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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称为枫的那个男孩,与腼腆乖巧的外表不同,他实则是十恶之杀的恶使。
人类直接堕化为妖的过程,被称为“妖变”,但并非所有妖变之人都能被称之为恶使。能成为恶使的人,定是在生前有着不凡的经历,通常是贯彻了十恶之一的罪名。当然也不是说随便杀个人,再变成妖怪,就是被称为“杀”的恶使了。就拿最近的例子来讲,枫,这孩子是在残忍杀害了全村的人后才变成如今这番模样。凉月君的结界本是用以抑制妖变的,可惜在他们找到更好的方法前,凉月君转世轮回,谢辙碰巧解开此局,一切就成了定局。
再把话说得难听些——不过是一个村子的人罢了,百十来人,不足挂齿。像左衽门里有无数亡命之徒,随便挑出一个杀手,此生葬送的人也不计其数。还有战场上一骑当十千的兵卒,甚至精通军事运筹帷幄的将军、精于算计纵横捭阖的谋士,他们之中的佼佼者所直接间接杀害的人,恐怕要以大型城池甚至小型的国家为单位计算。但这些人中,也很难出一位像是枫这样的小男孩。偏偏也只有枫,才能成为最有“杀”之资质的恶使。
恶,从来不是以数量做计算的。所谓百善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子;万恶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而这之中的“心”与“迹”,又是一套特别的衡量标准。在某种意义上,这孩子与杀之恶是完全沾不上关系。退一步讲,他不过是为了养母报仇罢了。养母待他视如己出,却沦为如此下场,单是凭着这股子悲愤,就足以借亲情仁义之名手刃那些愚民。但他偏偏做出了更加出格的事,即使那些人本理应付出这样的代价,从行为与影响上讲,这代价又显得太过庞大。而且是否该这样决断,也不该由他来决定。恐怕他也知道“法不责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才无法相信世间所谓公平正义吧。但让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去理解这些,已经是另一种程度上的苛求与残忍了。
尽管枫的话……显然是有人在背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推波助澜,一手造就。
他本不该拿到那把可怖的武器。
那么,其他人呢?十恶如今尚未完全成型。而人间之恶,不外乎这十种最为恶劣沉重。那些成为恶使的妖异,不仅因这些恶名诞生,还能源源不断地从尘世间汲取相应的恶念。他们很难对付,因为只要红尘之中还有一人心中有此恶念,对应的那位恶使便总能绝境逢生。让整座江湖的人都不要心生恶念,显然是不可能的事。对付他们需要别的方法。至于其他人为何会成为恶使……按照睦月君的说法,似乎都与六道无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较短的时间内,涌现出的这些恶使,不由得令他们怀疑这背后是否有什么力量,在与黄泉十二月、与这一行人存在于世的理由所对抗。
“朽月君的动机,不是你们应该去干预的。但至少,有些事需要由你们来做。”
“您讲。”谢辙问,“是说枫那孩子吗?”
睦月君却摇了摇头:“不,那是我的事。今夜,我要去为那无辜的村子做法事。去捉拿‘杀’也不是你们该做的工作。之后要请你们随我去一个地方,是处理凉月君留下的其他的事。既然你们破了他的局,为他做一些身后之事,也算是有始有终。当然,我不会强人所难。若有什么不便,无法与我随行,也没有关系。只要你们有那份心便够了。”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已经有几颗明亮的星率先显露出来。三个人没有太多议论,但更没有一个人反对。今天,睦月君讲了很多事,今后说不定还有更多。只是他们今日所听到的内容,便足以将他们压得喘不过气。可这样的力量又化作担子,稳稳地落到他们肩上。就像是忽然得到兵器的农夫,为保卫家园,举起武器与敌人抗争,是理所当然的事。
一种难以言说的使命感从心里翻涌而上。他们所做的,是实打实为了黎民苍生。尤其对谢辙这样的人而言,他是万万不会有所退缩的。在睦月君的请求前,去蚀光阙这回事都显得不那么急切了。不过,他也说过,这不会耽误他们太久的时间。
三人在这儿多住了一阵,睦月君去忙自己的事,他们只需等他回来。在睦月君临行前的劝说下,谢辙还是找到了之前的那位武器商,为这把风云斩定制了一柄剑鞘。这又耽误了几天时间,但所谓慢工出巧活,自然应该放平心态。而且看样子,事成归来的睦月君也并不催他们。在等刀鞘的这段时间,他通过行走灵脉,去打探关于十恶之杀的事了。他们几人也在这些天里商量了一下,将能确认的十恶使徒罗列出来。
枫是十恶之杀,陶逐是十恶之淫,而霂,是十恶之悭贪。剩下的人,他们可能就没有亲自见过了。也或许有过,只是他们并不知道。
小半个月,武器商将精心制作的白铜剑鞘递到谢辙的手里。他是真心因能为这把奇妙的兵器制作刀鞘感到荣幸,不仅在制作期间内推掉了别的单子,还给他们免除了人工费,只要了不亏本的小钱,弄得几人有些不好意思。要说他的技艺也是十分了得,风云斩与这剑鞘不论从外形还是重量,都十分相称,浑然一体。
之后,睦月君便回来了,三人随他上路。睦月君无法护住所有人去走六道灵脉,只能通过一些小型的灵脉接近目的地。睦月君没有一开始就告诉他们,要让他们做的事是什么,而是在路上的时候,又讲了一个新的故事。
一个关于书生的故事。
千年前的诸神之战尚未发生时,此方国度内,有一个普普通通的书生。他的姓名早被忘却,成了无足轻重的东西。书生生命中的诸多小事,也淹没在了时间里。所流传下来的,大略只是他与当年一位将军,所拥有的深厚情谊。
即便神无君的征途仍未开始,这片土地上也充斥着战乱与征伐。将军是在这些大小战役里,与一位随军征战的书生结识。他们一个是武将,一个是文人,连年岁也相差甚远,书生甚至不比将军的女儿大上多少岁呢。但这些差距都不能成为友谊的阻碍,同袍之情自然而然地沉淀酝酿,二人逐渐称兄道弟,成了生死与共的忘年交。他们曾相互扶持,驻守于边关的风沙,走过血与火的战场……直到有一日,将军接到了新的命令。
他被派去了九天国。那一年,蛰伏在那一方土地的邪神们已经布设结界,将九天国围作有去无回的诡地。将军不过是习武之人,不通玄术,无法越过结界,返回故国。他一去不返,音信全无。书生自然忧心至极,而更心急如焚的,是将军的女儿。
他的女儿倒是位人物,是当年讨伐邪神的大战中,与神无君并肩作战的友人之一。她是将军的养女,但将军视她若己出,她也将将军当作至亲看待。出了这样的事,她怎能置身事外?她要亲身前往九天国,自是顺理成章了。
书生也是这样认为的……纵使挂心她的安危,他也并未加以阻拦,谁会去否认她的忠孝之情呢?乃至多少是支持她走这一遭。书生亲自前往港口,为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送行。
这个称他作叔叔、对他敬爱有加的孩子,在那里与他告别,登船出海。他还为她看过了黄历,那是多好的一天,风和日丽,确是宜出行的好时日。
然后,她再也没有回来。
那场举世闻名的杀伐之后,结界崩塌瓦解,不再多方推诿的朝廷终于派船,把将军接回故乡。在战争期间,将军与女儿在九天国是见过的,即使后来又分开,他也以为他们会分批回来。可踏上故土后,他见到的只有女儿的一封信。
诀别信。
她去了哪?没人知道,生死也无从知晓,人们只知道她再也没有回来。
书生再也没有见过她,除了寥寥几面。他也再没有见过将军。前者是因无处寻觅,而后者,是他无颜相见。有人说,那是他为将军女儿的事心里有愧。毕竟是他允了那孩子去找将军的,就是他亲自送那孩子走上了不归之路。
这不是故事的全部。书生自然懊恼歉疚,在一开始,却与将军一样并未失去希望。将军向朝廷请命,求上头准许他再去九天国一趟;书生本是在准备科举,也弃了手中事务,上下奔走,希望为友人打通关窍。将军的请求被驳回了一次又一次,说是怕他再老马失蹄,说是惜才想留他为国家效命,说是……朝廷已经知道,他在九天国有自己的势力,怕拥兵自重。
将军哑口无言,所谓的势力,不过是诸神之战中为了打败邪神,给九天国的百姓留下守护而收服的一支队伍罢了。他有心要解释,却无从辩驳。他愤怒,也理解;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最后,朝廷松了口,允他出海。可启程前,他需要再为国效忠一次,收复一处失地,平了那儿的反贼叛乱。将军有些犹豫,毕竟是刀兵无眼,他的老命不要紧,可若有三长两短,还怎么去找他女儿?况且时间不等人,万一打上三年五载,迟了该如何是好?九天国里也的确还有他的亲信,还给他来过信呢,说能为他准备船只,他随时可以自行动身。
将军摇摆不定,他想这是关心则乱,自己拿不下主意,便与老友商议。书生对他说,做人还是要忠君爱国,他戎马半生,想来也不想到头了还落下遗憾。书生又解释,自己也不是劝他当什么舍小家为大家的人,只是若留下把柄,做了违心之事,到底不美;闹乱子的地方自己也打听过,叛贼们并不成气候,将军只需走上一遭,给朝廷表个忠心,就能顺理成章、光明正大地前往九天国,两全其美。
他们久违地彻夜长谈,推杯至盏,酩酊大醉。
将军听从了他的建议,一扫心中忧虑,次日便上朝,领命带兵,出征平乱。听闻消息的书生独坐家中,心中如坠千钧,久不得安。他并未对将军说谎,可他说出这些话,却不尽是出自本意。他想起前些日子来访的朝廷命官,他们对将军的指控:意欲谋反,勾结私兵,私收他国书信……
字字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