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刚就认出我来了。”姜姜错愕地抬起眼, 一口咬定!
谢璋冷掷:“我又不瞎。”
“可你装瞎。”姜姜气结,犀利指责。
看她战战兢兢, 怕掉马的样子很好玩吗?
看她扮演卫姜有意思吗?她也知道她不是正主了。姜姜知道自己的想法实在有些无理取闹,可她就是忍不住。
一对上谢璋,她好像就变得情绪化了不少。
姜姜懊恼之余,抿了抿唇,顽强地和内心的冲动做着抵抗。
谢璋呼吸有些轻滞,好像也自知理亏,竟破天荒地地与她道了歉,“抱歉, 我并非此意。”
“你回来看我?”长眉一展, 谢璋顿了顿, 复又道。
“我不是来看你的,我是来给我朋友帮忙的。”姜姜觉得这一点不容误会, “你们厨房不是请了很多外面的厨子吗?”
“梁家饭馆你开的?”谢璋冷不丁地反问。
姜姜愣了愣:“我朋友开的。”
“所以, ”谢璋淡淡道,“你大可以选择拒绝。”
这什么意思?他是真觉得她是来看他的?姜姜被谢璋的无耻震惊了,怒气冲冲了半秒, 忽又意识到不对劲。
他怎么知道梁家饭馆?
“你……”姜姜懵了, 后知后觉站起身, 怒道, “你调查我!”
谢璋垂眸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的药渍,“我总要知道你的近况。”
姜姜也不知道这怒气从何而来,咬着嘴唇道:“但你也不能侵犯我隐私!这是隐私权你懂吗?”
谢璋用黝黑到发青的眼冷冷地望着她。
姜姜感到一阵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和一个古代人扯这个做什么。
“算了, 和你说什么隐私权。”
“我就是来看看你的。”姜姜顿了一会儿, 轻声说。
现在她来了,她好像应该说点儿什么来表示一下自己的态度。
说点儿什么呢?说步云楼里发生的事?
她其实很想说:谢璋,咱们就这样吧,当年太幼稚,从今往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我不会和你回去你也别来找我?
她又不能确定步云楼里谢璋短暂的失控是不是因为对她还残存着旧情。
现在这个时机,没头没脑地说这些会不会有点儿自作多情的嫌疑??万一谢璋以为她是欲擒故纵就糟糕了。
她对谢璋或许还有感情。
但这无关乎男女情爱,她的确已经不喜欢他了,不会再为之心动,也不想再和他成亲。
人的感情不止有爱情,感情是绵密的、侵入的,它不能作精准的切割,它千丝万缕,它打断骨头连着筋,它只能淡化,不能一口气擦除。
姥姥曾经说过,“姜姜,你太在乎旁人的看法了。”
她趴在姥姥腿上,任由姥姥一下又一下抚摸着她的长长的头发。
“你要学会狠下心来呐,太心软,太重情,要吃亏的。”
姥姥爱怜地摸摸她的脸:“我有时候想,把你放在家里是不是做错了。”
这样的她等回到爸妈身边的时候,太没安全感,只会下意识地讨好又伤害身边每一个人。
—
“现在你看到了。”谢璋静了半晌,一副任她看的平静坦荡,“若看不够,你还能接着看。”
姜姜又看了他一眼,“你没死就行。”
想了想,站起身:“那我走了。”
谢璋却忽道:“不准。”
短短两个字冷而利落,如石破天惊般地炸响!
姜姜反唇相讥:“你凭什么不准我走,你也太过分了,我都没和你计较你干的事儿。”
谢璋可能也为自己方才那两个字而意外,一僵。
只不过话既已说出口,谢璋心平气和继续道:“凭我有无数个方法让你踏不出这个门。”
饶是说这种话时,谢璋的语气也无比自然平常,正因如此,却更显毛骨悚然。
姜姜一个激灵。
因为她明白,谢璋他说的都是真的。
以他的地位和身份,就算他今天在这儿杀了她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他依然垂眸端坐在案几前,白色的里衣干净、整洁,外袍搭在膝盖上,犹如雪下的黛色远山。
但姜姜知道他清瘦的病骨下所蕴藏着的巨大能量,这是能动摇大晋朝整个帝国的能量。
既能撼动山川,也能轻而易举地对付她这个普通人。
这么多年过去,他大权在握,森冷,桀骜,不怒自威。
一两年的时间都足以改变一个人,更遑论他是在官场的倾轧中胜出的那个。
而官场的黑暗,从古至今就是人们的共识。
姜姜突然害怕了,她不能保证自己还像以前那样了解谢璋。
往后倒退了几步,一直退到了门槛前,脚后跟被绊了一下,脚踩在了裙摆上,才匆匆回过神来。
谢璋的视线落在她裙角,顿了顿,不知为何,又移开了视线,淡淡地说出了堪称“露骨”的话:
“强留下你,对我来说轻而易举。”
突然地。
就在谢璋说出这句“露骨”的话后,姜姜内心的恐惧忽然就烟消云散。
正因为太“露骨”,如果说这话由其他人说出来,姜姜可能会紧张,可这话由谢璋说出来,姜姜忽然又冷静了下来。
“你不会。”姜姜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迎上谢璋的目光。
“我知道你不会。”
不是因为他对她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因为这本来就不该是谢璋做出来的事。
他太克制了,
之前在步云楼前,哪怕他冷痛震动至此,也克制住了强带她走的冲动。
姜姜不解谢璋酒楼内的所作所为,却知道她还打破不了谢璋的克制。
病痛已经使他习惯克制,习惯隐忍,自小他就习惯了喝苦药,暮春也要裹着狐裘,不与其他孩子玩耍。
——
而此时的谢府大门前,梁延兰与梁父面面相觑着。
“刚刚那个叶郎君怎么说?”梁父擦了把汗。
“……说是姜姜被谢大人叫走了??”梁延兰不确定道。
姜姜被那个季郎君叫走了,一直没回来,梁延兰也着急,叶受也有点儿担心,去打听了一下。
听闻有小丫鬟看到姜姜跟着府上的薛氏走了,好像是被谢璋给叫走了?
叶受这才安慰道:“谢大人同姜姜应该是认识的。”
梁延兰的嘴巴缓缓张成了“O”型,这些字拆开她都能明白,怎么合在一块儿她就听不懂了呢。
“和谁?”
叶受笑眯眯:“谢大人啊。”
谢大人?谢璋??
眼看着府上已经散了席,姜姜还没走后角门里出来,梁延兰犹豫了半晌,闭了闭嘴,没忍住又张开。
几乎快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内剧场了。
“奇怪啊,这谢大人也没传出过什么渔色
的名声啊。”
“说什么呢!”梁父吧嗒嗒地抽着旱烟,闻言抡起烟枪给了闺女一个暴栗。
梁延兰捂着脑袋,很委屈:“我这不是担心姜姜嘛。”
万一被谢璋给那啥了,梁延兰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胳膊哪里拧得过大腿,平头老百姓哪能玩得过当场首辅??
——
谢璋平静地注视着她,眼里倒映出她小小的一点。
他深吸一口气,“我……”
移开视线,侧过头去看案上一盏青瓷灯。
一灯如豆,乌发也漾起了朦朦胧胧的微光。
“你焉知道我不会。”谢璋望着烛火反问。
一阵夜风吹来,一星烛火希微,就好像若他愿意,便能轻而易举吹灭灯火,拢入袖中。
这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望着烛火,谢璋嗓音依然平淡,平直得却像是在压抑着什么起伏。
骨节分明的指尖扶着桌角,到底还是没拦她,容她当着自己的面离开。
“算了,你出去吧。”
烛光像是轻纱静静落在地上。
姜姜放轻了脚步,顺顺当当走出了考槃居,
一路上没有人拦。
姜姜看到谢璋那道清瘦的人影依然临窗对坐,又垂眸去望手上的书卷了。
烛火像是怜他病骨,怜他孤寂,在他身上披上了淡淡的轻纱。
月光又像是落雪落霜,像他一直待在这里,漫漫的后半夜也将始终端坐不动,直到夜霜满身。
本来以为谢璋他如今权倾朝野,身边伺候的人应该会变多,没想到她竟然连橝枝的身影都瞧不见了。
其实,橝枝的下落并不难猜,无非是到了年纪出嫁了,可姜姜隐约记得橝枝好像也对谢璋曾有好感,联想到自己。
她们前仆后继地失败,未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考槃”二字,出自《诗经》。
“诗人美贤者,隐处涧谷之间,而硕大宽广,无戚戚之意,虽独寐寤言,犹自誓其不忘此乐也。”
姜姜不知道谢璋少年时给自己的住处取名“考槃”是不是真的不在乎己身的孤寞。
是不是独寐寤言,独寐寤歌,独寐寤宿依然能自得其乐。
亦或者只是少年的虚张声势,故作淡泊。
可楼越高,风雪也愈大。
人若站得太高,太清,太直,太绝,太孤,就太辛苦了,那就不是人了,只是孤矢,而孤矢是最易折的。
—
少女虽然处事懵懂犹豫了点儿,但一路上头都没回。
谢璋垂下了眼,面无表情地坐了一会儿。
防风正好走进来,讶然道,“咦?九郎那不是表姑娘?”
“她不是。”谢璋容色冷淡。
假的,永远也替不了真的。
今天的他话太多了,他剔起眉尖,提笔继续批阅眼下的公文。
这一场病,回过神来,连他自己细想步云楼的所作所为,都觉得荒谬。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自始至终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阿姜回来。喜欢他,追求他,甚至为他挡刀都是她自己一厢情愿,又与他何干。
这几日等发热的头脑渐渐冷却下来,他才得以俯视查检他这几天来的失当不妥。
酒楼重逢,他好像被什么东西驱使着,直觉和本能霎时间压过了理智。或许是久别重逢,死而复生当面带给他的冲击还是太大了,令他模糊了理性的边界。
强留下她,对他而言的确轻而易举,但是,没有必要。
甚至那天步云楼里他的所作所为细究起来,也没有必要。
而他方才心底升腾起的荒谬想法,微微意动,更不值一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