭上了半空,做了个手势,似乎同他一样攥住了身周纵横交错的、不可见的丝线。就着这个动作,霜月君平平淡淡地一扯。甚至不见有什么青筋暴起的发力,他与柳声寒都听到了几声清脆的响儿,就好像是琴弦或是弓弦崩断了一样,接二连三。结实的蛛丝确实将他的手勒出了深深的沟壑,但他们注意到,透明蛛丝在接触到他的手后,空中凭白蔓延出几丝白色的、纤细的线,冰针似的被轻易扯碎。接着,霜月君迈开步子,从已荡然无存的阻碍里跨出。
“你、你……”祈焕舌头直打结,他活动了一下腿脚,冲着缒乌离开的方向探了探头,什么都没看见,“你有这手段,怎么不早点使出来?还至于让老白就这么跳下去!”
霜月君充耳未闻。他走到了断崖边缘,眼睛也在觑着缒乌消失的地方,自语般对着那处说道:“走得倒是够快。可惜,你是错过了所谓的开山裂海之能了。”
仿佛是一晃神,封魔刃已然出鞘,被霜月君握在手里。
他端详着手中胁差,不知在想些什么。这可是看清这柄神兵真面目的绝好机会,旁侧的祈焕不由得张望过去。
若以人类兵器的标准来看,乍一眼瞧上去,封魔刃的刀身经历了一次不成功的淬火,缠绕着碎裂的纹络。可就着夜晚一点光亮,能看到这些裂痕在发乌的短刀上,逸出淡淡的、寒冷的光芒,如同此刻的星光落下来添画上一般。他依稀能看到裂纹分割的刀面还分布着奇异的花纹,太黯淡,看不清晰,却使人有些本能地心惊肉跳。
他对修罗的武器没有研究,也不是精于此道的匠人。祈焕只感觉到,这刀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强大气息,蕴含着危险的邪异,仿佛没有什么能将其镇压。然而,它选定的主人,不动声色之下,气场不输分毫。似乎有某种他无法形容、唯能感受的东西,也在霜月君呼吸间盘旋,与封魔刃相呼应和。
这像是刀鞘与利刃般的牵制,或是一种玄妙的平衡。这一刻,即便他知道,霜月君是如何对这等诅咒深恶痛绝,祈焕还是不禁生出个古怪的念头:
霜月君与封魔刃,从某种玄乎其玄的境界而论,他们也许,也算种天作之合。
祈焕正胡思乱想的功夫,霜月君双手执刀在前,结束了这短暂的停顿。旋即,正对着白涯坠落的方位,他纵身一跃。
祈焕一惊,急忙追到崖边。视野里霜月君的身影迅速缩小,成为夜色中一抹不易辨识的异色。这过程很快,须臾之间,他便触及了海面。
祈焕微微瞪大了双眼。没有给他向下低头的功夫,眼前的景象便发生巨变。
柳声寒不知何时踱了过来,与他一同朝远处张望。他们眼里微微动荡的海面显得过于安静,且简单至极,有一条裂纹像快刀划过豆腐块一样寻常地出现……却不同凡响。只因为,豆腐一样被轻易切割、又如凝固的物件般保持着裂缝的,是原本汹涌不定的大海。
缝隙间依稀有黑影闪烁,有些熟悉。祈焕想来,是自己曾瞥见的龙影再度飞舞于霜月君身畔。它们护卫着霜月君下落,万顷波澜一斩而断。海水是被他手中神兵劈开的,而这景象却更像是——面对封魔刃与它的主人,连海涛都自发退避三舍,让出一道坦途。
这看似平常的场景,因其实质性的不凡,而更在静默之中,令人感到割裂的震撼。
这片海比他们先前以为的深许多。循着断流分水处看下去,祈焕只能看到一道深深的、漆黑的沟壑。很快,那代表霜月君的小小人影已看不清了。唯有祸海之龙追逐大海的裂隙,翻飞而下。不多时,它们也悉数扎入黑暗里。
“这样倒是方便许多。”祈焕听见身边的柳声寒喃喃自语。
“方便?你意思是……”祈焕一转头,半截话儿卡在了嗓子眼里,“——哎哎,等等!”
他还没喊完,柳声寒已经冲海水里那道绽裂跳了下去,飞快地跟随霜月君的去向,一并落到海下目力难及之处了。祈焕顿时傻眼。
“这……啊?”
就丢我一个在这儿?也没谁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办啊?
四下无人,只有呼呼的风回答他心中的疑问。这峭壁耸立海边,夜风拂面,怪冷清的。
这下子,同行的友人都在海下了。祈焕伸长脖子瞟了一眼,立即又缩回头,焦躁地来回转了两步,偶尔停下,却又踟蹰不前。他不缺乏勇气,可光是这么一瞥,那波涛翻涌的景致便令他浑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不舒坦。
先前在夜叉地盘上,深海的遭遇给他的心上蒙住了一层厚重的阴翳。此时,回到曾经烙下伤痛的地方,他简直感觉自己消失多时、近乎被遗忘的病症又活了过来。皮肤寸寸瘙痒,关节内脏也隐隐作痛。他甚至不得不略带神经质地,对着夜光细细观察自己的胳膊,好确定并未出现当初发病时一样的网状血丝。
他的手臂上没有任何不祥的痕迹,但这仍令他感到不安。他咽了口唾沫,向悬崖边挪动了一步。只是恐惧而已,他暗暗说服自己。
余光向下一扫,祈焕依然打了个哆嗦,倏然撤回视线。底下被霜月君劈开的地方,兴许是没有水了,若摔到实地上……
他不能再多想,以免被更多的顾虑缠住手脚。反正柳声寒不都跳下去了?祈焕猛地闭上眼睛,昂着头鼻子一捏,腿脚发力,对着漆黑一片的裂缝一蹦。
唰地一下,风的呼啸与失重感一同包裹住他。
下坠的过程十分漫长。方才看两位友人落海的速度太快,此时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感觉大不相同,祈焕不得不感到惊诧古怪。过了一阵,祈焕觉得早该碰触到海面才对。他依然能嗅到海的水汽萦绕鼻尖,却能如同在陆上一般顺畅地呼吸。
祈焕忍不住睁开眼——他心里不得不惊跳一下。
他已经身处海中。
这大概还不是很深的地方,仍有天光洒落。他准确地跳进了霜月君劈开的水中裂缝,身旁是横切开的大海。祈焕眯起眼,能看到零星的鱼类在星光尚能触及的地方欢畅游弋。海水中更昏暗的地方也有隐现的影子,想来是看不清的其它海中住民。夜里黑乎乎的,只能瞄到大致的轮廓,这里的水族也并不算多。只是这景色着实稀罕,不由得使人感叹其光怪陆离。
随着下落,光线愈发黯淡下来。沉入黑暗使时间变得难以估量,不知过了多会儿,祈焕倏然感受到一阵潮湿。紧接着,才是哗啦啦一片水响。
他紧张地舞动手臂,半晌反应过来,自己安全地坠落在水域里。看来霜月君不曾一斩到底,他有意留下了余地,以缓解下坠之势。
祈焕抬起头,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还能看见代表天空的、泛着微光的一线缝隙。脚下是海,两侧也是,唯有这一道裂隙充溢空气,基本与地上无异。
开山裂海的封魔刃,造就的这般境况,当真令人颇感稀奇。
白涯所在之地,可以说绝不在祈焕身处的海裂之下——甚至神妙得多。他身边空气和海水的位置,与祈焕是截然相反。
此时,他抬起头,将目光从几乎触及脚底的水域的边缘挪开。他头顶触手可及的地方,鲛人在水中舒展着手臂与鱼尾,和缓轻盈。白涯多少感到不自在。尽管有鳞的阻隔,像之前那样,若盯着一位姑娘上下打量,似乎也有些失礼。他略略错开视线,想开口,却险些又吞了海水,只得闭着气努力做出口型,指指自己,再对鲛人打着手势询问:
你救了我?
“是我救的你。”鲛人大概明白了,她轻快地转动了一下,“我救你——有人沉下来,我见到了,游过去看。很多人像这样,都已经死了……没有呼吸。但你没有。”
水中的白涯想要说些什么,有些狼狈地比划起来。很显然,这姑娘没看懂。她皱起眉,露出了思索的表情,试图把自己要传达的想法阐释得更清楚:
“你很冷,也很坚硬,像石头一样。可能是死了……对你们来说。但其实不是,你没有死——有东西在里面动,但不是心……是别的东西,我们知道是什么。”
虽然白涯听着有些累,但多少能懂,何况惊讶的情绪更胜一筹。他还泡在水里,感觉自己的身体需要新的空气,便向下游去,脱离了水的范围。他从水面上掉下来,摔得有些痛。狼狈地支起身子后,他对着海里的鲛人喊话。
“我……可能差点淹死,就一点儿。”白涯笑了笑,但他猜笑得不好看,“我该谢你。”
说罢,他用力抹了一把脸,尤其清理掉口鼻附近的水,好让自己说起话来更轻松些。衣服湿漉漉的,黏在身上有些难受。接着,他昂起头,将黏糊糊的碎发用双手捋到后方,问:
“见到你之前,我以为鲛人不会说话。”
“我们可以在水里说话——也只能在水里说话。上了岸,就不行了。发声的地方会像鱼鳃一样,黏在一起。你们是不会这样的。”她比划了一下,指指自己的嗓子,“我也不太会说你们的话。”
她的声音比起在水中听时有些特别,可能是声音从水里传递过来的缘故。说不定,白涯自己的声音在对方耳中也一样奇怪。
“我能听懂。”
“那就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