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赛前,仿佛是为了求心安,谢拾安破天荒地主动给严新远打了个电话,铃声响了很久,依旧是无人接听。
她皱起眉头,正准备挂断时候,被人接了起来,谢拾安眉梢一喜:“严教练……”
电话那端梁教练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是我,拾安。”
谢拾安怔了一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们打电话过去,十次有九次都是梁教练帮忙接。
“梁教练,严教练呢,他不在吗?”
“嗯,在训练呢。”
“这北京时间都晚上九点多了,还在训练?”
夜训也没有这么晚吧。
梁教练好似这会才回过神来,赶忙圆着谎。
“今天咱们和市队打友谊赛,所以晚了一点儿,这会还没结束呢。”
不对,一会是训练,一会是打友谊赛,他话前后矛盾,疑点重重。
谢拾安还想再问,万敬迎面走来。
“比赛要开始了,和谁打电话呢?”
谢拾安只得暂时按下心头疑惑。
“梁教练,那我先挂了,决赛马上就要开始了,请您转告严教练,让他保重身体。”
“等我们回去。”
她最后一句话,说极重。
看着ICU里浑身被插满管子,已经昏迷不醒严新远,他背过身去,手捂着听筒,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情绪,红着眼睛道:“诶,好,老严他……也在盼着你们回来呢。”
病危通知书已经下了,省队领导们听到消息,也都赶到了医院。
呼吸机已经上了,医生出来说:“病人情况不太好,你们做好心理准备,肺癌晚期,他这样其实已经没多少抢救意义了,只能徒增痛苦。”
梁教练握着他手恳求道。
“不管怎么样,你们救救他,让他……让他再多撑一会儿!”
“这个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力,能用治疗手段都用上了,现在主要还是看病人生存意志,能挺过今晚,鬼门关就算是过了。”医生说罢,又拉上口罩,进去忙去了。
看着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毫无知觉模样,梁教练想了想,拿出手机,点开了比赛视频,明知他在里面听不见,还是把声音调到了最大,贴在了玻璃上,看着他,期盼着能给他一点生存斗志。
“观众朋友们下午好,欢迎来到今天决赛现场,我是解说赵赵,我是蒋云丽。”
“很荣幸今天又邀请到了我们蒋老师做客演播室,和我一起解说今天这场比赛,关于今天这场比赛,蒋老师可以预测一下比分吗?”
蒋云丽想了想。
“会很胶着,应该不可能再出现像半决赛那样压倒性比分了,我有预感会是2:1这样子。”
“谁2谁1呢?”
蒋云丽笑了起来。
“这不好说现在,虽然我们都希望谢拾安能赢,但赛场就是赛场,充满了未知可能性,双方实力接近,主要还是要看选手在场上发挥了。”
“从全国大赛打到世锦赛再到这次奥运会,两个人也算是老朋友,老对手了,强强相遇,究竟是谁更胜一筹,现场准备就绪,比赛即将开始,让我们拭目以待!”
随着裁判哨声响起。
谢拾安率先发球,穿着红白相间中国队队服她,犹如一道闪电般杀到了网前,身姿如松。
金南智动作也不慢,紧随其后跟上。
万敬站在场外看了一会儿,突然接了一个电话,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了起来,忧心忡忡。
他看了一眼谢拾安,背过身去,从运动员通道悄悄离场走到了场馆外面空无一人走廊上。
在全场都将注意力放到了比赛上时候,朴旻宪敏锐地留意到了中国队主教练消失了。
他冲助教使了一个眼色,对方点了点头,四下看了看,也从运动员通道出去了。
“什么?!已经下病危了?!不是之前还……”他那时候打电话给自己托孤时候,好歹还能坐起来说上一句完整话,没想到病情发展这么快。
他当时就劝他尽早来北京治疗,哪怕花再多钱,也会给他找最好医院。
可是严新远只是笑着说:“算啦,没必要了,我自己身体自己清楚,上了手术台说不定就下不来了,受那个苦干嘛,还不如留一具全尸呢。”
“我这一辈子只有两件事,叫我抱憾终身,一件是没有拿到大满贯,一件是对妞妞太过严厉,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她身上,导致她训练出了意外,也离我而去了。”
“老万,我现在只有最后一件事,想要拜托你,你……你看在我们多年同门情谊份上,替我照顾照顾那两个孩子,别叫她们无枝可依。”
万敬想到这里,悔恨交加,一拳砸在了墙上,红着眼眶,低声问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医生正在全力抢救,但熬不熬过今晚,很难说……”
“好!漂亮!谢拾安一记绝杀,直接终结了这场比赛,1:0暂时领先!”
听着场馆里传来欢呼声,万敬回过身来,边往里走边急切道:“我先挂了,拾安还在比赛,有什么情况,你们一定要第一时间联系我。”
有人行色匆匆,从他身边路过,戴着口罩鸭舌帽,往反方向去了,他全心全意都扑在比赛和严新远身上,丝毫没留意,这人穿着韩国队队服。
电话挂掉之后,手机里传出了解说声音,梁教练怔了一会儿,突然站了起来,走到了玻璃门边,举起了手机,红着眼睛拍打着玻璃。
“老严!你快看啊!拾安赢了!第一局就赢了!后面比赛肯定没问题,她快要回来了,你再坚持坚持,听见了没?!老严!”
即使听不见他声音,可这一刻,他虽然阖着眼睛,但眼珠还是轻轻转动了一下。
监护仪上数值又有小幅度地回升,围着他医护人员们,都长出了一口气。
梁教练站在门外,也喜极而泣了。
第一局结束,万敬才回来,简常念喋喋不休道:“万教练,您刚去哪了,都没看到最后那几个球,拾安简直是把金南智杀片甲不留。”
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注重成绩他,今天看起来却有些心不在焉,笑容也有一丝勉强。
“赢了就好,下一局好好加油,争取速战速决,打完了咱们早点回家。”
韩国队那边,朴旻宪也在做着战术安排。
“下一场比赛,一个字,拖。”
金南智唇角笑容有些轻蔑。
“为什么,我又不是打不过她,上一局是因为有几个球失误了才输掉,这局不会了。”
朴旻宪拍了拍她肩膀,压低了声音道。
“南智,我什么时候害过你,你听我就对了,一个字,拖,拖到让她着急,让她不耐烦,只有主动进攻,才会漏洞百出。”
裁判又吹响了哨子,朴旻宪把人一推。
“去吧,别忘了,我们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金牌。”
第二局一开始,金南智就和她保持了一定距离,不再和她网前拼杀,而是耐心地吊起了球,双方互打后场,比起了体力和耐力。
“这一局金南智变招了啊,她知道自己论起快攻快杀,肯定是打不过谢拾安。”蒋云丽道。
“那当然了,谢拾安目前还是女子羽毛球单打最高球速世界纪录保持者。”
“双方交换一个多拍。”
“20。”
“30。”
“50。”
“70!”
“不是吧,还在打啊!”
解说脸上表情也有点震惊了。
蒋云丽脸色则一点一点变得凝重了起来。
“这种互相拉吊多拍,对于运动员体力消耗是非常大,后面还有一局呢,谢拾安得赶快找机会破局才行,不能被她一直这么牵着鼻子走。”
在竞技体育里基本不存在什么全能六边形战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每个人擅长东西不一样,打法也不尽相同,就像是金南智左手球打好,右手反手位就会是她致命死角。
对于谢拾安来说,她擅长打快攻快杀,爆发力极强,但随着时间拖越久,她体力消耗就会越大,就像是短跑运动员也不适合跑长跑一样,而且最重要是,她打完亚洲杯就再没有休息过了。
金南智休赛期则很漫长,有充足时间来让她调整状态,增强耐力,以及研究针对她打法。
“谢拾安并不想让这一个球啊!已经88拍了,不能再等了啊,谢拾安!”
解说话音落下那一刻,谢拾安看着迎面飞过来羽毛球,咬着牙,顶着压力跳了起来扣杀。
她想用自己引以为傲速度,来终结这场漫长拉锯战,却没想到,这个球又被挡了回来。
金南智把球送上网,唇角勾着讽刺笑意。
“阑尾炎好全了吗?体力消耗这么大,很难受吧?要不你就让我一个球得了。”
谢拾安咬着牙,喘着粗气。
“你闭嘴,还没到要认输时候呢。”
“是吗?”
她突然收敛了笑容,看似要平抽,右手在她面前虚晃了一下,谢拾安视线下意识跟随她动作去找球落点,片刻后,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球落到了她来不及回防左半区。
谢拾安飞身去抢,也无济于事。
“让我们恭喜金南智拿下了第二局比赛胜利,双方1:1平,来到赛点!”
金南智直起腰,看着她撑着膝盖喘气样子,微微勾起了唇角。
“想不到你也有弱点啊。”
谢拾安冷冷看了她一眼,在众人簇拥下回到了休息区里,万敬给她递了一瓶水。
“你别急,该放球就放掉,保存体力要紧,扬长避短,扬长避短,怎么能硬碰硬呢。”
谢拾安也知道自己这局确实有点着急了,想一鼓作气2:0拿下比赛,却没想到金南智韧性也很强,被她黏上了就像一块牛皮糖一样,分差怎么都拉不开。
“我知道了,我就是不想放弃任何一个球,想着赶紧打完算了。”
简常念看着韩国队那边欢欣雀跃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世锦赛时候就是这样,拾安要是放球话,是不是他们又要去申诉说你消极比赛了,球打不怎么样,心眼倒是多。”
被她这么一打岔,谢拾安略弯了一下唇角。
万敬拍了拍她肩膀,看了一眼手机,电话来了,他只好匆匆道。
“没事,还有第三局呢,你好好休息一下,调整状态,决胜局再接再厉,我出去接个电话。”
谢拾安点了点头:“好。”
中场休息,工作人员擦洗着地板,看样子还得一会。
简常念从自己包里翻出了饼干还有巧克力,一股脑递到了她眼前:“拾安,你饿不饿,要不要补充一□□力?”
“你怎么比赛还带吃啊?”
“这不是给你准备嘛。”
谢拾安想了想,从她手里拿走了一根巧克力棒:“那我尝尝这个吧。”
韩国队那边,朴旻宪大力拍着金南智肩膀,夸奖着她:“南智这局打真不错,看见没,只要你拖下去,谢拾安现在保管跟你急。”
他这话说十分笃定,但金南智也没深想,趁着比赛还没开始,她起身往外走去。
“我去下洗手间。”
朴旻宪点了点头,叫了一个队员跟她同行,在金南智离开后不久,他使了一个眼色,另外一个韩国队队员起身,往谢拾安那边走了过去。
谢拾安正在吃着东西,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肩膀,她回过头去,韩国队队员俯身下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说完就回到了自己队伍中。
谢拾安神色犹豫,看了看金南智离开方向,最终还是选择放下了手中巧克力。
简常念把人拦住:“拾安,你别去,金南智找你,肯定没什么好事。”
刚刚那个韩国队员说,金南智在外面等她,有事想跟她说,金南智能跟她说什么呢,无非就是追问她关于尹佳怡为什么要和她分手这件事。
她答应了尹佳怡,如果金南智问起来,就替自己保管这个秘密。
“没事,就在走廊外面,我去去就回来。”
简常念也站了起来:“那我跟你一起去。”
谢拾安点了点头,两个人一起往外走去,就这样,片刻心软,造就了她终身遗憾。
她们出来后,见走廊上并没有人,比赛又快开始了,就准备回去了,就在这时,谢拾安看见中国队休息室门虚掩着,里面隐隐传来了说话声。
她凝神细听了片刻,只听见了一句“老严”,有些好奇,慢慢走了过去,一把把门推了开来。
“拾安!”简常念也跟着跑了过去。
看着突然冲进来两个人,万敬怔在原地,电话还来不及挂,眼眶通红,谢拾安看看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似,一把把手机夺了过来,按下免提,就听见了梁教练说。
“老严……老严……要不行了,医生,医生刚刚下了第二道病危通知书……”
仿佛一个晴天霹雳。
两个人都愣住了。
谢拾安满脸不可置信,顿时红了眼眶:“梁教练,是我……不……不可能吧……严教练,他……他怎么会突然……”
万敬回过神来,冲上去从她手里把手机抢了回来,按了挂断键,试图安慰着她。
“拾安啊,你听我说,不是……老严他……他现在很好……你别多想……”
之前所有蛛丝马迹串在一起,谢拾安已经不相信他们嘴里说任何一句话了。
她只是伸出手,昂着头,倔强地不让眼泪落下来:“手机给我,我自己去求证。”
万敬摇了摇头,把手背到了身后。
谢拾安索要无果,目光落到了自己放在沙发上球包里,她手机在里面,她径直扑了过去,七手八脚往外面扔着东西,翻找手机。
万敬一把摁住她即将拨出去电话手,也红着眼睛,怒吼道:“老严在ICU里,正在抢救,就算是你打过去,他也接不到,现在你满意了吗?!”
简常念也急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看看他,再看看谢拾安,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
“万……万教练,您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在ICU里,正在抢救,我们走时候他还好好!”
“他不好,早就不好了,查出来时候,就是肺癌晚期了,一直都在瞒着你们,怕你们难过。”
万敬说完这句话,堂堂国家队主教练,七尺之躯,也难免悲从中来,落了几滴眼泪。
谢拾安怔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地倒退了两步,昨晚那个梦一下子涌入了脑海里,掀开了她埋藏在心底痛苦和伤疤,她这才惊觉,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道伤口,始终都没有愈合过。
她一言不发转身就要往外跑去。
休息室广播响了起来。
“决胜局即将开始,请双方队员回到备战区,准备比赛。”
“你站住!还有一局比赛,你要去哪儿?!”万敬在身后叫住了她。
谢拾安捏紧了拳头,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她死死咬着牙关,才勉强抵御住来自眼眶酸涩感。
“那时候……我爷爷去世时候,也是这样,我因为打比赛,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万敬红着眼睛,吼道。
“你现在回去,就是懦夫!就是逃兵!你让观众们怎么想,裁判们怎么想,国际羽联怎么想,你以后前途还要不要了!这不是全国大赛,也不是亚洲杯,这是奥运会,世界最高规格比赛!”
“你穿着中国队队服,你现在代表着是……我们整个国家。”
“你以为你回去见到他,他就高兴了,他就能活了?!我告诉你,我师兄他,早就没救了!他最大愿望,就是想看你拿一块奥运金牌,替他圆了大满贯梦!”
“他为了这个梦,整整奋斗了四十年啊,四十年,从选手到教练,也从青葱岁月熬到了白发苍苍,他把自己所有心血都扑在了热爱羽毛球上。”
“他其实早就不行了,硬撑着陪你打完了世锦赛,亚洲杯,谢拾安,你不要再叫他失望了。”
***
谢拾安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回到赛场上,迈下台阶时候,一脚踩空,是简常念扶了她一把,才没让她摔倒在地上。
她偏头看去,同样是一张泪流满面脸。
偌大个场馆,全场沸腾,狂热粉丝们在呐喊着她名字,可只有她们,在这一刻悲喜相通。
看见她通红眼睛,谢拾安心里有根弦被悄无声息地拨动了一下,她抬起手,轻轻替她抹掉脸上泪痕,哑着嗓子道。
“别哭了,媒体……在拍,打完这场比赛,我们就回家。”
她说罢,就松开了简常念手,穿过了从运动员通道到比赛场地之间这段最黑路,像一个义无反顾战士一样,去赴一场胜负未定局。
当灯光再次打到她身上时候,谢拾安拿起了球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赢。
然而,这场比赛比她想象中,还要困难很多,金南智把朴旻宪教给她,“拖”战术贯彻到了底,甚至比起上局,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韩国队那边,不停地在提出申诉,要求裁判暂停比赛,一会是场馆里灯光太刺眼了,看不清,一会又是空调风向影响到了羽毛球落点。
就连解说都有些疑惑。
“韩国队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多事儿,感觉他们像是在拖延时间样子。”
“攻心计,最后一局了,他们在影响谢拾安心态,希望她一定要挺住啊,千万别急,急,就落了他们套了。”
话音未落,韩国队再一次提出了申诉,理由是,现场观众欢呼呐喊声太大,影响到他们了。
这个荒唐理由一出,谢拾安唇角顿时浮现出了一抹冷笑,再也忍不住,砸了手中球拍,指着裁判鼻子,怒吼道。
“我以为韩国队申诉已经够离谱了,却没想到更离谱是,居然还能一次次申诉成功!凭什么,凭什么,他们这么做,难道就没有影响到我吗?!”
裁判耸耸肩,表示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然后举起了一张黄牌,跟全场观众示意。
谢拾安目呲欲裂,就要咬着牙,再冲上去理论,被跑上来万敬一把拦住了。
“拾安,拾安,冷静,别跟裁判呛声!先打比赛,剩下事,交给我,嗯?!”
“谢拾安被罚了一张黄牌,这一分判给了金南智,那这样话,上半场就是她赢了啊。”
看着那边闹剧,金南智回过头来,动了动唇:“朴教练,为什么要……”
朴旻宪看了一眼谢拾安,她整个人现在看起来状态并不怎么好,非常急躁和不安。
他扶上金南智肩膀,信誓旦旦道。
“南智,你只管打球就行了,下半场你只要拖住,就像上一局那样,别被她拉开太大分差就行,她开始急了,这就是你拿下比赛最好时机。”
金南智眼里闪过一丝犹豫之色,朴旻宪看她有些动摇,再次晃了一下她肩膀,语重心长。
“你别忘了,尹佳怡是怎么对你,她又是被谁逼到退役,还有你刚到中国打球时候,她们是怎么欺负你,别太优柔寡断了。”
裁判哨声已经响了起来,下半场比赛正式开始,金南智这才点了点头,转身时候用力捏了一下脖子上项链,深吸了一口气,拿着球拍上了赛场。
“拾安,你一定要稳住,不能落入到她节奏里,能打球就打,多拍就放了,比耐力不是你强项。”
上场之前,万敬叮嘱言犹在耳,可是她越是想别着急,心里就越是有一把火在烧似。
她明明已经知道了严新远身患绝症,命在旦夕夕,却还是要强忍着悲痛站在这里继续比赛。
她已经在尽力克制自己不去想这件事了,想把注意力拉回到赛场上来,可往事一幕幕掠过脑海,她还是忍不住泪湿了眼眶。
羽毛球迎面飞来,她来不及抬手拭泪,眼前一片模糊,谢拾安凭借着直觉,飞身扑了过去,终究还是差了那么几厘米,羽毛球掉落在地。
她整个人也因为救球重重摔倒在地,球拍飞了出去,抱着膝盖蜷缩在地久久不能起身。
记分牌亮起。
16:19
金南智暂时领先。
韩国队那边看台上爆发出了热烈欢呼。
演播室里一阵沉默。
蒋云丽紧锁着眉头:“不对不对,谢拾安这个状态,不太对劲,第一局和第三局比赛,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弹幕里从刚刚开始就恶意满满。
“谢拾安你到底行不行啊?不行就滚下去,把尹佳怡抬上来,别浪费国家资源。”
“就是啊,占用别人参赛名额,自己却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真不知道国家队是怎么想。”
“她收韩国队钱了?”
“哈哈哈,阑尾炎已经不能用了,这回要编个什么理由呢?”
……
“被韩国队影响到了吧,又被罚了一张黄牌,搁谁心里都不好受,更何况,她才十九岁,还很年轻,这也是她第一次参加奥运会,大家理性看比赛,对我们运动员宽容一点吧。”
另一位解说也道。
造神,猎巫,早些年是红口白牙一翻,就可以致人死地,自从世界上第一台计算机诞生之后,那就更简单了,坐在家里敲敲键盘,就可以轻易抹杀掉一个人十多年来全部努力。
他们看不见她之前赢了世锦赛,赢了亚洲杯,只看见她今天在奥运会上输了这几个球。
看台上嘘声四起,有人大喊着退票愤然离场,有人在不遗余力地咒骂着她爹娘,还有人拿着激光笔,照她脸,然后很快就被保安拖了出去。
明明之前,他们都是那么喜欢她。
谢拾安弯了一下唇角,眼泪悄无声息地流淌了下来,打了这么久比赛了,她好累,手脚软没有一丝力气。
够了,是时候结束这场漫长拉锯战了。
谢拾安悲哀地闭上了眼睛。
看见这样结果,解说心里也不好受,尤其是一步步看着她走过来蒋云丽,即使坐在演播厅里,也难免有些动容。
“看样子谢拾安已经无法再继续比赛了,不管怎么说,她能走到这里,已经很了不起了。”
队医上前简单评估了她伤势后,冲着万敬点了点头,就要把人抬下去。
就在这时,场边传来大喊。
“谢拾安!别放弃!严教练还在等着我们带金牌回去给他看呢!”
简常念声音破开所有阴霾,像一束光一样照进了她世界里,整个天空豁然开朗。
严教练,对,严教练还在等她回去。
“作为一个职业选手,良好心态,抗压能力,成熟稳重性格,与出色技术缺一不可,拾安啊,你路还很长呢。”
“快了,快了,跑起来,加速,加速,加速!尹佳怡可不会跟你打这种慢吞吞,老年人才会打球!”
“我有预感,你和常念,会是这世界羽坛,未来双子星。”
“拾安啊,你记住,狭路相逢勇者胜。”
“我……我就是有点儿遗憾,奋斗了大半辈子……也没能替她拿到大满贯。”
大满贯,对,大满贯,她答应了要替严教练,拿到大满贯。
谢拾安猛然睁开了眼睛。
勇气,信念,在这场比赛中失去东西,正一点点,回到她身体里。
她从人堆里坐了起来,举手向裁判示意,自己可以继续比赛,在队医简单包扎过后。
谢拾安捡起掉落球拍,再次站了起来。
世锦赛时候也是,现在也是,她总是特别顽强,一次次摔倒然后又重新站起来。
金南智看着她,有些不忍。
“就算你今天输了,也是世界羽坛历史上最年轻奥运会亚军了。”
谢拾安摇摇头,目光坚定,拖着一条伤腿,走到了她对面,站定。
她也只是说。
“我不能输,我身后有太多人。”
从严教练到她未曾谋面师母,蒋云丽前辈,还有尹佳怡,都曾用热血浇灌这片赛场,她翻山越岭,承载着太多人梦想,才能走到这里。
看台上传来声嘶力竭一声声呐喊,有她支持者们早已热泪盈眶:“谢拾安,加油!!!”
“谢拾安,我们相信你可以逆风翻盘!”
“谢拾安,世锦赛你都撑过来了,这次也一定可以!”
“谢拾安,不管输赢,妈妈永远爱你!”
……
最后决战即将到来,韩国队那边也不甘示弱,纷纷举起了国旗,为金南智摇旗助威。
双方球迷加油声响彻在温布利体育馆上空。
金南智唇角勾起冷笑。
“那开始吧,你输定了。”
无人知晓最后那几分钟里,她经受着怎样痛苦,一边是恩师躺在ICU里生死未卜,她心急如焚,一边是身体上疼痛,大大影响着她发挥,她每跳起来一次,膝盖就像是用钝刀子在剜肉一样,打到这里,其实已经是在拼意志力了。
演播室里两个人也在为她祈祷着。
“17:19,谢拾安加油啊,谢拾安!”
“再追两分,就可以扳平比分了!”
“金南智也对金牌全力发起了冲击!”
“喔这个球,漂亮!谢拾安一个假动作,把金南智骗去了后场,实际上反手勾了一个对角!”
“比分来到18:19!”
“金南智左手平推上网,谢拾安快速上前回防,这是个好机会啊!”
谢拾安眼角余光也留意到了她右边反手位防守空缺,在她又一次把球推过来时候,她快速后撤,跳起来准备杀球时,一用力,右膝一阵剧痛。
她身子歪了一下,失去了平衡,重重跪倒在地,球砸在了网上,金南智再次得分。
韩国队那边看台上爆发出了一阵热烈欢呼,朴旻宪站了起来,大声为她鼓着掌。
蒋云丽看着她跪在地上背影,也微微红了眼眶:“她怕是伤不轻……”
谢拾安站起来时候,包好纱布上隐隐透出了血迹来,她咬着牙,后背衣服全湿了,发丝紧紧贴在额上,是那么狼狈,只有眼神,坚毅如斯。
“拾安……”简常念泪盈于睫,在她再一次摔倒时候,就想冲上去,让她别打了。
万敬把人拦住,摇了摇头。
“让她拼一把,你不让她打完,她会后悔。”
18:20
最后几个球,谢拾安在场上奋力挥拍,挥洒着血泪汗水,有人在场下默默看着她泪流满面。
局势几乎是一边倒。
简常念闭上了眼,不忍再看,就在这时,身后看台上爆发出了一阵热烈欢呼。
队友们也都跳了起来为她庆祝。
就连解说都有些热泪盈眶。
“19:20!谢拾安,了不起!在膝盖受伤情况下,竟然还能一步步追分!”
蒋云丽也急切道:“谢拾安加油啊,最后一个球了,一定要扳平比分,才能继续打下去啊!”
谢拾安抽空看了一眼记分牌,发现眼前又是一片重影,数字叠着数字。
她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才把脑袋里那点儿眩晕甩了出去,视线重新聚焦在了记分牌上。
19:20
她用力捏紧了球拍,高高扬起了手臂,砰一声,把球砸了过去。
在网前错身时候,谢拾安甚至能听见彼此粗重呼吸声,她大脑一片空白。
最后几秒钟,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砰。
砰砰。
砰砰砰。
击球声,跑步声,心跳声。
白色流星迎面飞来。
谢拾安以一种飞蛾赴火姿态扑了过去。
观众们纷纷屏息静气盯着大屏幕。
全场安静了约有半分钟。
记分牌突然亮了起来。
19:21
韩国队,金南智胜。
慢动作回放出来了,谢拾安因为判断失误,杀过去球,落在了界外。
全场欢呼着,沸腾着,韩国队队员们跑了上来,和她紧紧拥抱在了一起,庆祝着她夺冠。
灯光照在她身上时候,谢拾安躺在地上,用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抖动着。
尽管结果不尽如人意,解说还是道。
“让我们恭喜金南智夺得了2012伦敦奥运会羽毛球女子单打冠军,祝贺她,今天她再一次在温布利体育馆创造了历史,距离韩国队上一次在巴塞罗那奥运会上夺得金牌,已经是二十年前事了。”
蒋云丽看着谢拾安道。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1],谢拾安今天比赛有失误,有遗憾,也有不甘,希望她不要气馁,及时调整状态,期待下一个四年,王者归来。”
谢拾安赛后连新闻发布会都没参加,就消失在了公众视野里,她和简常念一起坐上了回国飞机,从伦敦到北京,再从北京转机到江城市,两个人片刻不曾停歇,落地江城市时候天已经亮了。
从机场出来,叫了出租车,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了医院,从她输掉最后一个球开始,有些事仿佛就早已注定了似,她们回国飞机都不曾晚点过,却堵在了离医院最近一个十字路口上。
谢拾安看着面前排起长龙,突然二话不说推开了车门,迎着风狂奔了起来。
简常念扔下钱,也跟着她跑了。
经过一夜抢救,医生还是黯然摇了摇头。
“家属进去做最后告别吧。”
严新远被送回了普通病房,床边早已围满了人,有梁教练,还有省队领导,以及他学生们,听到消息都赶了过来,大家都哭红了眼睛。
他从漫长昏迷中苏醒过来,目光一一掠过了他们脸,第一句话就是。
“拾……拾安呢?比赛……赢了没有?”
梁教练面色悲痛,不忍再说,背过了身去,用手背抹着眼泪。
一室沉默,病房门突然被人撞开,谢拾安跌跌撞撞闯了进来,拨开人群冲到了床边。
“严教练!”
严新远目光逐渐涣散了起来,望向了虚空,他能听见她声音,但是怎么都看不清她脸。
“拾安啊,你回来了……比赛……赢了没有?”
谢拾安握住他手,已经感受不到一丝温度了,她哽咽着,想把脖子上银牌放进他手里。
“严……严教练,我……我赢了……我把金牌给你带回来了……你摸摸啊……你摸摸……”
严新远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笑容,指尖还未触到奖牌,就从她手中猛得滑落了下去。
床边心电监护仪发出了嘀嘀声,所有数值全部归零,生命变成了一眼望不到头延长线。
简常念扑在了他身上,嚎啕大哭着。
“严教练!”
谢拾安伸手,替他把眼睛阖上。
她像个游魂一样,拨开了人群,扶着墙,一步步,跌跌撞撞往外走着。
得到了消息乔语初一大早就从北京赶了过来,在病房外面撞见了失魂落魄她。
“拾安,拾安,严教练他怎么样了?!你说话啊!”
谢拾安抬眸看了她一眼,唇角弯起一个嘲讽至极笑意,笑着笑着,眼泪就滑落了下来,她一把拂开了她手,继续往前走,嘴里振振有词。
“没了,都没了……”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2]
她离开医院时候,随手把奖牌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