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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记了?”
这可真是令人匪夷所思的回答。按理说孩子的记忆是不该太差的,可他看上去是苦思冥想了那样久,却只撂下这么一句话来。
“很久”他呢喃着,“实在是太久了。”
那轻柔的模糊性别的声调中,透露着一种古怪的老成,而并非是拿捏姿态故意为之。小男孩自己似乎也很困扰,却并没有打算求救,大概是不抱什么希望了吧。
“所以这就是那位老伯口中——被诅咒的鬼村吗?”叶聆鹓小声地问友人,斑驳的光从她的脸上不断流过,“结果,我们还是来到这儿了”
钟离寒觞暂时没有回答她。他望着小男孩,面无惧色地追问:“所以你也被困在这里?你在这里呆了多久?我猜你大概也一样忘记了。”
这并非需要是一个长得骇人的数字。有些特殊的幻境,哪怕你在之中度过了足够长久的时光,实际上也不过是须臾间的事,有如黄粱一梦;有些幻境,你只是在之中过了短短几个时辰,重返现世时可能也度过了十年百年,正如一个龙宫的故事。那些强大的法阵,足以扭曲人们对时空的感知,营造出堪比六道交错的扭曲境界。
果然,小孩只是摇头,说自己不记得了。
“你们也不是第一批来到这儿的人在你们之前还有很多。有些人很快离开,有些人没能逃脱,成为此地的一部分。只是,太久没人来过。”
照他这么说,也难怪在见到他们几人时,他整个人的反应是如此木讷。若是一开始,被困在什么地方,见到活人一定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兴奋至极的。可他大抵是失望太多次,因而才对这几位闯入者的出现无动于衷。
“告诉我们,孩子,这里会发生什么?”
谢辙的态度尽量缓和,让自己显得亲切些,好让孩子不有那么大的压力。但他的担心大概是多余的,那小孩儿总挂着那副茫然无措,却放弃挣扎似的表情;也可能是反抗了太多次,总是以失败收场后不再心怀希望的表情。那究竟是什么,他们大概不得而知,只觉得像是隔着一层浅浅的水,他们只能看到他没有波澜的脸。而上面是空气,下面只能令人窒息。
“‘我’会杀掉所有人。一个接一个地,以最干净利落的方式。”他平静地说。
“哈?”
很难相信这话出自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之口。可看他的样子,也不像在撒谎,更不像是在说笑。寒觞指了指门的方向,问:
“外面已是一片混乱,但你在这里。”
“有另一个我在那里。”
“另一个你?”
“嗯过去是我站在那里,不断地不断地挥着刀,不断地砍掉眼前能看到的一切。但那些并不是活人,而是一些草木,不断拦在我面前的碍事的东西。我只想回家,回到我熟悉的地方去可村子里的路让我一点儿也认不出来,也没有我认识的人出现过。树枝藤蔓荆棘,我斩断它们,一个接一个地。绿色的汁液溅出来,有些粘稠。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它们都会蒸发掉,所有挡路的东西也都消失不见。我站在家里——我已经回去了,但依然什么人都没有——一个人也没有。”
说着,他隔着墙指向一个方向。兴许是他们来之前,这孩子所站着的位置。
寒觞把他们拉到一边,三人压低声音,开起了小会。
“你们信这小子说的话么?”
谢辙微微点头:“我倾向于信任他。他是个孩子,人类的孩子。”
“这个年龄的孩子,喜欢幻想也是正常的吧?”聆鹓这样认为,“说不定,他只是把自己想出来的东西和现实的事搞错了。一个成年人受了大刺激都会疯掉,何况是个孩子。为无法理解的事尽可能地找自己可以弄懂的方式这也很正常,对吧?”
“叶姑娘所言极是。加之一些法术是会影响人的精神,所以”
他们达成了某种共识。谢辙侧过头又看了看那孩子,他依然呆站在炕边,望着窗外那些张牙舞爪的影子。他一动不动,那不断涌入耳中的吵闹声像是不存在一样。
“小孩儿,你刚说的是‘过去’,没错吧?”寒觞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现在呢?你既然安全地藏在这里,为什么幻觉依然没有结束?”
“我想,是我意识到这一切是幻觉。”他伸出双手,不明所以地看了看自己真实存在的手掌与手背,喃喃道,“每一天——每一天都上演着同样的事,日复一日,直到我真正醒来。我所发现的事实便是,我永远无法从这场噩梦中脱身。我离开了‘我’,我看到‘我’,简直像个疯子一样,不断地砍杀着村子里的人。他们应该都是与我朝夕相处的人吧,我已经不能记清楚了。我只记得,那刀很红,被血染透了似的,从未露出过一刹那的白色。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人,要杀掉这里的所有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个也不曾放过,连牲畜也未能幸免为什么?我究竟想做什么?我不能停下来,或许我要弄清楚这一切才行。这些话我应该也不是第一次说了。我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着同样无意义的事。”
小男孩说话的速度很慢,偶尔还会停顿一下,可能是在脑中构思,也可能是忽然就出现了什么断层。他努力地组织着语言,将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都全盘托出。他可能真的已经很久都没有说话了,有时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可嘴还在动,他们倒是能根据前后文猜出个大概来。比起说给他们听,他更像是无意识地对自己进行复盘,徒劳地缅怀已经忘记的东西。
“唔你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吗?”聆鹓试着问,“我们也许能帮你。”
“哎,其实我没太多自信啊。”寒觞用非常小的声音嚷着,“依我看呐,天亮之后,溜之大吉乃为上策。在这儿耽误时间,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谢辙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妖怪们这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当然了,对妖怪而言人类的苦难究竟算得了什么?他对这一切的真相也并不那么在乎。
“既然你只关心你自己,你走便是。”他冷冷地说,“我留下了便够了。”
“啧啧,那叶姑娘呢?你放心她在那儿?”
谢辙还没回话,就注意到叶聆鹓已经又站在了男孩的身边。对于名字的问题,他又一次陷入了困惑之中。许久,他才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好像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的名字。所以我想不太起来了。”
“怎么会连名字都忘记呢?”
聆鹓感到不可思议。她以为只有六道无常身上才会发生这种事。她看了看那边莫名拌嘴的两人,他们也摇起头,一副“你问我我问谁”的表情。
“大家都更关注到底怎么出去。没有人在乎我是谁。”
“怎么会呢?我在乎呀。”聆鹓安慰他,“名字是很重要的东西。你能想起什么?在最近一次有人这么叫你,或者和你谈话的时候,总该对你有个称呼吧?不能总是像我们这样,一口一个小孩儿嘛”
她努力引导着他。另外两人其实都知道,叶聆鹓的压力可并不小。她自然无法忽视门外的杀伐连天,只是在当下,努力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这个孩子身上。他的确惹人怜爱,若不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就更好了。
“嗯我——呃,我我想”
小男孩的表情好像有些痛苦,之前可从未有过。他闭上眼,闭得很紧,像是在记忆的汪洋里徒劳地打捞一根生锈的针。它很细小,也没有什么色彩,就像是融化在这片海中似的。
忽然,他发现了什么。
“枫”
“枫?”
“枫。”男孩睁开眼睛,神情近乎绝望,“我只能想起这一个字了。这好像不是开头,也不是结尾,我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不是我的名字。”
“好,枫——好。”聆鹓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继续安慰他说,“没关系。是枫对吗?我们先把它记下来。不论它是不是你的名字,不论它究竟是什么,既然你还记得,那它就很重要对不对?既然它很重要,就应该记得更清楚才是。”
男孩——枫,点了点头。叶聆鹓比她自己想象的更要耐心。实际上,现在的她知道,自己除了耐心与冷静之外,还能再做什么事呢?她倒是有不少年幼的表亲,对于哄孩子,她一向很擅长。只不过,谢辙好像不太看好她的这种小技能。
“当心。”他提醒她,希望她能想起来这家伙本就是整场异常中最异常的部分了。
“等一下!”寒觞忽然也走上前,面色凝重,“小——枫,你继续想下去。哪怕只是绕着这一个字,都努力多想一些。你可以做到的,为自己,为这个村子”
谢辙皱眉看着他,脸上写了“你干什么”这四个字组成的问句。寒觞轻声说,他觉得聆鹓的方法是起作用的。哪怕是恶鬼,也不是说要以最凶恶的手段铲除。春风化雨般的温柔的另一种柔软,却是行之有效的武器。
“我想想。”枫轻声道,“我试着想”
窗外的尖叫声近了。谢辙的视线不断地在窗口与男孩的脸上移动。他有种很糟的预感,更糟的是,他的预感总是准得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