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被划出两道车轮印,马嘴一疼,抬起前蹄打了个响鼻。
马夫抓着缰绳,里面的人突然喊停,给他来了个措手不及,侧目等着主子的吩咐。
偏坐车的人没有动静,掀起车帷在看着什么有趣儿的:几个壮汉想把木床搬进去,门窄床宽不能如愿,协调了一番只好竖起来,咣地一声还刮了门框。
一帮蠢蛋!不懂得变通。
“瞧瞧。”旁边的孙儿正在瞌睡,一把抄起他的耳尖,这小兔崽子,哼!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家伙。
手指戳在脑袋上,孙儿一下子清醒:“这人呐,光有蛮力可不行,也得动动这。”
看了下匾额,是家酒楼。吃饭的地方搬进去床作甚?当真是新鲜。再看这字,怎么有点熟悉?
不由得来了兴致:“走吧,尝尝去。”
“嗯?咱不是刚刚才用过膳吗?”男子立马追了出去,看老人家自顾自地走进了酒家,忍不住小声嘀咕:“这老头儿,走的还挺快。”
年轻人都追不上他。
小二把他们引进楼上的包厢,屁股还没沾上了凳子,一句话就脱口而出:“话说老头儿,你来这酒楼作甚,难不成你还能吃得下去?”
这一路上走走停停,说得好听点是外出游玩,依他看就是这老爷子嘴馋。大好河山他不去,说什么爬山太累;带他去南边的水乡吧,他又嫌太热。
还不愿走官道,专挑小路,他的屁股都硌得生疼。看见酒楼就想钻进去喝一口,拦都拦不住,真要命。
“混账!没大没小,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折扇一合,不出所料男子的头上承受了一记暴击。
柳老爷子骂起人来中气十足,手上的力道也丝毫不含糊。按他孙儿柳承允的话讲就是:身体呗好,一点儿毛病没有,一顿一壶小酒就跟闹着玩一样。
斟了一碗茶,吹去上面的热气,柳承允往前一端:“行啦老爷子,消消气吧。为了我给自己气出个好歹来犯不上。这茶不算好,将就一下醒醒酒一会儿接着喝。”
打归打,骂归骂。祖父是不忍心将他怎样的。
“哼,还算你有良心。”两只鼻孔里呼出一口气,柳老爷子还是板着一张老脸。
柳承允轻笑,整个柳家,除了柳老夫人之外就当属他最了解这老头儿了,一张臭脸下生了一颗最柔软的心。
京城柳家,书香门第。他自幼就被抱到了老爷子跟前,是祖父亲眼看着长起来的。原打算着是让他走仕途的,可他偏偏让老爷子失望了。
论武,他不如亲生的大哥;比文,他不输二叔家的三弟。
柳承兴,柳家二房之子,高中榜眼,现任翰林院编修,前途无量。
祖父每每醉酒,总是召他来拉住他的手自怨:“承允,都是祖父给你取错了名字……”
大哥承平,一介武将:三弟承兴,文官执笔。他柳承允最没出息,养花逗鸟,是家里的大闲人。此次祖父辞官外出,他二话没说就陪着来了。
“二位客官,您瞧瞧吃点什么。”跑堂的小二脖子上挂着白色巾子,递上菜单。
老爷子看见个新鲜玩意儿:“这火锅是个什么东西?”
“就是个您端上一口大锅,里面的汤滚沸了,下进鲜蘑小菜,烫一烫再往蘸料里一放。嘿,好吃极了,您来个尝尝?”
“古董羹?那便上吧,再给我上一壶好酒。”柳老爷子的胡须都变白了,他接着道,“再给我上一壶好酒,年份最久的,只管拿来。”
这老头儿还挺会享受。此前那番话也就是说说,他哪敢让祖父再喝一壶,便立马阻拦:“半壶。”尝尝味儿就行了。
“这……”小二犯了难。这酒一卖就是一壶。半壶,这让他怎么上啊。
“倒掉半壶不就成了。”
小二恍然大悟。果然,有钱人就是会玩。
红油锅底翻滚,干辣椒随着浪花被举起。柳老爷子烫了片小白菜蘸了麻酱碟,汤汁滴滴答答流下来,他一筷子进了嘴。
嘴唇都是麻的,红艳艳的跟涂了女子的口脂一般,举起酒盅一饮下肚,张嘴就来:“承允啊……”
柳承允扶额,他最不愿看见的一幕还是来了。
“祖父,您醉了。”想拿过老爷子手里的酒盅。
偏偏人家不肯给,他稍微转身,将酒盅死死地护住,就跟小孩子护住最喜爱的东西防止被小伙伴抢去一般。
“你这孩子。”他笑着摇头,“平时总叫我柳老头儿,你说说,祖父可曾怨过你?现在怎地又改口叫祖父了?”
“还不是你总说我混账?”
“根本不是那事!你怎么叫我都乐意。”一辈子在朝堂上拿裤腰带勒住脑袋过日子,紧张惯了,偏偏这小兔崽子唤他老头儿,是爷孙也像是故友。
“承允呐。”他醉得厉害,手开始发抖,咚的一声酒盅落在桌上,“你小子总是瞒着我,你真当我是老糊涂了看不出来?你若是肯听我的话走科举这条道,那状元之名还能是别人的?”
“你总是说你不如承兴,只不过是你不愿罢。算了,随你吧。”柳家这一代已经培养出了两颗好苗子,延续家族荣耀已不是难事。只是可惜了这孩子,是个聪慧的却不愿上道。
人各有志吧。
包厢有窗,一阵热风吹来让老爷子清醒了几分,看着孙儿一改往常的懒散模样心底又生出几分心疼。
“不说了,快吃吧。免得一会儿你又追不上我,年纪轻轻的,腿脚连我这个老头儿都不如。”
得,老顽童的本性又回来了。
饱餐过后,老爷子靠在椅子上休息。这古董羹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前吃的都是以清水作为汤底的,顶多了往里添高汤。今日这麻辣味儿的,甚好。
还有那小菜,黑乎乎一片一片的,上面还带着软刺,伙计特意交代了这东西往锅里烫一会儿就能捞出。咬一口,嘎吱作响,十分爽脆。
就这外面吹来的微风,老爷子看着路上来往的人。
可就是那么一眼,让他愣了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