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天工部的宋菱斗志昂扬,干劲十足,翻找出几卷空白纸卷后就埋头在天工部的桌子上奋笔疾书起来,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阳毓有些茫然地看着宋菱这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表现。
“宋菱姐姐,这本《李司簿洗冤录》……”阳毓捡起宋菱之前落在她工作台边的话本,却见宋菱头也不抬,“就先放那边吧。”
阳毓小姑娘‘哦’了一声,也略过了宋菱奇怪的转变,继续投入到之前未完成的爆裂弩改良里去了。
现在不仅皇帝是个双开批奏折的工作狂、朝廷官员被迫卷入内卷的旋涡里,连阳毓和宋菱都被同化成了工作狂的样子。
屑皇帝表示十分满意。
等到宋菱这边的事情安排好了之后,安临也开始继续着手于下一个事情了。
别看她这登基第二年已经在解决武林之乱的事情中过去了小半年了,时间转眼都快到五月了,但是这一年要做的事情很多都还没有落实呢。
挖运河这是第一件事情,这个倒是已经定下工期没什么问题了,但是除此之外,她还打算把民学彻底落实下去,实现每一个府州县都至少有一个民学,这要操心的就多了,教材书籍的事情她之前已经拿捏着宋晋源宋老爱卿去办了,但是仅仅一年的时间,宋晋源只是在临海的沽县选择了一个快要倒闭的私塾扶持,按照皇帝当时跟他说的要求招收了一些民间的学子。
但是宋晋源每一步都走得太过稳健了,以至于到目前都还没有看到什么成效,说是招收民间学子,但是普通私塾本也就可以让民间学子念书,也就没什么意义。
只能说想法还是太固步了。
安临去看这个私塾的时候难免摇了摇头,可以看出来宋晋源扶起来了一个快要倒闭的私塾,找了一些举人中学识不错的在这当老师,如果只是想办这么一个书塾的话也没有什么指摘的地方。
但是——还不如收复云州府后建立的那个民学呢,至少云州府是在打破秩序后重建秩序,民学最初收的学生也都是云州府那些无家可归的乞儿,无论男女。
严格说起来,云州府也可以算是宣国第一个解决了土地兼并的地方了。云州府原本的乡绅富豪大部分被以参与谋反罪被处理了,剩下的在卢兴安被解决后,为了保住一条命,对朝廷收复云州府之后把所有土地重新测量收回所有权的行为那是一点异议都不敢有的,也正因为如此,云州府实现了土地国有。
而之后呢,担任云州府知府的是连熏,想必民学‘男女皆入学,鼓励女孩入学’的政策也可以很好地落实下去。
但是这样的机会算是可遇不可求的,毕竟别人不谋反不犯事的话,抄家收拢土地归为国有也算不得师出有名。
一步一步来吧,先把民学搞好,隐田隐户的就等一下浅才,等他从照州回来了,若是顺利就能一举给他升官到户部侍郎——下次要是哪个老臣想乞骸骨请求退休的话,她就允了吧,正好空出个尚书的位置给浅才当当,或者是给宋晋源换个职位当民学的祭酒,也能空出个位置来。
冷酷无情地在心中做出这样的安排,安临一面又召宋老爱卿进宫,打算问问他民学的其他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主要是传达出一个‘朕要上手管这件事了’的信息。
宋晋源收到召令时心里也是突了一下,霎时间有一种微妙的预感,预感到陛下找他可能要说的是民学的事情,这种预感来得毫无道理,但是进宫见到了陛下之后,这种预感成了真。
宋晋源叹了口气熟练请罪,“请恕老臣办事不力,第一处民学仍在试用中,就学率虽有提升,但还未达到陛下想要的程度。”
“入学条件可有放宽?”安临随口问。
“免了束脩,不限于年纪与学识。”宋晋源回答。
“宋卿啊,你可能没有领会到朕想要的民学是什么意思。”安临摇摇头,“只免束脩是不够的,朕想要的不仅仅是原本读不起书的百姓可以读的起书——这只是最基本的,朕要的是原本没有想过念书的百姓也可以念书,每一家每一户都把他们的孩子送到学堂念书。”
“一户夫妻常有二三五六子,若是都送到学堂,家中田地恐顾不及,便是能办到,只怕农人也不愿。”宋晋源皱眉道。
“这个朕已经有想法了。”安临淡定地说,并没有像宋晋源一样把这视为一件难以克服的困难,在聊了一会后终于表露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虽然民学还只是在沽县起步,不过朕相信除了这个之外,另外的事情没有太多阻力,宋卿应该都办好了吧。”
“书籍,以及教书先生的名单?”
年轻的帝王露出了有些狡黠的神色,“为了避免朕因为民学创办失利问责,这两样宋卿应该早就准备好了吧?就等着朕问你要了。”
宋晋源呼吸一窒,不由流露出了一丝苦笑。
陛下这是告诉他这两个若是再失误,那就不会这么好说话了。想来今天召他进宫之前,陛下也早就知道民学进城怎么样了,召他进宫的目的也是为了书籍和教书先生名单。
“是,臣已经拟好书目与名单,明日待陛下过目。”
……
到了第二天,民学之事也正式在朝堂上被提出。
这事在朝堂上掀起的震动和争执反对暂且不说,安临既然是做完了全部的准备才把民学的事在朝堂上拿出来,就没有给过任何人反对的机会。
她目光在朝臣中一扫,就知道谁会反对,谁会同意,直接点了寒门与农家出身的臣子来负责这件事,以许久未见的强硬把反对的人给压了下去。为了避免出现差错,安临还直接任祁冬寒为督查,负责监督民学落实过程中官员是否有失职。
就这样,民学与运河几乎是前后脚启动。
都赶在了今年农闲时。
不过在确定下来了挖运河和办民学这两件事之后,国库的支出一下子就大了起来,根据满山堰的预计长度,挖着一条运河大概得花费五百万的银子,民学如果只是建造学堂的话,就算二府三洲十九县总共需要建造四十多个民学学堂,花费其实也就两百来万,但是后续真正花钱花得多的,是对民学的补贴。
想要让百姓们都愿意把孩子无论男女都送到学校里读书,光是说远的好处对于百姓是没用的,因为更多的百姓是看不到那么远的地方的,他们最先看到的还是眼前的好处,所以民学得有免费的食堂,给贫苦人家减轻养孩子的压力,这一项政策要长久进行,所花费的银子就不会少于三百万。
不算不知道,这一算花费,整个国家的大家长不禁发出了回归贫穷的感叹,“养孩子真的好花钱啊。”
而且要养得好,营养也都得跟上,肉蛋奶就少不了。好在去年的时候就把家禽家畜都发下去了,今年鸡鸭的数量怎么也能翻一倍,距离百姓可以随便吃鸡蛋也用不了太久。
“信竹,所以你一定要帮朕好好督查啊,不管是谁但敢贪污一点东西,直接给朕砍了!”临行前,安临好好跟祁冬寒交待了一番,“民学是重中之重,宣国能否强大就看民学能不能办好了。”
“臣明白的。”祁冬寒郑重点头,面上多有沉稳,但是眼神中仍有着张扬的火焰,他与安临对视一眼,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来,“臣知道陛下任我为督查是为了什么,民学伤害的是乡绅世家的利益,不管在何处建立民学都会得到乡绅世家的阻拦,跳得厉害的我就直接给你办了,给国库弄点银子回来花花!”
说着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就像少年人对暗号做坏事一样,表示接收到了安临的暗示,顺便伴有[我做事你放心jpg][挑有钱的开刀是吧jpg]这样的表情。
安临:其实朕也不是这个意思,不过……
[宣明帝肯定的大拇指jpg]
建立民学顺便超额完成,搞点附加品当然也是极好的。
“还是信竹你最懂朕。”
永辰二年的夏季,是格外忙碌的一个农闲。
对于百姓来说,每年夏季但凡有劳役,都总是最难捱的,大多还代表着他们要背井离乡,去其他地方服劳役,秋季农忙不一定能准时回来还是少的,稍有意外可能就死在了路上或是服劳役的过程中。
但是今年的劳役似乎格外不同。
因着是在满山一带挖掘运河,所以这次服劳役的也主要是满山一带的人,满山禹城附近有一户农家,前些年家里的男主人出了意外死了,现在家里只有一对老人,女主人和一对儿女,衙役上门要的时候只有一老翁可以服劳役。
这年纪的老人若是去服劳役,基本就相当于是有去无回了。
这对于一家人来说简直就是天塌了一样的消息,小孙女和小孙子向来亲近老翁,已经知了事,知道老翁要被带走的时候抱着老翁的腿哭声阵阵,儿媳犹豫许久,咬牙拿了家里仅剩的几两钱塞给衙役,“官爷,这是代役金,还请官爷网开一面,我爹腿脚实在不便……”
衙役挡开这递来的钱,往门里看了一眼,“我还没说完,你家要是没有符合条件的人就不用服役了,把钱收回去,现在不收这代役金。”
这家人都十分惊讶,“不用服役……这是真的吗?可是之前不是……”
“今年跟往年不一样。陛下下了令,不可强征劳役,而且今年的劳役说是劳役,其实是要给工钱的。”这个衙役其实也不懂今年为什么突然就变了,但是这些命令是钦差从琼安带来的,他也只是老实地按照钦差给他们衙门吩咐下来的话做事罢了。
说完话的衙役离开这一家去下一家,这家人面面相觑站了一会儿后,眼见着衙役是真的走了,这才松了一口气下来,继续去做自己的事情。
但是没过多久,外面突然有人激动地敲门,这家的女主人提着心去开门一看,看到门外不是衙役去而复返,而是她娘家大哥。
“哥,发生什么事了?”她就问。
“燕妹子,刚刚征劳役的官来过你家了没?”大哥气还没喘稳就开口问,被叫做燕妹子的姑娘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来过了,不过那官爷没抓人服劳役。哥,你和二哥是不是得去?”
“对。”
“可是嫂子刚生不久,你这一走家里没个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燕妹子说着,面露担忧之色,却被一脸欣喜之色的大哥给打断了话,“妹子,你知道这次劳役是在哪儿吗?”
“哪儿啊?”
“就在咱们这满山县!咱们禹城这块的,也就是挖禹城前边这道,不用去别的地方,而且我问了,人家说这次服役的每人每天可以有二十钱的工钱,早上从家里出来,晚上还能回家呢!我原本还想着现在闲着去县城里找找工赚点钱,找了好些天都没找到,这下好了,县城里卸货一天都没有二十钱呢,大伙知道了都赶着去服这次劳役。”
不知道什么时候,家里的两个老人也互相搀扶着走过来了,听到这话脸上都是不可置信,迟疑地问,“李家大壮,你没昏头吧?”
什么时候还有赶着服劳役的?
老翁年轻时也服过三次劳役,每一次都脱了好几层皮,差点没能回来。
要是劳役真的这么容易,历朝历代以来为什么都让人避之不及。
其他的不说,老翁和老妪的另一个儿子就是一次劳役后再也没能回来。
“我说的都是真的,随便到村里一问大家都知道了!”李大壮说完之后话题一转,“不说这个,我听那官爷说这次劳役还包饭,就趁机问了一下他们有做饭的人了没,他说还没定,我就问是招人吗,怎么招……燕妹子可以去试试,一天也有十八钱工钱。”
燕妹子听到这个数也有些心动了,不过这前所未见的劳役让她还是忍不住连番确认,“那人真是衙门的官吧?真不是什么人冒充官兵来消遣人的吧?”
哪怕她知道这种事情要是冒充官兵被人发现了,是要被砍头的。
这样的情况还发生在满山这一代的很多地方,百姓们无不是怀疑、不敢相信。
他们不知道早在钦差出发之前,户部尚书就已经就给劳役工钱一事反复向皇帝确认过了,确认这真的是那个连秀女入宫选秀连一顿饭都不包的抠门皇帝下的令。
当时皇帝是怎么回答的呢?
皇帝说,“这是两码事,一个是不必要的花费,一个是必要的花费。”
“可以前从未有过劳役还给工钱了,若是开了这个先河,以后再征劳役不给了,反激起民怨。”
“那就不征了。”
皇帝神色淡淡,仿佛不知道自己说出了多惊人的一句话,反而带着点笑意说,“正好今年就作为最后一次吧,往后都以雇佣兴土木。朕猜爱卿还想问朕为什么民学不仅不收取钱财,还要补贴钱财让民学吃饭吧?”
户部尚书迟疑地点头,“若是免掉给劳役的工钱,可以省下三百万两,民学饭堂补贴更是无底洞。”
“那都是该用的。”
“所有赋税都是取之于民,拿了百姓辛辛苦苦种田交上来的赋税,若是不能让他们过得好些,那朕这个皇帝当得有什么用?”皇帝说,“取之于民的,就应当用之于民。”
户部尚书再说不出话来了。
他们的陛下啊。
当把钱用在自己身上时,努力从各方面削减之处,能省则省,说不要浪费。
但是当把钱用在百姓身上的时候,他说这是该用的,不用觉得可惜。
户部尚书想,他在人生暮年遇到了一个明君。
一个前所未有的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