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那时的她太天真。
谢璋任何一句无心的话,一个无心动作,都让她忘乎所以,好像拥有了整个春天。
便也忘了,谢璋待她的好都出自一个前提条件。
那个条件是,“卫姜”。
目睹着姜姜离开的背影,谢璋咳嗽了一声,唇角笑意微敛,踏入小院。
橝枝迎道:“九郎?刚刚卫娘子……”
谢璋:“我看到了。”
橝枝倒了一杯茶递上来:“外面天寒,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谢璋侧首:“不必。”
在橝枝无措地视线中,径自走到了桌前。
橝枝轻轻地放下了茶盏,无声地退去。
她随身伺候已有三年,谢璋喜静,这点她还是知道的。谢璋是个好主子,他要求不多,更准确地说是,他基本上无欲无求。
上到老嬷嬷,下到扫地的粗使丫鬟,他尊敬跟随他的这寥寥数人。
当然,这不代表着他就是个平易近人的主子,实际上谢璋他内心寒傲,为人孤僻,不喜热闹,他更享受一个人独处,一个人亲力亲为。他并不需要有人踏入他自己的领地,照顾他、安慰他,同情他。
对谢璋而言,卫姜到底是不同的。
坐在桌前,谢璋抽出一张白纸,像往常一样拿起毛笔。
目光落在空白的纸面上,却未能落笔。
他记得,卫姜出生后半年,他正好随前往江南办差的父亲,拜访了卫家一趟。
在那里,他遇到了尚在襁褓中的卫姜。
这么多兄弟姐妹里,谢璋父亲与卫姜母亲关系最好,姑母毫无芥蒂地笑着叫他来看妹妹。
当时的谢璋体弱多病,大伯母等人怕过了病气给自己的儿女,私下里不让其他兄弟姐妹同谢璋亲近。
他微微一怔,犹豫地接过了襁褓中的女孩子,
眉眼还没张开,皱巴巴的,小小的,软软的一团,抱在怀里软绵绵得像云朵。
沉疴痼疾没有让谢璋自怨自艾这个世界的不公,甚至因为多病,他尤其热爱生命。他的生命像春日里的烂泥,但谢璋一直坚信,烂泥也未尝不能生长出烂漫的花。
在他眼里,卫姜就是这朵须他用心呵护的花。
从那之后,他常常随父亲去探望姑母一家。
小小的卫姜,学会的前两个词是爹、娘,第二个词就是——
哥哥。
谢璋的孤僻并不是因为他先天冷情。
没有人愿意接近他,他只能自己一点一点适应一个人的生活。
这是不得已而为之。
尤其在父亲去世后,他只能一个人玩耍,一个人上学,一个人照顾好母亲白氏。
卫姜和谢珏他们不一样,她尤其喜欢黏着谢璋,寸步不离。
卫姜小时候是个小胖子,白白胖胖的像个糯米团,骨碌碌地跟在他身后。娇气得不得了。跌倒要哭,喝药要哭,怕黑要哭,跟不上他的脚步也要哭。
有一年冬天,姑母姑父一家带着卫姜来谢府拜年。
他被谢珏几人恶作剧反锁在了一间废弃的杂物房里。
他蜷缩在地上,冻得浑身痉挛,喘不上气,他看到风雪中的一树老梅,红得冷艳,落梅瓣瓣凋谢,像是他即将凋败的生命。
然后他又看到了一双精致小巧的云头履。
也不知道卫姜怎么发现的他,她像个着急的糯米团子,急得要哭,手脚并用,挣扎从窗子里爬进来,不断喊着他的名字。
窗子又高又窄,情急之下爬进来的卫姜,在那之后就不出去了,和他依偎在小黑屋里,度过了一整晚,直到大半夜大人找来。
他没有嫡亲的妹妹,因为抚养他这一个孩子便叫父母操碎了心。
那一刻,那个固执的少年在心底认定,阿姜就是他嫡亲的妹妹,谢璋发誓要照顾阿姜一辈子。
可等他再见到卫姜的时候,人人告诉他,卫姜因为姑父姑母去世后伤心至极,疯了。
谢璋不相信这件事,那两天他很辛苦,每天又要照顾卫姜,又要温习课业,一天往往只能睡两个时辰,忙得疲惫不堪。
阿姜渐渐冷静下来,她的性格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前的阿姜性格文静、内向,现在的阿姜总有些胡言乱语。
从前的阿姜很小的时候就跟他一起练字,写得一手好字。现在她写出来的字就像是刚学习描红的稚童。
短短几年没见,她的字怎么会退步得这么快?
不。
几年时间说短其实也不短,足可改变许多人和事,姑父离开后,他并没有相伴在阿姜左右,没有资格置喙阿姜身上的变化。
想到这里,谢璋的目光又变得冷淡,以至于刺骨冰寒。
不管如此,阿姜都是他的妹妹,他的家人。
但凡他活着一天,他都会无理由地保护她,直到他性命被病火烧尽的那一日。
而彼时的姜姜并不知道,有朝一日,她也将成为谢璋要为卫姜扫清的障碍之一。
人与人之间因缘际会,有的缘分从一开始便注定了是谢璋眼中的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