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轰隆隆作响, 姜姜条件反射地抓紧了陆长策的手臂,企图寻找安全感。
“你认错人了。”姜姜硬着头皮, 垂死挣扎,“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果然,谢璋胸口很明显地用力起伏了一下,被她气呛咳了两声,眼里冷得像是化不开的浓墨,“你觉得我会信吗?”
姜姜张张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 陆长策挺拔劲瘦的身形忽然挡在了她面前, 沉声问,“谢先生?”
语气平平, 却还恪守着应有的礼节, “不知道先生来这儿有什么见教?”
无法言喻的安全感将姜姜包围。
……谢谢你!!你真是个大好人!
姜姜松了口气,犹豫了一下,躲在陆长策身后当缩头乌龟。
谢璋目光之冷痛, 霎时间一桌子的人都寂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在此刻觉察到了气氛的异样, 明智地没有贸然开口。
整间步云楼似乎都寂静了下来。
安静。
非比寻常的安静。
当真有人积威重到连被誉为“天兵天将”的天子亲军也噤若寒蝉, 不敢轻举妄动?不敢冒渎他的权威?
就在这时, 姜姜闻到了一阵不合时宜的冷香。
就像走过花丛,衣染花香,泠泠满衣。
姜姜知道这是谢璋身上的熏香,他从少年时起便爱用熏香遮掩身上的药味, 不是自卑, 更像是一种与人相处时, 怕身上的味道扰人的礼貌。
谢璋的目光落在她紧攥住陆长策袖口的手上,不知过了多久,又才垂眸深吸了一口气,
“跟我回去。”
“谢先生。”陆长策也垂下眼,嗓音不高不低,却冷得掷地有声,更像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提醒。
谢璋连个眼神似乎都吝惜于分给陆长策,他目光之冷锐仿佛这一刻能穿透陆长策的血肉,直抵姜姜。
手上的目光很烫。
姜姜指尖动了动,顽强地在这道目光下撑了下来。
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都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谢璋又不会打她,再说了,该心虚愧疚的难道不应该是他吗?
她就不信谢璋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带走,他的克制不允许他这么做。
在作为兄妹相处的那段时间里,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谢璋了。
或许这是自小罹患沉疴带给他的影响。谢璋他行事克制到了一种几乎强迫症的地步,他不畏死但他惜命,所做的一切都在为实现自己的理想而服务,绝不允许超出计划之外的浪费时间。
他的人生苦得就像药,为人也像药方,精确到两、钱、分、厘、毫。
所以不该吃的东西永远不会沾那半分,该用药多少便只饮多少,多一滴都不会进嘴。
而不会喜欢的人,哪怕横刀在他面前,谢璋也绝不会低下他高傲的头颅,逼自己妥协。
果不其然,谢璋收回了视线,“那天在蕙兰芳里果然是你。”
他顿了顿,“你看到了我。”
……不能再逃避了!
姜姜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把陆长策挡在自己面前的胳膊扒拉了下来,陆长策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姜姜朝他摇摇头。
陆长策不解,一怔,旋即又像是明白了什么,收回了手臂,以行动表示了对她的鼓励和支持。
谢璋一定也看到了她和陆长策之间的互动,但他什么也没说。
“我看到了你。”姜
姜反唇相讥,“所以呢?难道我要上来和你认亲不成?”
淡淡的,并不扰人的,如流水般静默的冷香在这一刻骤然浓烈了起来。
谢璋冷了她一眼,不再看她。
好像在这一刻终于意识到了陆长策的存在。
“陆大人……”谢璋面色淡淡,“好一番金屋藏娇。”
陆长策:“大人慎言。”
谢璋冷冷相对,乌黑的眸子里闪着寒光,“未曾想陆大人前脚才婉拒了圣眷赐婚,竟也是温柔多情之辈。”
赐婚?
姜姜愣了一下,扭脸去看陆长策。
皇上给他赐婚过?她怎么不知道?
不论如何,谢璋这话都过分冷厉不客气了,甚至说,堪称诛心之言。
陆长策沉默了一瞬,“彼时不通情爱,不敢耽误圣上好意,更不敢耽搁其他姑娘。”
谢璋冷喝:“那你便要耽误她的名节?!”
“外室?”谢璋垂眸,慢条斯理,咬文嚼字,意味不明地念了一遍。
姜姜大脑一热,终于忍无可忍地挡在了陆长策面前,“……是我愿意!我、我和陆长策早已互许终身。”
谢璋这一声冷喝仿佛堵在了嗓子眼里。
空气因为她这石破天惊的一句好像不再流动,虽不知三人之间的恩怨,但众人却还是不敢发出一点动静,一点声音。
因为在场的人都看到了在姜姜说出这一句话之后,谢璋的脸色有多差。
那股幽香更加浓烈,浓烈到让人呼吸滞涩。
不知道是因为幽香呼吸不快,而是因为谢璋身上这蓬勃的,不加掩饰的杀意。
没有人看到过谢璋被气到这种地步,他捂住心口,面色铁青,双颊那一抹酡红愈发引人注目。
几乎在姜姜开口的同时陆长策浑身绷紧了,隔了足一息的功夫,才回握了姜姜的手,又抬眼望定了谢璋。
“谢大人,我与姜姜早已约定终身。是姜姜她不愿同你回去。”
或许人被气到一定地步之后,倒能冷静下来了,谢璋忽然平静了下来。
姜姜看着他,不知道这一次他又是用什么手段克制自己的。
“她年纪尚幼,焉知陆大人用了什么手段。”谢璋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搭在门框上,冷冷道。
陆长策道:“大人没资格替姜姜做决定。”
谢璋冷傲道:“一日为兄,终身为兄。”
陆长策眼里闪动着近乎幼隼般悍锐的利光,冷峻道:“我只听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难道谢大人要指鹿为马,自认为父?”
陆长策此言一出,连同叶受在内的众人纷纷倒吸了口冷气。还以为这狼崽子学乖了,没想到内里还是当年那个桀骜难训的小侯爷,敢这般落谢璋的面子!
又是一阵山雨欲来的寂静,这更像是人在审判到来前的一种认命,一种危险的宣示和预告。
然而,谢璋闻言竟然没被触怒,未有多大反应:“长兄如父,若我为父,陆大人难道不该给我个交代吗?”
没有人能在和谢璋的论辩下讨得了好处。姜姜意识到不能让谢璋再说下去了,目光飞快地在雅间里转了一圈儿,落在眼前一个瓷杯时。
姜姜顿了顿,忽然恶向胆边生,一把端起酒杯朝谢璋泼了过去,然后迅速把陆长策给拉了回来!
她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在场甚至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
谢璋面色遽变,怎奈身娇体弱,冷不防被她泼了个正着!
他有什么资格再来管
她,姜姜气闷。
她是卫姜的时候,他用“兄妹”这两个字牢牢地困住她不得存进。她掉马之后,是他先不顾“兄妹之情”找到方士欲令她魂飞魄散,这个时候怎么还能以兄长的身份来干涉她啊!
姜姜发誓,那一刻谢璋杀了她的心都有了,他这样的神态她很熟悉,从前她为了顶撞他做的事何止泼一杯茶水这么简单?摔门、摔笔、撂挑子……她都做过,有一次,谢璋差点儿被她气昏过去。
现在呢,他这么眼高于顶的冷傲个性,一定气她骗了他,在蕙兰芳连同陆长策一起把他当傻子耍。
残酒顺着谢璋浓长的眼睫滴答滑落,晶莹的酒珠悬停在挺直的鼻梁,苍白的薄唇前。
叶受整个人都替姜姜吓懵了。
此时,沈琢才匆忙追来,目睹这一幕,脚猛地往回缩了半寸。
如今的谢璋,他不止是她的“兄长”,更是大晋的首辅,一国的颜面,又有酷烈的名声在外,人人都倒吸了口冷气,震愕交加地看着她,觉得她完了。
姜姜也是后知后觉地才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完了。
……他现在想杀她简直易如反掌!可众目睽睽之下做都做了,难道还能不认账不成?
上天好像这个时候又愿意同情她了,没等谢璋发作,他面色忽然越来越差,越来越差,骤然惨白。
可能是一路疾奔而来,心神巨震,气血翻涌,又被这冷酒一激发,他指尖猛地扶住了门框,佝偻着腰,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谢璋他已经很少在人前咳嗽成这样,能忍则忍,若一时压抑不住,沈值也给了他恩宠,容他退下处理完再上来。
他咳嗽的时候,全身痉挛,青筋暴起,会让人觉得他很可怜,好像他不是权倾天下的首辅,只是个被疾病折磨的可怜人。
姜姜咬了咬嘴巴,怔了怔。
他不会咳死吧?!以谢璋的身份和地位,这要出了人命说不定陆长策都爱莫能助。
脚步一动,伸手想要探查他的情况。
孰料谢璋竟还能冷喝,纤丽的眉眼扭曲似鬼,青筋暴起,用力攥住了她伸过来的手,甩开:“别碰我!”
姜姜感觉到,谢璋苍白的手突然抓住她,骨节分明的手掌,像是铁钳,姜姜有种胳膊被拽断的错觉。
她被拽得几乎一个趔趄,痛呼在对上谢璋冷沉的双眸时,化为乌有。
他的眸子冷得像狂风暴雨中爆发出的激电!让她有种错觉,好像被谢璋扼住的不是手臂,是喉咙。
这爆发似乎又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谢璋阖上眼,指尖都在痉挛打颤。
不知过了多久,他痉挛颤抖的身躯这才一点点恢复了平静,众人的视线下,平静地掏出手帕,擦干净脸上的酒渍,唇边的唾液。
“谢大人?”这是惊心不已的沈琢。
“我没事。”谢璋的嗓音干哑得仿佛能渗出血来,远不如他语气那般轻描淡写。
“抱歉,叫小王爷见笑,咱们走吧。”
沈琢愣了一下,“谢大人到底发生——”
谢璋已抽身掉头就走,看也没看姜姜一眼。
是她又把谢璋气成这样了?姜姜感觉像被什么东西打了个措手不及,懵懵懂懂地想。
虽然前世每对上谢璋,她就像是青春期对上父母的中二少年,不把爹妈气出心脏病就表现不出自己的叛逆似的。
但谢璋他的气性何时变得这么小了??
姜姜纳罕:“谢、璋?你没事儿吧?”
下一秒又被谢璋的眼神杀
了回去。
谢璋深吸一口气,复又吐出,又深吸一口气,冷掷道:“姜姜,我不是泥胎木偶,也不能全然冷静自持,你最好不要逼我。”
目睹着谢璋离去的背影,姜姜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谢璋却已经和沈琢走到楼下去了,姜姜不自觉扶住了门框,忽然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劲。
愣愣地看着手上的木屑。
突然意识到,门框好像硬生生地被谢璋掰碎下来一小块,凹凸不平的门框边缘似乎还沾着点儿暗红色的血迹,可想而知,他刚刚有多用力。
他什么时候掰下来的?难怪他刚刚咳得这么厉害,合着力气都用到这上面来了??
望着手上的木屑,姜姜一阵危机感油然而生。怀疑谢璋刚刚想掰碎的不是木块,而是她。
接下来的气氛,因为谢璋的出现迅速冷淡了下来。
既不知道问什么,又不敢多问,叶受迷茫道:“那个……咱们继续?”
“……”
这要是还能继续下去就有鬼了。虽然重新开了宴,但姜姜能感觉到席间探究的目光。
众人没了心思,匆匆吃了几口便顺理成章地散了席。
和陆长策并肩下了楼,姜姜对刚刚的事颇为愧疚。
“那个,对不起,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就说我们俩——”
陆长策欲言又止:“没关系,我不在意,你……”
“我什么?”姜姜停在大堂中央,不解回望。
陆长策沉默了一阵子,闷声道:“也不是第一次了,下次,你还可以更依赖我一些。”
姜姜觉得很不对劲,前世,她可是曾经亲耳听过陆长策说不喜欢她的!
眼下好像不是她的错觉,从她穿越回来起,陆长策就像是变了个人,更稳重更冷僻暂且不提,对她的保护欲好像也变得莫名强烈了不少。
听说老侯爷前些年已经去世了,姜姜也不好随便打探人家的家事。
要不哪天还是找个机会旁侧敲击一下吧?
姜姜想,要知道从前的陆长策,就是个冷悍的愣头青。
这也不是第一次她为了陆长策顶撞谢璋了。
谢璋或许不讨厌陆长策,他曾经为定远侯府一案四处奔走。
拒马关六万条冤魂得以沉冤昭雪,也是在他的推动下一力促成的。这一点姜姜不知道,但姜姜知道,谢璋他很不喜欢她与陆长策走得近。
因为从少年时起,他发自内心地就认为,她和陆长策在一起就是大脑发昏,就是不理智,就是莽撞冲动。
她还记得前世在成靖伯府的那一次。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谢璋这么生她和陆长策的气。
……
前世。
和现代相比,古代的日常娱乐方式简直乏味透顶,尤其是士大夫家庭,不过是踏青宴、赏梅宴、赏菊宴接连萝卜蹲。
可没办法,这是官宦世家之间必要的社交活动,想躲都躲不掉。
这一次,姜姜也刻意没有躲。
虽然她昨天她的暗恋才惨痛夭折,一直到半夜三点,姜姜都没睡着,翻来覆去脑子里就是谢璋冰冷的嗓音。
“我就算不娶她,这辈子,也绝不可能娶你。”
她躲在被子里小声地抽着鼻子,不敢惊动睡在脚踏上的立冬。
秉承着人道主义精神,平常她死活都肯不让立冬她们睡脚踏,但昨天立冬被她满身的伤吓了一跳,姜姜拗不过她,也没心情再拗下去。
黑夜像一头巨兽,吞噬了她断断续续的
呜咽,舔干净了她脸上的泪痕。姜姜哭累了,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到五点钟,她就被立冬喊醒了。
早上,立冬又被她萎靡的精神状态吓了一跳,拿着衣服犹豫了半天,“要不,赏花宴咱们今日还是别去了吧。”
“不。”姜姜从床上跳下来,斩钉截铁地说,“我要去。”
本来就在谢璋面前就已经够跌份儿了,她至少要表现得、她不在意,好像这样就能挽回她本来就为数不多的自尊。
没办法,洗脸打扮,立冬给她换上前几个月刚裁好的春衣。
姜姜穿着件红花窄袖短襦和青色罗裙,鲜嫩可爱,立冬一直在夸。
收拾妥当之后,五娘子谢宜蹬蹬蹬兴高采烈地跑来找她。
和谢宜走出府门的时候,谢珏、谢璋、谢玖已经在马车前候着了,少年们伫立在春风里,俊秀风流。
姜姜就算不想看还是一眼就看到谢璋。明明一晚上没见,他好像更消瘦了。
面有倦容和眼下的黑眼圈,几乎使人第一眼就能判断出,他没有睡好。
这并不是适合相亲的模样。
谢璋的反应极为敏锐,几乎在她看他的下一秒,他就回望了过来。
姜姜心里空了一下,下意识移开了视线,等意识到自己应该回看过去的时候,谢璋也已经收回了目光。
她和谢宜爬上马车,谢宜顺手递给她一根她偷偷夹带的玉米。
啃着玉米,谢宜脸上难掩好奇,“听说今天孟家的娘子也要来呢,不知道长什么样。”
谢宜明显也是听说了谢璋要相亲这件事儿。姜姜不知道怎么接茬,只好闷着头一门心思地啃玉米,没一会儿功夫,马车就停了下来。
这回赏花宴是由成靖伯府主持操办,设在成靖伯一处庄子里。
回廊楼阁,群花错落,藤蔓低垂间一带清溪流淌,的确颇有一番野趣。
一众小的被三房的薛伯母领着,一一见过伯夫人等各家长辈们。
寒暄了几句,没多时,就来到了孟家人面前。
这是姜姜第一次见到孟静蕤,跟随在孟夫人身侧,个儿高腿长,明眸皓齿,肌似白雪,明艳生辉,举止落落大方。
就连姜姜第一眼也忍不住屏住呼吸了:大美人啊!!
她下意识看谢璋的反应,看到谢璋也平静地望着孟静蕤,心里一堵。
平常说得这么大义凛然,实际上不也是个男人,一个喜欢看美女的普通男人?姜姜忍了忍,没忍住,鄙夷地瞪了他一眼。
没想到就在这时,谢璋竟然如有所察般地抬起了眼。
她的视线就正好和他乌黑的眼隔空撞了个正着。
姜姜喉口一滞,虽然很丢脸,但触及到谢璋的视线时,她眼眶还是不由自主地一酸,忙故作平静地迅速收回了视线。
然后便听到了薛伯母和孟夫人你来往我,言笑晏晏。
孟静蕤看到谢璋也怔了怔,别的不说,谢璋这张清丽的脸的确足有十足的欺骗性,凤眼清澈冷酷。
俏中带着点儿煞气,带着点儿傲,带着点儿刺,这种又美又A的气势确实在少年间独树一帜。
陆长策太冷悍,谢珏之辈又太温柔,少年时的谢璋的确很讨女孩子喜欢。
姜姜隐约听到谢璋又在笑了,清润的嗓音含着点儿笑意,像是玉泉流泻,叮咚作响,叩人心门。
孟夫人道:“这便是九郎,果然生得标致极了!”
孟夫人好像对谢璋很满意,又笑说:“听闻九郎天资聪颖,博涉经传,可惜我们
家那两个混世魔王,一天到晚就晓得舞枪弄棒的。”
谢璋笑说:“大丈夫当慷慨磊落,投身军戎,为国尽忠效力。璋不过略通几个字,手无缚鸡之力,又怎敢与两位孟郎君相比。”
孟夫人被夸得更高兴,“听说你前段时日病了?怎么样了?可好些了。”
谢璋道:“身子这些日子确已好了不少了。孟公高节,为国守疆,勋绩斐然。夫人一家福泽深厚,天下共知。有夫人的关心,相信不日就能痊愈。”
这个官腔打得简直让姜姜目瞪口呆,五体投地,甘拜下风。
孟夫人被吹捧地通体舒泰,简直快要飘起来了。
这么会说话,这是对人家孟娘子一见钟情了,卯足了劲儿讨丈母娘的欢心呢?姜姜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地,在地上画着圈圈,酸溜溜地想。
又过了一会儿,两家家长便笑着找了个由头,让谢璋带着孟静蕤去转转。
道是孟静蕤第一次来,不太熟悉环境。
这种情况下,姜姜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只好和谢宜一起说话,嘀嘀咕咕的,时不时配合着肢体语言,脆生生地笑成一团。
像是在用实际行动表达自己的不在意。看啊看啊,我一点都不在乎表白失败,你在我心中根本没有那么重要。
又好像是和从前很多次一样,用叛逆来吸引谢璋的注意。
渐渐地,姜姜自己也不清楚,她到底是真的倔强乖张,还是为了谢璋才表现得那么叛逆。
因为长兄如父,每一次,谢璋都会冷着脸管教她。
说说笑笑间,好像听到有人在喊她。
“阿姜?”
“阿姜?”
谢宜忙推了她一把,小声道:“姜姜,大家喊你呢。”
“啊?”姜姜后知后觉地抬起眼,对上众人的视线。
都看着她做什么?不是谢璋和孟静蕤在相亲吗?关她什么事儿?
薛伯母笑着朝她招招手,冲着谢璋的方向使了个眼色:“老闷在家里也不好,也同你九哥哥一块儿去吧。”
姜姜看了眼垂袖静静站着的谢璋,又看了眼孟静蕤。
孟静蕤冲她微微一笑,就是笑意未达眼底,隐约可见淡淡的勉强和不快。
隔了一会儿姜姜才反应过来,这好像是在拿她当工具人?
虽然双方家长过了明路了,但孤男寡女的到底还是不好,带着她个“小尾巴”就没多大问题了,总要有个第三方在场的。
果不其然,薛伯母拉着她小声笑道:“待会儿机灵点儿知道不?”
就是,要有个电灯泡的自知之明,把握好电灯泡的责任,努力为这一对的相亲相爱发光发热。
姜姜觉得薛伯母可能想岔了,谢璋应该不乐意她这个电灯泡在场。
而孟静蕤,姜姜也隐约能感觉出她淡淡的勉强,这勉强姜姜在很多世家少女身上都见到过,她先“失心疯”后落水,风评的确算不上好。
她这个电灯泡前脚才跟谢璋表白,后脚又要横亘入他和孟静蕤的相亲之间,光是想想,姜姜都替谢璋感到窒息。
果不其然,在她看过来的时候,她明显感到了谢璋唇角的笑意淡了下去,唇线抿直,冷冷地站着。
姜姜想:像是她多乐意跟着一样,她还不乐意呢。
这话当着薛伯母和大家伙的面不好讲清楚。姜姜决定先答应下来,到时候再甩了他们两个,权当给他俩制造二人世界。
于是,她乖乖地跟着两个人出去,乖乖地跟在两人身后。
他俩说话,
她赏花,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花上,姜姜努力盯着不远处的牡丹看。
别说,这牡丹还真好看,富丽雍容。
可能在场众人里,认真在赏花的就她一个了。
摸了半路鱼觉得差不多了,姜姜这才装作看入迷的模样,渐渐和他俩拉开几丈远的距离。
眼看着两人身影拐过弯,姜姜火速闪入假山间,轻轻松了口气。
任务完成!
正因为知道自己还喜欢谢璋,她才不上赶着找虐呢。谢璋和孟静蕤演古言小甜饼,她自己一个人演虐恋情深?
一路走走停停,远处传来说话声儿,姜姜听着听着觉得耳熟,脚步一顿,面露迟疑。
……怎么好像说得是她来着?
“真的?”一个女声讶然道。
另一个女声道:“要我说,还真是小地方上来的。”
“为了嫁人还真是不择手段,连落水这样的法子都能想出来。”
“不是说她得过失心疯吗?”
“正因为得了失心疯,这才要急着嫁出去。”
又觉得不够,甚至还把她的穿着打扮从头到尾批评了一遍,无非是觉得过时,眼光差,穿着丑。
这简直就是睁眼说瞎话,姜姜也动气了,气得眼前发昏。
两个人一无所觉地一边说,一边往她的方向走来。
姜姜一路往后退,给自己留下思考的时间。
比如说要不要跳出来给她俩来个惊喜什么的……
或许是因为想得太入神,也或许是昨天摔倒了脚伤还没好全。
砰!
她脊背好像撞上了个什么东西。
“喂——”一个冷冷的不客气的嗓音。
姜姜慌忙转身想看清楚来人,却不料忙中出错,不小心踩了对方一脚,和对方直接摔成了一团!
这里是假山群,怪石嶙峋,摔一下十分危险。
对方也懵了,千钧一发之际,竟然能迅速调整了个安全的姿势!
一声闷响,姜姜倒是被护得好好的,对方却充当了人肉坐垫摔倒在地上。
胸膛溢出轻微的闷哼声。
!!!这是哪位倒霉的过路人!
姜姜嘴里大喊着对不起,慌忙抬起脸,突然头皮上一阵刺痛传来。
“嘶——”捂着脑袋,姜姜倒吸了一口冷气。
慌乱间只能看到半张小麦色的下颔,很快,她就明白为什么头皮这么痛了。
……因为她的头发好像挂在了对方胸口的纽扣上。
更让姜姜手忙脚乱的是,她还听到了一道十分熟悉的声音。
“卫姜。”
很清朗,很磁性,甚至很冷静,但任谁都能听清楚这道嗓音里压抑着的火气!
姜姜:“……”
“陆、长策?”姜姜磕磕绊绊地,明知故问。
这个画风不同的小麦色肌肤,和这个熟悉的嗓音。
少年脸黑得像铁锅,一开口,胸膛就嗡嗡地震动:“你是故意的吗?”
姜姜被震得烧红脸,尴尬得脚趾蜷地:“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陆长策恼怒地抿紧了唇,就要起身:“你还不起来?”
姜姜:“疼疼疼,你别动!我起不来!”
少年果然不动了,可下一秒,陆长策顿了顿,又果断继续推开她要站起来。
谁知道他这个时候脑补了什么!天知道她真的没有想方设法地勾搭他。
姜姜疼得大叫:“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头发卡你纽扣上了!!”
话音刚落,一片寂静。
姜姜看不见陆长策的表情,只能伸着手在他胸口摸索着纽扣的位置。
掌心甚至能感觉到少年布料下紧实、滚烫的胸肌在上下起伏。
救救救命……
姜姜都快绝望了,为什么每次遇到陆长策都是这么尴尬的场面。
“我真的不是故意揩你油的。”
然后,她清楚地感觉到陆长策的胸膛又上下起伏了一阵,骤然紧绷的呼吸像是在忍耐,抬手想推她手腕,“……你可以闭嘴。”
摔倒的时候,姜姜整个人是背对着陆长策摔倒了他怀里,只能努力扭身,顽强地在他身上乱爬。
越慌乱,便越容易出错,姜姜察觉到在她膝盖不慎卡入了他两腿中间时,少年颀长劲瘦的身躯像拉满的弓。
咬牙切齿:“你别乱动。”
姜姜很冤枉:“乱动的明明是你好不好?”
陆长策怒气冲冲:“怎么每次遇到你,你就——”
就对他耍流氓吗?
视线受阻,姜姜挥舞着胳膊,闷声道:“那你光看着倒也不帮我一起解——唔!”
话音刚落,指尖好像擦过了少年滚烫的手掌。
姜姜愣了愣,整个人不自在地蜷起指尖。
在她说完这句话,陆长策好像才终于意识到他的手是可以动的,果断攥住她手掌,腾出另一只手解头发。
冷沉沙哑的嗓音微感滞涩,好像塞外滚过的风沙:“别动。”
少女乌黑润泽,一茎秀发在春日的阳光下泛着近乎栗色的光芒,滑过指尖时又像是山间沁凉的溪水。
陆长策一怔。
姜姜不敢再动了,但等了半天都没等到陆长策的动静,轻轻推了他一把,“喂。”
这一下好像将少年惊醒了,眼睫猛地一颤,忙低头去解。
力道一个不注意。
望着自己拽下来的几根发丝,陆长策:“……”
姜姜连痛都忘记了,震惊道:“你是在报复吗?”
陆长策:“……”
好在视线受阻,姜姜看不到陆长策小麦色的少年脸蛋红潮汹涌。
他能说他不是故意的吗?
“好了没?”姜姜有些着急。
这个地方人不多,但也不算偏僻,万一被撞见了是真的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陆长策抿紧了唇,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升腾起一股淡淡的怒气,语气也显得冰冷不善了起来:“马上。”
或许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在那两个八卦的少女走后没多久,又一阵脚步声传来。
姜姜急的冷汗都要掉下来了:“别解了!!快、来人了,快躲起来!”
陆长策的动作一滞,加快了速度,明显也有点儿慌乱,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谢璋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
他是看到姜姜没跟上来,这才转头来找的。
未曾想,这一眼带给他这么大的惊喜。
孟静蕤跟在谢璋身后,视线被遮蔽,看到谢璋身子一僵,也下意识往里面看,却不料被谢璋给一把推了出去。
“抱歉。”飞快地低声道了个歉,将孟静蕤推出去,谢璋调整了站姿,挡住了她视线。
姜姜看不到谢璋的神情,但认得他的嗓音,也记得他身上的味道,谢璋嗓音响起的那一秒,姜
姜大脑嗡地一声,双腿发软,整个人好像都在天上飘,脑子里就反复回荡着“完了”这两个字。
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那一秒,她大脑宕机,飞快地又双手抱住他腰,整张脸都埋在了陆长策胸口!
亡羊补牢般地拼命往少年怀里钻,企图遮蔽住自己的身形。
认不出她来,认不出她来。
陆长策条件反射地想推开她。
……她在发抖。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那一瞬间,陆长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绪,自己的动作,当着谢璋的面,他竟然没能推开她。
眼前一花,一道白色的身影掠过。
陆长策如梦初醒地抬起眼,正对上谢璋冷厉的凤眸。
谢璋面色铁青,指尖收紧,冷白的脸上青筋根根浮动,几乎是把他们俩给“撕”下来的!
虽然那一刻杀了姜姜的心都有了,却还是以保护的姿态把她往自己这边拉,咬过齿尖:“陆郎君,给我个解释。”
直到姜姜疼得眼泪都快冒出来了:“哥!疼!!我头发挂上陆长策扣子上了!我能解释的!”
谢璋这次猛地一顿,头一回怔在了原地,凤眼一缩,以一种近乎不可思议、惊愕的、荒谬的目光看着她。
……
在说明来龙去脉之后,虽然还是谢璋把她头发给解救出来,可谢璋力道之巨,面色剧烈变化之差,还是让姜姜不敢吭声。
觑了一眼谢璋的脸色,少年面无表情地垂着眼,但她分明看到了他袖口下攥紧的手掌。
谢璋他甚至不知道卫姜还能把他气到什么地步。
自打这回上京之后,她好像总能找到特殊的方式挑战他的底线。
一直到回到马车上,姜姜都是心乱如麻,恍恍惚惚的,根本记不得谢璋是怎么和陆长策对话的,又是怎么向孟静蕤交代的。
他冷着脸,把她拽进了自己的轿子里,并没有在薛伯母面前避讳她做的蠢事,薛伯母也被她气得直戳她脑门。
“这当着陆长策的面一次也就算了,一次又一次,你要人家怎么看你?!”
由于身体不好,谢璋的轿子里要架暖炉,往往是一个人乘一顶。就这样,她顺顺当当地就被谢璋给带了进去。
昨天虽然才吵过架,但姜姜也知道谢璋是为自己的名声着想。
一码事归一码事,姜姜心里有愧,犹犹豫豫地攥紧了袖口,喊哥哥。
一上车,谢璋也不骂她,也不和她说话,只垂着眼看轿子里的书。
直到姜姜开口,谢璋口吻平静:
“我还以为你昨天昏了头,今天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但言语里的讥诮之意却还是能听清楚的,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晦涩。
她这一声“哥哥”好像打破了谢璋忍耐的极限,冷着脸道:“你若是想嫁人,我大可帮你关照,但定远侯府,你不该掺和进去。”
他怎么能这么平静的提昨天这件事,难道他以为她是被他拒绝后自甘堕落不成。亦或者他以为她是青春期恨嫁思春到无人不可?
不提倒好,这一提,姜姜眼眶也渐渐红了,紧紧地抿着嘴,飞快地抬起头想顶嘴。
孰料,谢璋好像很不满她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皱着眉,俯过身低头看她。
她的嘴唇擦过了谢璋的唇瓣。
像是一道闪电在轿子里滑过。
这变故不止让姜姜愣住了。
也让谢璋怔住了。
少年乌黑的凤眸还泛着幽冷
的光。
剑拔弩张的冷涩气氛本来冲到了顶峰,在这一刻却像是骤然泄了力。
脱力的何止是气氛,还有姜姜的四肢。
……刚刚发生了什么?
大脑在这一刻好像变得迟缓了起来,轿子好像在旋转,她像是浑身飘在半空中,感到一阵无凭依的恐惧。
她是不是亲到了谢璋的嘴唇??
一股浓烈的异香萦绕在轿中,严丝合缝地将她包围,甚至褪去了谢璋身上的清冷渺远,像是被日头下被晒干的茉莉、百合,闷热的,沉甸甸的,令姜姜感到呼吸困难,眩晕耐捱。
她下意识地想看谢璋的反应。
十几岁的女孩儿鲜嫩得像是水灵灵的小葱,杏眼迷惘地睁大了,唇瓣柔软甜蜜得不可思议。
好像含入了一缕春风,一股数不清道不明的战栗,顺着唇瓣,一直蔓延到指尖。
谢璋浑身过电般地一颤,回过神来时,他眼睫一颤,避开了她的视线,身体快于心神一步,将她一把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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