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拾安从医院回来,在家躺了一天,完全不知道外面已经是满城风雨了,直到第二天傍晚,家里断水断粮了,她下楼准备去便利店买点日用品,顺便再去吃碗米线,她已经很久没吃了。
让她意外是小区门口摆摊阿姨并不在,平常这个时间点,她早就开摊了。
谢拾安走进便利店,结账时候提了一句。
“小区门口摆摊阿姨,今天没来吗?”
老板年纪也大了,笑笑,给她往塑料袋里装着东西:“有一阵子没来了,听说是脑溢血,晚上睡着睡着觉,人就没了,她儿子发现时候人都凉透了。”
“哦。”谢拾安应了一声,麻木地从老板手里接过了塑料袋,推开门,往外走去。
她前脚还没走进小区大门,后脚一堆人就从马路对面冲了过来,看来是等候已久。
各式各样长/枪/短/炮把她围在了一起,镜头怼着脸,誓不放过她面部一丝一毫细微表情。
记者脸上带着一丝兴奋,表情又很耐人寻味:“谢小姐,在刚刚结束奥运会上,你1:2输给了韩国队金南智,听说你们私下关系很好?”
“谢小姐,你对于公众质疑你打假赛这一点是怎么看呢?”
“谢小姐,您父亲谢先生出面指控您对他使用暴力,包括但不限于言语暴力,甚至拒不履行赡养义务,您对此有什么想说吗?”
……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谢拾安荒唐地扯了一下唇角,直觉得他们喋喋不休样子很像一群苍蝇在嗡嗡嗡。
她不耐烦地把人挥开,独自回了家。
回到家里,她总算是想起了一天未曾打开过手机了,她掏出手机一看,社交平台账户上,全都是密密麻麻小红点,随意浏览了几条。
“你什么时候去死啊?假赛狗。”
“把尹佳怡挤下去,自己打成那个怂样,你配站在奥运会赛场上吗?”
“国家队为什么要扶持你这种东西啊?说,跟领导睡了几次啊?”
……
还有一些给她发生/殖/器,把她照片p上花圈,加上各种各样侮辱性字眼改头换面成A/V女主角,威胁恫吓她,咒她去死。
谢拾安看着看着,就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
她红着眼眶,把私信关了,退出来主页面,挂在首页热搜就是她,随便点进去一条。
铺天盖地□□。
《世界冠军谢拾安不敌韩国队小将金南智,泪洒奥运会赛场》
《震惊!谢拾安竟在奥运会赛场上对裁判动粗——赢不了比赛也正常》
《世锦赛女单冠军、伦敦奥运会女单亚军谢拾安被亲生父亲爆出人品败坏》
《关于网友质疑,谢拾安打假赛传闻,目前中国羽协尚未做出任何回应》
……
被转发最多是一则视频。
她点进去一看,是她和她爸爸部分聊天记录和通话录音,还有那天他来找自己时候,竟然录了像,录下了她恶语相向把人赶出去了那一幕。
视频里谢爸爸像个唯唯诺诺好父亲,而她则像极了那些出人头地后就翻脸不认人恶女儿。
她也因此背上了人品败坏骂名。
叮咚,手机响了,谢爸爸又发来一句。
“新闻看了吧?怎么样,这次得了亚军,也得不少钱吧,我上次已经警告过你了,如果你还是不给我钱话,咱们走着瞧。”
谢拾安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抬手就要把手机扔出去,就在这一刻,手机又响了起来,她低头看了一眼,是万敬电话。
“喂,万教练。”
万敬声音听上去也很疲惫和十万火急。
“你现在马上,到省队来一趟。”
“怎么了?”
“听证会。”
谢拾安怔了一下,好像突然之间,全世界风暴都涌向她了。
她到了省队会议室才发现,不止是万敬,还有国家队领导,以及羽协官员们都来了,唯独没有滨海省队任何一个人,也许是为了避嫌。
三方听证会,严教练还躺在医院里尸骨未寒,她就坐在这里,被足足审判了七个小时。
期间,被没收了手机,进行了两次药检,反复问到一些她频频想翻白眼问题,比如:
“你和金南智究竟是什么关系?”
“有没有收受韩国队钱财?”
“关于你父亲事是怎么回事?”
“你知不知道身为职业运动员,私自接受企业代言,是违反规定?”
“现在他们因为你负面新闻,要和你解约,合同上写着,如果因为代言人不当言行,对企业造成了不良影响,需支付合同款双倍赔偿,这笔钱,得你自己自行承担。”
“你还有什么想说吗?”
谢拾安坐在这里,一言不发,只是冷笑。
领头人放下了手中钢笔,靠在了座椅上。
“那就这样吧,咱们国家队绝对不允许出现污点球员,先禁赛一段时间,等一切都调查清楚了再说。”
谢拾安站起来,把椅子摔在了他面前,扬长而去,身后传来一阵怒吼。
“瞧瞧她是个什么样子!不就是赢了几场比赛吗?!尹佳怡都不敢这么跟我说话!这种人就应该封杀!”
“主席,主席,您息怒……”
等简常念在医院陪着梁教练处理完严新远身后事回到训练基地时候,听证会已经结束了。
她从队友那听说了谢拾安被禁赛事,顿时心急如焚,屁股还没坐热,就要去找万敬求情。
张纯一把把人拉住。
“你别去火上浇油了,这不是万教练能决定事,拾安她今天当着羽协主席面摔了椅子。”
简常念急团团转,说到这里,又难免红了眼眶,有些哽咽。
“他们欺负人也不带这样吧,严教练才刚走……那些事明明都不是拾安做。”
提起严教练,队友们都脸色黯然,有几个更是抹起了眼泪。
一室哀伤沉重氛围里,窗外阴云密布,雷雨落了下来。
谢拾安回到家,也不知道是谁透露了她家庭住址,这次在小区门口拥堵她不仅只有记者,还有一些远道而来“球迷”们。
“谢拾安,你太让人失望了!”
她后背好像被人撞了一下,她回手一摸,一片潮湿黏腻,还有鸡蛋壳。
“谢拾安,你对起尹佳怡吗?!占用了她参赛名额,害她只能退役!呸!”
又是一口水吐了过来。
“连金南智都打不过,赶紧退役吧!”
镁光灯咔咔乱闪。
她犹如置身于一个透明玻璃罩一般,被赏玩,被戏弄,被迫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恶意。
有几张脸她还是有点印象。
有一个圆脸小姑娘非常喜欢她,曾给她送过自己亲手织围巾。
有一个大叔每次她出国打比赛,都会来机场送行。
还有一个男生,每次结束比赛后,都会在场外等着她出来,给她送信。
谢拾安看着他们脸,心想,这喜欢可真廉价啊,越来越多人聚在一起,围观着这场闹剧,镜头怼着她脸,她脸上表情有些麻木不仁。
小区保安闻讯赶来维持秩序,她这才得以脱身,到了家门口才发现门上用大红油漆写上了“垃圾”两个字,楼道里还散落着一些传单。
门把手上也夹着一张,她扯下来一看,是她黑白照,谢拾安扯了一下唇角,扔掉了。
她把钥匙插进锁孔里,纹丝不动。
被人拿胶水堵上了。
接下来日子,谢拾安没有再露面过,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
简常念有无数次都想冲出去找她,奈何训练基地也封闭了,门口还换了新保安,围墙上也都加装了铁丝网,禁止任何人出入。
这一转眼,夏天就要结束了。
一年一度全国大赛报名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梁教练看着面前堆积如山报名表犯起了愁,严新远走匆忙,新任主教练还没定下来,群龙无首,谢拾安也被禁赛了,什么时候能恢复赛训还未可知,其他队员们士气状态也都一落千丈,别说决赛了,今年小组赛能不能出线都是个未知数。
他看着旁边空荡荡桌椅,那是老严曾经位置,心里陡然生出了一股无力感。
要不今年就算了吧。
***
被禁赛,就意味着连参加训练也不行了,谢拾安不能回训练基地,也没法去辰星俱乐部打球,只要她一下楼,就会被蹲守在小区门口记者和“球迷”们围攻,她只能待在家里数日子。
就算是这样,也要忍受时不时上门来骚扰她人,有时是来敲门,有时是在她家门口直播。
她家庭住址,隐私,被传播沸沸扬扬。
她也曾多次致电羽协,询问什么时候能恢复赛训,均没有得到明确答复。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好不容易浅眠一会儿,有一点儿动静就会被吵醒,然后坐起来,面无表情,睁眼等天亮。
她度日如年。
而她那位“好父亲”却在互联网上扮演起了父慈子孝戏码,流着眼泪,深情看着镜头恳求道。
“请大家不要再骂我女儿了,不要再去骚扰她了,我年纪大了,只是想她回到我身边,承担起属于自己赡养义务,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他面孔虚伪又可憎,谢拾安一阵反胃,起身关掉了电视。
窗外第一片梧桐叶子掉下来瞬间,谢拾安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
要不就消失吧,反正也没人爱她。
很奇怪,这个想法一旦冒出来之后,她整个人好似大松了一口气,变得异常平静且轻松。
就连她父亲再一次打电话过来要钱时候。
谢拾安也只是说:“我没有钱。”
“怎么可能?你都世界冠军了——”
话音未落,就被人打断了。
“不是了,你以后不会再见到我了,也不会再从我这里得到一分钱,或者是一丝一毫热度和关注。”
对方怔了几秒,不等他破口大骂,谢拾安干脆利落地挂掉了电话。
她这些天第一次下楼,是去买白酒和安眠药。
割腕太痛,她怕痛,跳楼会四分五裂,也会砸到别人,太不体面。
她来到这个世界上不够美好,至少走时候,要体面一些,不给别人添麻烦。
走之前再收拾一下屋子,爷爷绿植已经枯死了,她把它们从阳台上抱了进来。
常念喜欢,留给她。
她最后一条短信是发给梁教练。
“梁教练,对不起,我考虑好了,我要退役。”
说完,就把手机扔进了火盆里。
她好似已经没有任何值得留恋和牵挂东西了。
荣誉证书,烧。
队服,烧。
照片,烧。
千辛万苦得来奖牌,也扔进了火堆里。
看着熊熊腾起火焰,谢拾安笑了起来,拧开了安眠药瓶盖子,把头靠在了沙发上。
再次睁眼醒来,入目是雪白天花板。
鼻间传来浓重消毒水气味。
以为能上天堂,没想到还是在地狱啊。
谢拾安失望地闭上了眼睛。
在她住院这段日子里,简常念每天都来给她送饭,她也变了许多,变得异常沉默,没有问她为什么要自杀,也没有说一些冠冕堂皇话来安慰她,经常两个人坐在一个房间里,相顾无言。
简常念在时候,她会配合着吃点东西,也配合着医生治疗,她一走,谢拾安就把医生开药扔进了垃圾桶里,就这样,总也不见好。
乔语初也来看过她几次,跟金顺崎一起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好像经过这次事后,她大脑就自动开发出了一种避障功能。
不想见人在眼前也看不见,不想听话,重复几遍也听不见。
乔语初费了半天口舌,见她还是一副麻木不仁,神游太虚样子,估计半个字也没听进去,无奈叹了口气,转身拉着金顺崎走了。
病房里又恢复了往昔平静。
护士进来给她换药,留置针扎进手背上青色血管时,谢拾安心里竟然有一丝隐秘爽感,她甚至希望扎再深一点,再痛一点。
护士走后,她盯着手背上留置针瞅了许久。
这么长,又这么细,不知道扎脖子会不会死?
终于,谢拾安慢慢抬起了右手,撕开了左手手背上胶条,一股脑把针拔了出来。
细小针管里往外滋着血。
简常念拎着饭盒冲了进来,抬手就甩了她一巴掌,沉默了这么多天,她总算是爆发了。
整个人边哭边骂,抖像个筛糠。
“谢拾安,你有完没完!”
她那一巴掌,打不轻,谢拾安苍白面容上,浮起了一片红痕,她只是咧着嘴笑。
轻蔑,不屑,讽刺,生无可恋,笑。
“你为什么要救我?”
简常念一直以来都是柔软,因为年龄小,在队里经常被欺负,很少大声说话,也从不敢跟人呛声,就是这样一个人,听她说完这句话后,粗暴地动手把她从床上扯了下来。
她红着眼睛样子,看上去比她还像个疯子。
谢拾安被人拖着,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你要带我去哪?”
简常念在医院门口拦下了出租车。
车辆渐行渐远,离开了闹市区,路两旁风景从高楼大厦,变成了一望无际稻田。
谢拾安脸色变了。
车停下来时候,她推开车门,拔腿就要往回跑,简常念跟上去,把人拽了回来。
“你不是想死吗?这就是死人待地方。”
谢拾安一次次想要挣脱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力气竟然比她还要大了。
她就这么徒劳无功,挣扎着,抗拒着,被人裹挟着,搡到了恩师面前。
陵园里风呼呼刮着。
简常念咬牙切齿,红着眼眶。
“你不是想死吗?!来啊!当着严教练面,你亲口跟他说,你不想活了,你想退役!也不用想那么多办法,又是安眠药,又是自残,你今天就一头撞死在这,我绝对不拦你!”
黑白照片上严新远微笑着看着她。
严教练,严教练……
那些被她刻意尘封起来画面又一次涌入了脑海里,做错了事温柔又严厉批评她人,训练室里耐心教导她人,上场前会为她细心整理衣领人,在知道了她性取向后,仍然摸着她脑袋,说着:“对于我这个老古板来说,确实是有一点奇怪,但一想到你是我徒弟,就不奇怪了”人。
永远期待着她在世界羽坛上大放异彩人。
也是世界上最后一个疼爱她人。
“严教练……”酸涩感冲破了眼眶,谢拾安哑着嗓子,脸上麻木不仁面具终于有了一丝裂隙,鲜活,熟悉痛感再一次席卷了她身体。
陵园里风愈发凛冽了起来。
夏天最后一场暴雨如期而至。
简常念也哽咽着,捏紧了拳头,泪流满面。
“严教练是那么疼爱你,他把大满贯希望全部寄托在了你身上,要不是为了陪你打世锦赛,亚洲杯,他根本就不用拖到最后无药可救地步。”
“他在ICU时候,医生说他早就不行了,连下了两道病危通知书,硬是凭着一口气挺到了你回来见到你最后一面才咽气,就连他遗书,字里行间也都是要你好好照顾自己。”
“谢拾安,你就是这么回报他吗?”
雷声震耳发聩,大雨倾盆而下,雨点冲刷着她身体,也洗刷着面前青灰色石碑,老人眉目光洁如新,看着她目光始终温和慈爱。
谢拾安再也忍不住,双膝一弯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在了恩师面前,嚎啕大哭着。
雨幕中,她哭声是那么撕心裂肺,光是听着,就让人忍不住泪流满面了。
简常念也跪了下来,把她瘦弱肩膀揽进了自己怀里:“哭吧,哭出来就没事了。”
谢拾安拽着她后背衣服,像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块浮木,两个痛失至亲人,在这一刻紧紧地相拥在了一起,全世界只有她们最明白彼此。
***
回到医院洗完澡之后,简常念想了想,还是从包里掏出了那封信,递到了她眼前。
“你……要看看吗?”
谢拾安怔了一会儿,还是缓缓伸手拿了过来。
信封里除了遗书外,还有一张欠条,是从前简常念因为没钱参加集训打给他。
谢拾安展开信纸,刚看了一行,就忍不住泪湿了眼眶。
拾安、常念:
见字如面。
可能等不到你们从伦敦回来了,所以我提前写下了这封信,委托梁教练在我去世后转交给你们。
省队里有那么多孩子,可唯独只有你们最让我挂心,人一生总是充满曲折,尤其是没有父母疼爱保护孩子,所以当我确诊肺癌那一刻,我就在想,以后你们可怎么办啊。
但没有伞孩子更要学会努力奔跑,生活训练上事可以求助梁教练和万敬,剩下就要靠你们自己互相扶持了,要记住,不管面对什么样困境,一、做一个正直善良人,二、要坚持锻炼身体,照顾好自己,三、不论你们今后还打不打球,希望你们都能做自己喜欢事,并坚持下去。
妞妞去世后,我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大满贯已经成了我执念,成了别人负担了呢,我知道大满贯是每个职业选手梦寐以求荣誉,但作为你们老师,你们长辈。
我最大愿望是能看到你们开心、幸福、快乐、健康地度过每一天。
也祝福你们,不被任何困难所打倒,也任何时候都有从头再来勇气。
对了,把我葬在你们师母旁边,让我们一家三口得以团聚,然后有时间常回来看看,陪我说说话,记得带上我爱喝酒,还有常抽烟。
严新远,于二零一二年,八月三日,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