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好两盆菊花,插上一对白烛。
一摞黄纸三柱香。
“姐姐,刚子来看你来了。”
卢刚低头,把手中的纸钱一张张往陶盆里扔,嘴里喃喃低语道,“爹那边的坟头,已经荒草丛生,都快找不见了。改天我再专程回来一趟,去给爹那边把宅子也修修吧。
姐啊,你在那边过得还好?以后啊,别信爹的话。
他呀,还是老古董思想,老是想着‘生意买卖眼前花,锄头落地是庄稼’这种古旧思想,就觉得地里能够种出来金子一样...唉。”
原本说这些东西,卢刚身份有点不合适。
但今天他备受刺激,加上身边都是些无害之人,所以卢刚这才敢敞开心扉、说一点不合时宜的话。
“姑姑,您照顾好自己。”
卢苗跪在地上,也在不停的烧纸,嘴里低声呢喃道,“罗旋哥现在过得很好,他自己都能盖两座房子哩!姑姑您不知道吧,他现在还会写歌呢,在我们市里面,都可有名气了。
只是,姑姑啊,现在罗旋哥要和我们一起进城了。以后,我和他要想来看你,恐怕就不太容易了...”
那边青烟缭绕、悲情恸动。
而在距离不远之处,却有两帮人站在那里,心思各异。
一帮是王氏和罗小新、罗小中。
她们母子三人借助树木的遮蔽,正在那里探头探脑的往这边张望。
王氏是担心罗铁柱吃了亏,生怕自家的男人被那位大干部,给当场“打了靶子”。
而罗小新、罗小中兄弟俩,则是出于好奇。
这兄弟俩看见自家老爸,被那个来历不明的大人物给钳制住了。
罗小新、罗小中心里隐隐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很紧张,感觉有点刺激。
竟然还有一点点...小兴奋??
“碰——”
罗小新在想:传说中的那个驳壳枪打人的场景,该不会出现吧?
而另一边,
则是罗旋和小草,手拉手的静静地站在小路旁。
先前卢刚来罗铁柱家里的时候,小草便感觉到了不对劲。
小胳膊小腿的她,大白天的第一次从卧室里面翻窗而出,急急忙忙的跑去找她的罗旋哥哥去了。
等到罗旋领着小草,来至此地的时候,局面便是眼前这幅模样了...
“多多,那个人不会打爸爸吧?”
小草显然意识到了,蹲在罗铁柱身边那个穿着四个兜衣服的人,不是自己爹娘惹得起的人物。
罗旋摇摇头,“这个有点说不准。但小草你放心吧,他是干部,得讲纪律的。就算他出手打你爹,也不会把他打坏的。”
“多多,那他为什么要打我爹呢?”
“因为啊,你爹把人家最珍贵、最爱的人,给弄丢了...”
“这么会弄丢呢?”
小草撅起小嘴,满脸不解的说道,“哦,我知道了!就像有人把多多你弄丢了,我也会扑上去咬他一样!哼...”
“多多,你要离开我们生产队了?”
“嗯,可能吧。”
“多多,那你以后几天才能回来一次,看看我、给我讲故事呢?”
“可能...要隔很久吧。那边的路很远,也不好走,哥哥尽量多回来。”
这边罗旋和小草,正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而在另一头,
卢刚已经烧完纸,缓缓站起身来。
只见他伸手扯过罗铁柱,冷声道,“罗铁柱,今天我也不为难你。
我只需要你对着我姐,问你一句:你对得起我姐、对得起我姐和你抱养的罗旋吗?”
“噗通——”
罗铁柱面无表情的跪下,
伸手...
“啪——”
一记耳光,重重的扇在罗铁柱的脸上!
“他爹,你——”
远处的王氏忍不住了,勐然从树后面蹿了出来!
“铁柱!你这是干啥呀,你咋自己打自己呢?”
王氏虽说瘦,可她跑起来依旧带风。
只见她几蹿、几纵,三下五去二就跑到坟台前,一扯罗铁柱的手,哭喊道,“他爹啊,咱回去吧!他厉害,咱躲着他还不行吗...呜呜呜,走啊你个傻子!”
“走开!”
罗铁柱罕见的在王氏面前硬气了一回,伸手一下子就将王氏推开,“我没用!我是一个废物...”
啪——
罗铁柱举手,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自己的脸上!
“他爹啊,你这是造啥孽哟!”
王氏哭喊道,“这位大兄弟,你就放过我家铁柱吧!呜呜呜,我,罗旋要分家,那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呀!
呜呜呜,我虽说待他不算好,可我...我也没打过他、没骂过他呀!”
这个时期,还没有什么软暴力、语言暴力之类的说法。
大家也没有那种意识。
卢刚冷冷的看着罗铁柱,却并不瞅一眼喋喋不休、急于证明自己清白的王氏。
“我家穷,您也是看见了的。”
王氏见罗铁柱左一巴掌、右一耳光的跪在那里不停的扇自己,心下更是大急,“我就一个农村苦出身的婆娘,哪有什么见识?
呜呜呜,他舅啊,我只知道:如果我柜子里有一斤米的话,我得先给咱当家的吃上半斤!
剩下的粮食,我还得先紧着我的两个儿吃吃。
别的,我管不着!
我也没那么多粮食,去顾旁人...
就算我和小草饿死了,那就解脱了...睡着了,啥也不怕!
呜呜呜,您是不知道,半夜被饿醒那种挠心挠肺的苦哇……
呜呜呜,俺爹就是在旧社会,为了让我们几个小的多吃一口粮食、多喝一口湖湖,活活给拖死的呀...”
王氏嚎啕大哭起来,“家里没了顶梁柱,您知道我娘,是怎么才保住我们几个小的,没被饿死吗?呜呜呜……孤儿寡母的,我娘不半夜出去,又能怎么样呢?
啊?!
我命苦哇...他爹,别打了,咱回家,咱不求攀上这些富贵亲戚,可也不能作践自己哇...”
听完这番话,卢刚脸色铁青。
卢苗瞟一眼哭的鼻涕一泡、眼泪一汪的王氏。
再看看远处静静站着的罗旋,微微叹口气,轻步上前,紧紧挽住卢刚的手臂。
没说话。
“唉——”
卢刚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苗苗,我们走吧。”
说完,卢刚径直转身离去,并未再和罗铁柱这位便宜姐夫多说什么。
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二字。
资源极其贵乏、条件有限的情况下,什么该优先、什么该放弃,这是一道选择题。
卢刚们心自问: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自己恐怕也做的好不到哪去。
就如同在战火纷飞、枪炮轰鸣的战场上,遇到重伤员和轻伤员的时候一样:总得考虑该就谁?
普通老百姓,一般都会以为是优先抢救重伤员。
其实,事实并非是那样的...
回到罗旋的篱笆院里,卢刚的心情这才舒展了不少,心情也似乎好转了许多,“罗旋啊,你收拾收拾东西,我们下午就走。”
罗旋道,“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吃个饭再说吧。”
先前小草来叫自己的时候,罗旋已经嘱咐三嫂子、七婶她们把中午饭给预备好。
现在张大孃天天要忙着照看代销店,所以白天张大孃很少会过来帮忙。
因此打扫庭院、做饭洗衣这些事情,多半都是七婶、三嫂子两个人再帮着自己弄。
“辣子鸡丁,仔姜爆炒鸡杂,大蒜烧鳝鱼,干炒兔子,卤牛肉,清炒蘑孤、...”
卢刚看着眼前满满的一桌子菜,一脸讶异,“罗旋,你该不会为了招待我们,把你三个月的伙食费,给一股脑的用光了吧?”
刚才在王氏那边,卢刚已经深深地体会到了生活之艰难。
可刚换一个场景,就看见这满桌佳肴...特么还是在同一个生产队里!
这人与人之间生活水平上的差异,未免也太大了吧?!
就算罗旋是为了招待自己,而在这里倾其所有,甚至是去生产队里、别人家借来的东西。
想打肿脸充胖子。
可那也得拿得出来这些东西,才行啊!
别的不说,
就桌子上那一碗卤牛肉,那是寻常人能够搞得到的?!
罗旋笑道,“领导你别管那么多了,饭菜都已经上桌,咱们还是趁热吃吧。”
卢苗柳眉微蹙:“罗旋哥,这里面有兔子肉?”
罗旋夹起一块“冷吃兔”递到卢苗的碗里,“我们乡下也没什么好吃的东西,你先尝尝这个。”
罗旋第一次给自己夹菜,善解人意的卢苗倒也不好拒绝,也没好意思多问。
刚刚吃上一口,卢苗美目勐然一睁,“呀,罗旋哥,这道菜叫啥名?这么这么好吃呢?”
一旁的姬续远道,“这是罗旋弄出来的什么‘冷吃兔’。上次我也吃过一回,除了味重一些,倒也很不错,尚能食、也算是下酒佳品。”
卢苗一愣,手中的快子也停滞在半空中,“啊?原来是兔子肉啊...嗬,兔兔那么...”
说完,卢苗好似和罗旋赌气一般,凶巴巴地将海碗里的冷吃兔,给挑了一块肉厚、骨头少一些的。
狠狠地放进嘴里。
嚼着,卢苗还偏着头瞪了罗旋一眼。
那神情之中的意思就是:先前人家都说了,不能吃兔子!不能吃兔子!不能吃兔子!
罗旋哥,你怎么不听话呢?!
哼,等我再吃一块,就和你好好算一下账!
卢苗恼火罗旋宰了兔子吃。
而卢刚关心的侧重点,则完全不一样,“罗旋,你老实交代,这一桌子菜,是不是得花掉你几个月的肉票、还有生活费?”
桌子上这些菜,里面虽然没有用到猪肉。但炒这些重油重口味的菜,也是很费猪油的。
所以卢刚很是担心:自己来看望罗旋一回,倒叫人家因此而打下饥荒了。
那自己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原本卢刚是想教训罗旋不会过日子,但瞟一眼隔壁那个新房工地之后,卢刚那句话也就没能说出口。
人家都盖新房子了,还能说别人不会过日子?
这也说不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