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定两个重要配角后,接下来的一周,柳苇都奔波在跟配角磨合,以及跟场地磨合的过程中。
这是因为《玉面狐狸》里有大量的绿幕戏。
是她拍过这么多部戏以来的头一回,进行彻底的无实物表演。
比如,梁导可以让她站在一个地方,脚下是绿幕,四周空旷无人,对面让人用风扇吹她,然后告诉她,她现在在山上,让她想像自己在山间漫步。
柳苇:“……”
又或者,给她摆一套普通的八仙桌八仙椅,以及一看就是从库房里才抬出来的古装家具,然后告诉她,这是在洞府里,让她表演。
柳苇:“……”
再或者,跟她说可能会给她安排几个小妖当手下,但是就不费心安排真人了,拿几个小凳子小桌子摆在她面前,告诉她就是这个高度,让她假装跟小妖对话——场边有场记照着台词本念。
柳苇:“……”
独角戏其实不算很难演,因为她交上去的作业有很多都是对着手机演出来的。
不难,但演起来不开心。
不开心就要折腾。
在梁导批评她演得不到位之后,她要求梁导蹲在她面前让她代入。
梁导:“我给你搬个陆哥的广告牌来行吗?”
柳苇:“我现在移情别恋爱上梁导了。”
她在电话里跟陆北旌抱怨。
柳苇:“我发现了,我这个组的人就是少。你那边群演动不动一二十个,正派反派可以凑两桌麻将,我这里就我一个人,除我之外就是工作人员,除了那几个有名有姓的配角之外,我这个组的演员就找不出来了。”
陆北旌安慰她:“梁平是为了省钱,等我这边拍完后,群演就可以过去跟你配戏了,其他人也能发过去了,现在你先一个人忍忍吧。”
梁平一周来三回,回回都能提出一大堆的毛病,幸好目前的拍摄任务不重,剧组换了一个分组导演,梁平把他的副导发过来了。
他的副导是他的心腹,从《武王传》带出来,《夏日》敢撒出去拍单镜的,《汪汪汪》里也贡献过几个镜头。这回是梁导自己没信心,怕一个人压不住所有的人,才把人栓在自己身边了。
要不是她这里实在是不像话,他还不舍得把人送给她用呢。
柳苇可算是见到亲人了。
剧组换了个会管事的导演,终于也变得有条理了。
副导姓董,到这里都喊他董导。
董导很懂得调动积极性——他把工作人员分成AB组,A组是会干活的,B组是混子,而一旦被调进B组就拿不到工时费了!只用这一手,不到三天,在B组的人就跟A组的人闹起来了,董导再拉拉偏架,再从B组叫了几个人回来,重新编进A组,这场发生在劳动人民之间的官司就结束了。
董导唯一做的就是在下个月让人事结束了B组剩下的人的合同,把人全给开了。
柳苇没有管这些事——她也根本没有发现问题。
她进组后,助理是全体上工的,每回在剧组不说前呼后拥,工作人员也没那么容易接触到她,两边像是平行世界。
等她发现董导说话挺有用的时候,这件事已经落幕了。
“好厉害!”柳苇对陆北旌说,“这手段太厉害了,我在这个组被他们气得没脾气,又不敢发火,怕他们给我使绊子,结果董导一来就都收拾了。”
陆北旌:“都是跟梁平学的,那梁平是什么好人?他看中的人才也不会是好人。不过你别把他当梁平看。”
柳苇:“我懂,梁导是咱们自己人。”
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不过董导待她还真不输梁导,而且少了很多管束。
柳苇在初期过去后就开始照本子拍了。董导以前就是干副导的,现在他也没再给自己选个副导,分镜加拍摄计划他全一个人包了,除了需要汇报给梁导之外,他硬是没再找一个人帮忙,自己全干了。
而他给柳苇的自由也是相当的大。
乔编剧第一次担影视主编,有点没底,天天住在了剧组,时刻跟着柳苇的拍摄自己推剧本逻辑。
她马上发现柳苇在搞什么。
梁导给她的指示是把玉面狐狸往清新小少女那个方向塑造,猴哥是旧友,二郎神是人渣前男友,人生从失父开始走下坡路,等旧友被压五指山下,她也被人渣前男友骗得失去了成仙的资格,去拜师又因为受不了严格的修炼之路而退学,直到几百年后再见,与猴哥已经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最后两人如萍水相逢,君子之交淡如水。
是一个中规中矩,但没有大缺点的剧本。
梁导对剧本的要求就是求稳,不求怪,不求奇。
靠中等的剧本,顶级的特效加演员加宣发,来带这个电影飞升。
这个指导思路其实是商业电影最成功的套路了。
但是,乔编剧慢慢觉得有点不太对了。
她第一次看到柳苇演的玉面狐狸假哭的时候还觉得很正常。
——可是失父的时候该痛哭流涕的,也假哭??
乔编剧没忍住,想跟柳苇聊一聊她对角色的理解,看看她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想法,要是她的想法不出格,她其实是可以在剧本上帮她周全一下的。
结果柳苇就悄悄跟她说:“乔编,这事,我自己偷偷干就行了,你要是加进来,我怕梁导生你的气。”
乔编剧头一回直面这种大演员动剧本的可怕事故,脸都白了。
乔编剧:“那你这样太冒险了!你到底想怎么干?不是,我觉得你应该先跟梁导商量商量,他是导演,你要先跟导演达成共识,不能自己胡来啊。”
柳苇:“我跟他提过。”
乔编剧:“他没同意吧?”
柳苇:“他同意了。”
乔编剧:“那问题在哪儿?”
柳苇思考了一下,说了实话:“他喜欢的,不是我喜欢的。”
乔编剧:“……你们,有这么大的分歧吗?”
完了,这是剧组两个最大在斗法。
一个剧组只能有一个最大,一般是导演,二般是投资人,但在表演的时候,还有一个不能忽略的,那就是演员。
演员在项目里很容易取得更高的地位,因为他们的重要性是可以量化的,而且上升极快,非常没有道理。
投资人要投真金白银,导演要导出几部名片。
唯独演员,他的人气增加是没有道理可言的。一个演员很容易突然就暴火暴红,这除了公司给力之外,还有就是运气。
柳苇三年前还是一文不明,现在已经敢在剧组跟梁导掰腕子,可见她的影响力增加的有多快。
敢不敢,跟能不能办到,是两个境界。
但乔编剧却不觉得柳苇是在吹牛。
柳苇哭万岁狐王这一幕是一定要拍,但却不必再选一个演员来演万岁狐王,所以她也只是对着一张被道具们布置的假葬礼在哭,一张假玉石台上堆满鲜花,旁边供了一座鸡山,一座猪山,一座羊山——后期会搞,目前只是勉强堆起来了三堆毛绒娃娃。
而万岁狐王躺着的玉石台上,也是一个大号毛娃娃。
她就是对着这个在哭爹。
……说真的,放一年前,她就需要宠物蜘蛛的帮助了。
现在也能哭出来,但考虑到她自己捏的人设,还有她给万岁狐王捏的人设,她就不真哭了。
但她还是哭出了小寡妇上坟的气势。
干嚎不见泪。
董导很平静,各处收音收画面都收得很好,为了特写还让人扛着摄像机怼近景大头让她单哭了一镜。
乔编剧加紧多添了一版台词,跟董导谈加几句话。
董导:“谁跟你说的要加词?”
乔编剧:“我跟苇苇聊过后觉得应该加,你看看吧。”
董导接过来看了看,明白这是乔编剧在给女主角圆逻辑,想了想,多拍一镜也无所谓,就喊柳苇来,让她记词,说:“乔编剧特意写的,一会儿添进去吧。”
柳苇一看就明白乔编剧怕她得罪梁导,但还是决定向着她,在帮她圆人物。
柳苇笑着搂住乔编剧:“谢谢乔乔!”
乔编剧被她抱住,近距离看她漂亮的脸蛋,有多少辛苦全都化成水了,她笑着拍拍她:“你也是很努力的,我们努力把它拍好。”
于是,乔编剧在场边提词,柳苇继续跪在万岁狐王面前。
乔编剧:“娘子,你怎么不掉泪啊?”
玉面狐狸捂住脸假哭:“我都出生八百年了,这是第三回见他,还是个死的,我哭得出来么我!”
乔编剧:“啊?狐王才见您三回?”
玉面狐狸:“头一回我出生,他来看我;第二回,他从洞口过,我看到了他的尾巴;这就是第三回了,突然跑回来,说了这洞府留给我,又嫌我没用,还让我找丈夫护身,跟着就死了,我能跪在这里送他一程已经是孝顺了!”
乔编剧:“唉,狐王也是一片慈父之心啊……娘子,您多少挤点眼泪吧。”
玉面狐狸:“挤不出来怎么办啊。”
乔编剧:“您抹点口水!”
柳苇就对着镜头偷偷摸摸伸出舌尖舔手指,再抹在眼角,再嘴一撇,大哭:“爹啊!你死得好惨啊!”
乔编剧:“也不惨,活了一万年呢!”
梁导在陆北旌那边越来越忙,又因为这边是董导在跟,他很放心,素材也不能及时看了,只问问:“顺利吗?”
董导:“挺顺利的——我问问啊,梁导,就照剧本拍是吧?”
梁导听弦知音:“苇苇改戏了?”
董导:“改了。”
梁导笑:“我就知道我不在她要胡来。那你看她改得好不好?”
董导:“我看不出来好不好啊。就是拍得相当顺。”
有多顺呢?
三月末四月初,梁导终于把《西游》里陆北旌所有的镜头都拍完了,他把这部分镜头剪好交给特效公司让他们赶紧制作,再带着人来《玉面狐狸》这里,发现已经快拍完了。
梁导:“你说什么?快拍完了?”
董导:“除了陆哥的部分和取经的部分,剩下的全拍完了。”
那就差不多完成八成了,确实只剩下最后的部分了,甚至陆北旌都不需要拍很长时间,用《西游》里的镜头剪一剪,加几个更丰富的镜头,《玉面狐狸》就能杀青了。
梁导懵了,他不过二十多天没关注这边,竟然都拍完了。
梁导:“她习惯绿幕吗?”
董导:“演得很顺畅,应该是习惯的。”
梁导赶紧给剧组放假,他要先把《玉面狐狸》目前拍的内容给扫一遍,看看究竟是真好还是假好。
梁导带着董导进了小黑屋,开始按镜头审素材。
梁导:“你可是给我说的拍得挺好。”
梁导语气威胁很重。
董导:“确实好。”
梁导:“那你说问题在哪里?”他盯着董天河。
董天河还算镇定,他说:“我看不出问题,您自己看吧。”
镜头是按剧本和分镜本来的,按镜头数看基本就可以看出剧本是什么故事了。
梁平在小黑屋看了四天,从一开始的皱眉,到后面的发愁,到最后的深思。
他明白董天河为什么不说了。
确实是跟他设想中的画面完全不同。
但也确实,这个玉面狐狸的说服性很强。
柳苇演得流畅,角色立得很稳,这说明她心里对要怎么演这个角色是有很强的意识的。
但她表演出来的却不止是这样。
梁平一直觉得柳苇跟生活有种割裂感,好像她并不在这里生活。
不是说她不认真生活。她活得很认真,工作也很认真。
但是她就是有一种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割裂感。
不过这也是她的特质,是演员身上很特殊的一部分气质。
以前她从来没在镜头前表现出来,她一直都是贴合剧本、贴合角色去演。
可是“玉面狐狸”里,她演出了这种割裂感。
从一开始万岁狐王死了,她在葬礼前假哭开始,她就透露出来了她的满不在乎。
她失去了庇护自己的父亲,她不害怕也不伤心,照样吃吃喝喝。
但她还是照着狐王的话去拜师了。
不能说她不努力拜师,还是很努力的假哭的,也在观中打扫,也服侍师傅洗漱,也认真听课。
可是她没有学会法术——她不沮丧。
她决定要偷人参果后逃走——她不害怕也不激动。
她偷人参果失败被师傅打,自己跑掉——她不害怕。
回到洞府听小妖说万岁狐王的遗骨被她的前男友偷走了,她成仙的仙名仙录也被毁了。
她不能成仙了——她也不见难过。
虽然还是假哭了一通,又大骂了一通,还对小妖说我也打不过他,现在又得罪了师门,只盼着日后能有强人替我报仇血恨!
可这话,她演起来,透着一股“我就随便说说”的感觉。
这就是柳苇给梁平的感觉。
平时相处嘻嘻哈哈该乐就乐,可是就是没有太强烈的情绪。
梁天南跟他说,他从没见过不向助理发火的艺人,柳苇是第一个。所以他很喜欢柳苇,喜欢在她手下干活,当她的助理。
这也不是怂。
因为怂的原因是胆小,胆小的人是很容易被激怒的,只是不敢发泄出来,并不是没有脾气。
她更像是……没有觉得此事与她有关。
就像这是旁人的事,跟她的关系不大,而她所做出的反应,都是出于礼貌或客气,或是社交需要。
梁平一直记得她其实有心理问题这个事,但是他也一直不太敢提。
他问过路露,路露表示他见过医生了,医生说现在这个状态是很好的,正处在自愈中。
可他觉得这不像是自愈啊,她这种疏离感并没有减少啊。
“玉面狐狸”这个角色放大了这种疏离感,一下子让它变得异常清晰可见。
梁导看完所有素材,明白为什么董天河不敢说,却敢纵着她把角色这么演下去,导致拍完了所有能拍的镜头。
梁导:“你觉得这像是没心没肺吗?”
董天河:“这里面哪个妖怪都是人演的,就她演的不像人。”
是的,那种妖怪假扮人的感觉!
当柳苇是个人的时候,他担心她的精神状态。
但当她扮演一个妖怪时,观众感受到的这种非正常的状态,却变成了这个角色的魅力。
——“如果人在这个时候会哭,那我也哭一哭吧”
——“如果应该在这个时候生气骂人,那我也骂一骂吧”
——“你看我,像不像?”
梁平感受到了他在面对柳苇时常常升起的毛骨悚然。
——柳苇正在扮演“柳苇”。
陆北旌接到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电话。
梁平在电话那边担忧的说:“还是……让苇苇去看看心理医生吧?”
陆北旌:“你发现了什么问题吗?”
梁平:“这孩子平时可能一直在压抑自己啊。”
陆北旌:“我知道了,我会注意她的。”
挂了电话,陆北旌心想她不是在压抑“自己”,而是在努力做好“自己”。
跟他一样啊。:,,.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