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准备好之后又等了一个小时才上场。
给她准备好的地点已经由替身试过机位和动作了,她过去时副导就直接跟她说一会儿要怎么拍,她要怎么演。
道具组的人正在往地上铺土,一层层的铺,土里还混了草和树叶,特意买来混在里面的。
副导说:“一会儿你就躺在这里,正面朝下趴着会喘不上去,所以要正面朝上,然后道具的人会往你身上堆土,因为你是滚下来的,土也是有一个坡形的,不是全压在你身上,脚部最重,堆得最多。”他往下腹处比划:“大概会堆到这个位置。已经让人试过了,堆到这里,不会太影响活动,你一会儿要自己从土地里爬出来。土大概有个一百来斤。”
“然后,”他喝了口水,指着头顶上说:“一会儿要下雨。”
柳苇一脸平静。
副导则是马上解释:“这不是我设计的啊,是梁导,你骂他去。”
柳苇:“拍完再骂。”
副导给她竖一个大拇指:“该骂,好好的骂他!这一天天净折腾人了!”
“梁导说呢,要下雨,不过雨不大,小雨。就不用我们这边用水枪打了,这边棚子里可以自己下,特别逼真!就是开他们的水下雨要按吨算钱!真他钻钱眼里去了!”副导骂。
要想造成雨势,肯定不能只下这一小片地方,下雨的位置也是按平方算的,下多长时间,下了多少方水,这都在人家后台记着呢,特别清楚,绝不多收你一分。“
刚才替身试验就没开水,贵!
柳苇上场正式拍了才开水。
副导再三叮嘱:“这一镜拍得辛苦,咱们就速战速决好不好?”
柳苇:“你放心,我一定快点拍完,给咱们剧组省钱!”
副导:“敞亮!”
旁边给机器架伞,自己穿雨衣的工作人员都在发笑。
副导说:“一会儿还要刮点小风。”
柳苇:“……”
副导:“梁导说的!”
柳苇:“我一定快点拍完。”
不快点能叫梁导给整病了。
柳苇躺下了,一个工作人员开始蹲下用手往她脚上洒土,一会儿,腿就变沉了,像是被锁住了。
脚被埋在土里,感觉动一下都难。
很难形容。
不像是在游泳,在水里,那时虽然有压力,但双腿是自由的。
而腿被埋住后,就能感到自己失去了自由。
当土埋到大腿时,她已经开始感到呼吸有点费劲了。
很奇特。
她不自觉的动了下,被旁边的工作人员提醒:“别动别动。”
她马上克制自己,说:“没忍住。”
工作人员:“没事,这是人的自救反应,人被按住腿都会忍不住反抗要站起来的,就跟抓鸡的时候鸡会蹬人一样,腿的反应是条件反射。”
没想到还能听到段科普。
土埋到了小腹,这下是真的影响呼吸了。
她本来以为呼吸只是胸肺的事,现在才感觉到,呼吸是全身的肌肉反应,大腿,胳膊,背,小腹,肌肉都会因为呼吸而运动起来,当人能自由呼吸时没有感觉,但当无法自由呼吸时,这种感觉就强烈起来了。
据说人在窒息时会拼命挣扎,用全身的力量挣扎,这是身体在自救啊。
她现在就不自觉的在更用力的呼吸。
副导蹲在旁边说:“一会儿控制一下,你是一个昏迷的状态。”
柳苇躺在地上,不太想说话,就举了下手,比了个ok。
副导还在旁边指挥工作人员怎么堆土。
副导:“堆个坡形,从远处到近处都要有点。”
副导:“往她身上洒点,身上也不能这么干净了。”
副导:“头发上也来点。”
副导一低头,看到柳苇的眼神。
副导一本正经:“这都是为了拍好戏,其实我的内心也是很不忍的。”
柳苇:“我恨你!”
副导:“嘤嘤嘤!”
副导还帮柳苇挡了挡溅过来的土。
等画面收拾好了,看起来确实很惨了,副导才满足的退开,工作人员也退后,附近的脚印再用土盖一遍。
“各就位!”
“开始!”
机器洒水前有声音。
随着嘶嘶的声音,大颗大颗的雨从上面砸下来。
虽然由于不是真正的天空,但这个棚的高度也有个三十米差不多,这个高度落下来的水球,重力加速度,砸人也是挺疼的。
柳苇的嘴都是闭着的,就这都能吃到水。
水很快打湿了她身边的地面,也打湿了她。她顿时感到身体更沉重了。
冰冷刺骨。
水浸透的冷,还有
她闭上眼睛,把呼吸尽量放轻放缓,嘴唇微微张开。
躺在这里是很痛苦的。
但是却可以自由自在的表演,那这些折磨就可以忽略了。
演戏是会上瘾的。最高级的表演当然是周围所有的人都没发现你在演。
现在当着一群工作人员的去表演,有一点点的羞耻。
柳苇摒除那一点点的羞耻,沉浸到女主角此时的情绪中。
女主角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有一点特殊的地方,而这个地方所有人都不知道,她默默的隐藏着自己的秘密。
现在,她遇到了危险。深山之中,四周没有一个人,只有她。
可能不会有人来救她。
那陪着她的只有——
柳苇的头顶上有一个大摇臂在拍她,画面直接传输回监视器中。
副导在现场,监视器前是梁平。
梁平开始皱眉。
因为遇险后的女主角不但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反而看起来像是睡在床上,她的神情宁静中带着微笑。
——又来了。
——又私自加人设加情节了。
梁平抱着胳膊往后靠。
这一节设计的情节就是很简单的女主角遇险,自己把自己挖出来后,在自己能看到灵魂的前提下去营救其他遇难的人。
但是,由于画面根本不能表现出她看到了什么,所以这一部分的情节表现梁平打算全都用后期加配音来解决,而且考虑到故事情节不能太阴森,所以定的是一段空灵的纯音乐。
但是,现在显然有变化了。
女主角想怎么表现呢。
梁平带着一点点的期待,和将要面临更复杂的后期制作的无奈,在这里看着监视器。
他的耳返中副导正在小心翼翼的报告:“梁导,思思一直没动,要不要提醒她一下?她这么躺着……不冻吗?”
梁平:“你管那么宽干什么?她乐意。”
副导:“又是谁惹着你了?拿我撒什么气啊。冻坏了你不心疼?回头又怪我没好好照顾人家。”
副导勇敢的把耳返关了。
但紧跟着,梁导把耳返又打开了,指挥他:“上面的一号机推近景,大近景。”
副导给旁边操作头顶大摇臂的工作人员比手势。
工作人员推近景。
监视器上的柳苇在放大。
梁平继续指挥:“有没有空的机器?拍她的右手手指。”
副导赶紧叫一个人扛着机器蹲近点,拍女主角的手指,再给摇臂下令,拍右手。
画面上的右手手指在动。
梁平骂:“不要什么都让我说!她的表情!表情呢!”
副导心中暗骂,让一号机位再转过来拍人,手就一会儿换画面拍第遍特写吧!
女主角在微笑,她扭头,眼睛都没有睁开,就对着右边轻声喃喃道:“咪咪,咪咪乖。”
收音把这句词慢一拍才发到副导和梁平的耳返中。
副导才知道女主角说词了。
这里确实有词,但只需要求救,比如“有人吗?好疼啊……有没有人啊?”这种的。
副导还没来得及请示梁导,梁导已经说话了。
梁导:“不要管,让她演。赶紧多加几个镜头,是不是都要我说啊!”
显然,之前布置的镜头不够用了。
副导也没什么可气的,又叫了一个摄像师过去,一个重点拍手,一个准备一会儿过去拍近景。
副导:“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就爬过去吧。”
第个摄像师戴着耳返竖了下拇指,扛着机器静静的爬了过去,从右边对准柳苇的脸。
这个画面传过去,梁导满意了。
梁导:“不错,够机灵。”
副导:“您满意就行。”
内心深处对梁导拼命输出。
梁导专心看监视器。
监视器里的女主角仍是一副做梦的样子,温柔的叫咪咪。
“咪咪不怕,姐姐没事,没事的。”
“乖乖。”
柳苇翻身,但没翻动,她此时才回头看自己的腿,给了右边的摄像师一个侧脸,崩溃的侧脸。
收音收到女主角喃喃的说:“我没有瘸……我不会瘸……腿没事,腿一定没事的……”
她扁着嘴,却没有哭,两只手努力向腿的方向伸,把土扒开。
因为有女主角把自己挖出来的这段情节设计,所以腿和土坡这一段的机位设了三个,正面、侧面和底部,全方位收录女主角挖自己的动作,连话筒都设了三个,就想收到最好的环境音。
不过,考虑到女主角毕竟是自己家的,而且这一段的特写是可以让替身来挖的,副导告诉过柳苇做几下样子,挖得好看点就行了,一喊卡就会让工作人员把她挖出来,后面补拍是替身的事。
所以事实上是不会受伤的。
副导看她开始挖土了,就准备好喊卡让人挖女主角出来。
他举着话筒,盯着女主角,耳返里是梁导。
副导:“梁导,你看画面够了就说一声,我喊卡。”
梁导:“嗯。”
画面确实收得很漂亮。
人的双手有五根手指,灵活,可以制作工具,但这双手其实是很脆弱的。手指细,肌肉力量不足,皮肤下厚度也不足,很难抵抗重力冲击。手的进化方向是灵巧和机动力,不是力量。
所以柳苇挖土,是很难在短时间有成果的。
土本来是松的,但被水淋湿后,土就变沉了,也更粘了,土之间的缝隙变小,在水的结合下,变成了非常难以撼动的屏障。
她开始是两只手五指张开去挖,但只能在挖出五条指痕。
她马上用手掌去捧起土,但手掌侧面是软钝的,不能像铲子一样把土挖起来。
她试了几次后,只能是先用手指把泥给挖开,再用手掌把泥给推到两边。
她很快清理完了腹部的土,可以坐起来了。
她的动作更大更快,但手指很快就疼起来了,她在土堆里扒出小树枝和树叶,想用它当工具来挖土。
她的手上、胳膊上、胸口全都是土和泥点子,嘴上也沾上了,因为离得太近。
她还在不停的说:“咪咪你不用挖,你乖,姐姐来。”
“我不会瘸的……我的腿还是有感觉的……它没断……”
副导等啊等,就是等不到梁导发话。
女主角这边已经把卫衣袖子拉到手上,包住手去挖土了。
副导怀疑女主角已经忘了只是让她做做样子,有工作人员挖她呢。
女主角累得喘粗气。
女主角胳膊一伸,把卫衣脱下来了!
副导倒抽一口冷气!
幸好里面还有衬衣!
女主角用卫衣厚厚的缠住两只手,两只手一起使力,努力把腿上的泥往两边推扒。
终于看到牛仔裤了。
女主角的动作加快了一倍,把大腿旁边的泥都推开后,抱住大腿就往上拔。
这种方式其实很难真的把腿□□,因为压住两条腿的土太沉,而腿是越到脚踝越细,很容易造成更大的伤害,有的本来只是轻伤的腿,可能这样硬拔就直接废了。
女主角发现这种方式不行,继续喘着粗气给自己打气。
“还好还好,腿有感觉!没断没坏!我不会瘸!”
“咪咪加油!姐姐也在加油!”
“没事的,咪咪,姐姐不会有事的!”
“姐姐和你在一起呢!”
她振作起来,继续挖自己。
副导:“梁导,你是想让女主角自己把自己挖出来吗?你是不是想让路总来给你上上课啊?”
梁平:“喊卡,画面够了。”
副导大喊:“卡!”
早就准备好的工作人员抓着铲子就冲上去了,化妆组和服装组也早就准备好了大衣也冲上去了,还有打伞的,拿毛巾的,一群人把女主角团团围住,把她给挖出来,抬了下来。
副导挤过去大喊:“先看看手!看看指甲裂了没有?”
梁导也过来了,他到的时候请来待命的医生护士正在给柳苇做清理,生理盐水冲她的手指。
泥很快清理掉了,后面开始一股股的冒血丝,混合着泥块一起往下落,掉进
梁导看了一眼就知道伤得不轻。
他问医生:“是指甲裂了还是手指头受伤了?”
医生捧着柳苇的手看,她和护士一人洗一只手,生理盐水对着手指冲。
医生:“指甲是劈了,有撕裂伤。”她抬头对梁导说,“要拔指甲。”
柳苇一个后缩,但医生和护士的手都很稳,抓得很牢。
柳苇:“不用吧,我觉得不太疼疼疼疼!!”刚嘴硬就忍不住了,再一看医生正用盐水对着指甲缝冲,桶已经换了一个了,冲出来的水全是粉的。
医生:“别怕,我拔指甲很快的,不拔怕里面有脏的长不好,拔了好上药。”
梁导:“拔几个?”
医生捧着两只手看了看说:“全拔了吧。”
柳苇马上就想站起来跑。
这下梁导的脸色也变得惨白了。
梁导:“都要拔吗?”
医生说话很爽快:“全拔了就疼一回,我看这是都裂得挺狠的,拔了长得快,上药清洗都更方便。”
柳苇:“我不要,我怕疼!梁导你救救我啊!”
梁导:“你梁导现在也想让要救啊。能不能少拔几个?孩子怕疼。”
医生捧着手仔细看了遍,很是不甘心:“一次就拔了真的更不疼,你想想回头要是再生脓发火了,那更疼,还要拔,你等于受两回罪啊。”
最后医生抱着她的手清理了一遍,商量好只拔六根受伤最重的指甲。
医生:“给你留四根吧。我先给你剪剪吧,这裂劈的都要剪了才行,幸好你没做美甲,你要是做了美甲,那粘了胶的就更难处理了,你不想拔都不行。”
医生用一个尖头的弯剪子,用钻到肉里的方式给她把裂劈的指甲全给剪了,一边剪一边冲盐水。
医生:“你看这多费事,你也不少疼。”
柳苇刚才演的时候没觉得怎么样,现在看医生,身上的冷汗是出了一层又一层。
医生:“这”
梁导陪了大半天,现在去挨骂了。
路总说马上就到。
陆北旌先过来陪着了,他那边的戏还没拍完,听说这边柳苇受伤了,趁着拍完一镜的间隙过来的,一看就知道这姑娘有多受罪。
他站过去说:“要不要我抱着你,你靠着我?”
柳苇现在是自己坐在那里,怎么痛也只是掉一两滴泪,哭都没哭。
“不用,我能撑得住。”她说。
陆北旌就站在那里陪着她说话。
柳苇:“你拍得怎么样?”
陆北旌:“挺好的。”他还伸手给她看,“看,我就没自己挖土。”
柳苇吸吸鼻子。
陆北旌:“拍戏的时候要会自己保护自己。不是非要受伤去演才能演出好镜头的。”他看了一眼外面,说:“你看你自己拼的时候,导演他们都不会拉着你,因为疼不在他们身上。”
陆北旌:“我也有这个时候,认为演员就要不怕受伤,不怕吃苦,为了拍出好镜头,什么都不怕。这一行本来没有这种要牺牲要奉献的职业道德,但似乎说起敬业的演员来,都是这么讲的。武打演员不要替身亲自拍危险镜头总是被人夸的,因为不管是演员自己演,还是替身演,要受伤就是会受伤,而且演员还赚那么多钱,替身才赚几个钱。”
陆北旌:“但是,我做为前辈,现在却很想告诉你,不要太不顾自己的身体,要会保护自己。知名演员个个身上带伤,陈年旧伤多得是,这其实并不值得羡慕,也不值得鼓励。更不值得学习。”
他看向柳苇血呼烂的手指。
他说:“拍出好画面好镜头好故事是导演的责任,你不要去思考太多,去承担太多不该你承担的责任。你只是个演员而已。”
柳苇其实并不觉得有多疼,或是多不值得。
拍的时候她只想拍出更好的角色,她更操心的是刚才演得怎么样,有没有演出好看的镜头来,剪出来会是什么样。
拔指甲确实很疼,但这是两回事。
不过陆北旌的话,让她觉得这是他多年的体会,是他想告诉她的话。
这份心意要珍惜才行。
柳苇点点头:“我记下了,以后不会了。”
陆北旌看了她一眼,笑:“我才不信。”
拍的时候怎么可能会想得起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