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罗纳德驻屯部队如今的新编铁峰郡步兵团,被蒙塔涅指挥官一路带向热沃丹西南。
他们走在乡间土路上,视线所及皆是荒凉的野地。
唯有铁峰孤独屹立在前方,如同一位友人。
士兵们不知道要去哪里,这令他们有些忐忑不安。
投降之后,他们过得还算不错。没挨过打,也没受饿,更没有任何人被处决。
于是他们温顺地接受“蒙塔涅驻屯官”的权威,如同羊群换上新的主人。
又能怎样呢?无非是换个人发面包罢了。
温特斯领着新铁团向锻炉乡走了半个小时,才重新看到一些人烟。
于是队伍停在一座小山坡前。
百夫长和军士在行列间奔跑、斥骂,把队形变成横平竖直的模样。
温特斯骑在马背上,检阅着他的部队。
一千两百人,一百支箭。说起来不算多,也就是三十乘四十。
但是也绝不少,如果是一千两百名战士,那将是一支不可轻侮的力量。
整队完毕,该指挥官说点什么了。
温特斯下马,站在山坡上大家都能看到他的地方。
“你们当中,没有土地的人。”温特斯不需要嘶喊,但是他的话语能很好地传达给士兵们:“向前一步走。”
士兵们面面相觑,塔马斯如今的百夫长、曾经的十夫长、温特斯的狼镇老兵、本汀家的长工面无表情向前跨出一大步。
其他人陆续跟着跨出一步。
“你们当中,为他人耕种过土地的。”温特斯的声音在山坡上反射回荡:“向前一步走。”
还是塔马斯和其他百夫长带头,士兵们又跨出一步。
“你们当中,想拥有、耕种自己的土地的人向前一步走。”
所有人整齐地向前跨出一步,好像是森林在平移。
温特斯没有排练过,更没有和旧部串通好,像这种小场面他压根不需要提前准备。
新铁团是他倾注全部心血的部队,其中的每一名士兵、军士和百夫长都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
他刻意剃掉出身热沃丹的士兵、刻意排除自耕农家庭的士兵、刻意没把任何杜萨克老兵调进来。
新铁团的一百支箭、一千二百人,全部都是无地农民出身。
温特斯对这支部队的期望,甚至要比对巴德、安德烈和梅森那三支百人队的期望还要高。
“坐。”温特斯摆摆手:“坐下说。全站着,后面的人都被前边给挡住了。”
老兵们干脆利落地席地而坐,其他人也陆续坐好。
“为什么不愿意给别人种地?”温特斯问。
没人回答,意料之中。
温特斯指着前排一名士兵:“你,起来,你说。”
那名矮个士兵不知所措站起来。
“你叫什么?”
“彼得。”矮个士兵紧张地回答,他急忙又说道:“彼得布尼尔您给起的”
温特斯走到对方身边,又问一遍:“为什么不愿意给别人种地?”
彼得咽下一口唾沫,支支吾吾地开口:“当长工只有只有工钱”
彼得说话的声音很小,但他惊讶地发现,传进他耳朵的声音很大。
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只是有些不稳,忽高忽低。
这是菲尔德中校曾经展示出的法术技巧,不是增幅施法者的声音,而是稳定给外部声源增幅。
温特斯还做不到菲尔德那样高明,但是也足够。
“有工钱不好?”
彼得垂下头,盯着鞋尖:“雇工攒不下钱。”
“雇工为什么攒不下钱?”
彼得答不上来。
“我曾见过这样的事。”温特斯让彼得布尼尔坐下,向着其他士兵说:“一队雇工保护一支车队去热沃丹。这是他们一年之中唯一能攒下的机会,所以他们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庄园主信守承诺,在热沃丹把赏钱和工钱结给了他们。”
士兵们默默听着,他们听到的是他们的切身经历。
“你们说,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温特斯问:“雇工们攒下钱了吗?”
还是没人回答。
当山坡上变得安静时,温特斯平静地开口:“没有,一分也没有。他们把钱在酒和女人身上花得一干二净。”
太阳被一片乌云遮住,有一些士兵垂下了头。
“这是否该责怪他们?”温特斯的扫视着人群,目光所到之处人人避开视线:“当然!谁叫他们拿到钱就忍不住花掉?”
山坡上变得愈发死沉,甚至仿佛能听到心跳的声音。
“但你们须知道!”温特斯大喝:“这正是庄园主想要的结果!他们明知农民辛苦劳作一年,渴望着哪怕片刻的享乐!却故意在热沃丹结清工钱!他们有意地让事情变成这副模样,却责备农民道德低劣!”
“你们难道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你们难道没想过?”温特斯追问,他一字一句地告诉士兵们:“庄园主想要的,是奴隶世世代代做奴隶,佃农世世代代做佃农。雇工当一辈子雇工,等到他们老了、没力气干活了,就一脚踢开,再雇年轻力壮的。”
所有士兵都下意识咽下一口唾沫。
“你,站起来。”温特斯强硬地把一名前排士兵从地上拉起来:“你来说!你没有土地,为什么不去开荒?”
“荒地荒地是官厅的要买”那名士兵惊慌地四下张望求助:“随便开荒犯法。”
温特斯按下回答的士兵,又拉起另外一名士兵:“为什么不去买?”
“买买不起。”
“为什么买不起?”这次是问第三名士兵。
被问者答不上来。
“说!为什么买不起?”温特斯瞪起眼睛。
被问者还是答不上来。
“为什么?!”温特斯问第三遍:“买不起?!”
“俺们没钱!”被提问的士兵颤抖着回答。
“不止是因为你们没钱。更是因为土地太贵!地价被推得越来越高,就连自耕农也买不起新的土地。只有庄园主,只有他们有钱买地。所以他们的土地越来越多,而其他人只能为他们劳动。”
“我不会对你们掩盖我的意图。”温特斯看着这些贫苦出身士兵的双眼:“我起兵造反,就是要砸碎新垦地军团在这片土地上的不公平统治,再在他们的尸体上建立起一个新的共和国。一个让大多数人都能活下去的共和国!这就是我的理念,我现在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
山坡上鸦雀无声。
“你们现在可能还听不懂,但是慢慢会明白的。”温特斯在心底轻叹,他笑了笑,朗声道:“我今天带你们来,不是为给你们讲大道理,更不是为给你们讲废话、空话、粪话!我带你们来,是要让你们明白我要做的是什么!”
他在人群中注入一丝不安的情绪和一丝期待。
“来!”温特斯大喝:“想拥有自己的土地的人,全都给我站起来!”
一千两百名士兵齐齐起身。
“开步!走!”
温特斯跃上马背,走在最前方。队列跟在他身后,沿着道路向着坡顶开进。
当士兵们站在坡顶
时,成片的农田出现在他们眼前。
一半农田还长着荒草,另一半农田的土壤已被翻起,土地因此呈现出两种不同的颜色:黄绿和深黑。
许多拉着带翼板的重犁的挽马正在田地里艰难迈步,将更多的撂荒农田重新开垦,为越冬作物的种植做准备。
士兵们渴望地看着山坡下的农田没有农民不想要更多的土地。
“愣着干什么?”温特斯骑马在人们面前走过,笑声豪迈又痛快:“你们每个人每个!从给我当兵那一刻起,领受二十公顷!只要我还活着,这些土地就是你们的,谁也抢不走!”
士兵们呆立在原地,因为他们被这个消息砸得头晕,也是因为他们听不懂二十公顷是什么意思。
帕拉图农民更习惯于用旧制计算土地。
二十公顷?好像很多?
“二十公顷!”温特斯用马鞭指着下方的农田:“就是两芒斯!十九个邦尼尔!二十万平方米!”
芒斯,是土地征税单位,它的标准是足够养活一个农民家庭。不是那种三五口的小家庭,而是几代同堂的二十多人的大家族。
在新垦地,拥有半个维尔格特即五公顷土地,足以称为中农。
两个芒斯?所有人都下意识咽了一口唾沫。
给士兵的土地,必须比给流民的多!
很功利,但这便是现实。
流民只要干七年活,就能赎买土地当自耕农,那还有谁肯来当兵?
按巴德的规划,每名士兵给十公顷,大概一个芒斯。等他们服役期满,就可以领受这些土地。
而温特斯直接拍板给二十公顷!
“我是维内塔人,还是你是维内塔人?仗还没打赢!用不着现在就抠抠索索。”温特斯反问伙伴们:“杜萨克和农民的区别是什么?”
“没区别!”他自问自答:“就是地多!地多,多到他们能自备战马武器!地多,多到他们心甘情愿纳血税!”
“而这个世界上,最能征战善战的就是自耕农!不是骑士!更不是市民!”温特斯不容反驳推动二十公顷政令:“就给二十公顷!”
“走!”温特斯大手一挥:“下去看看!”
队伍开下山坡,朝着山坡下的庄园走去。
有许多人从地里、房子里跑出来,朝着士兵们奔来。
“那那不是我家的婆娘!”有士兵惊喜大喊:“是我家的!”
“还有我家的!”
“我家的呢?”
政令是给每名士兵二十公顷,却不可能立刻到位。
更何况士兵都在服役,给他们也是撂荒。
但温特斯想让他们看到真真正正、实实在在的二十公顷。
所以他把士兵的家属从流民中筛选出来,带到锻炉乡。
锻炉乡所有庄园的土地,如今都握在温特斯手里。来源或是租赁、或是赎买、或是威逼利诱。
接下来很简单,他把土地发给士兵的家属们,再把农具、挽马和种子发下去。
剩下的事情便不用他操心农民种地还用得着他来教?
那些孤苦伶仃的士兵羡慕地看着其他士兵拼命向家人挥舞胳膊。
他们不敢出声呼唤,因为军纪约束着他们。
“不用拘束着!”温特斯高声下令:“给我喊出来!”
队伍里先是沉默。
“珍娜!”突然有士兵呼喊他的妻子。
一时间,许许多多的名字同时飞向四面八方。
士兵们的家人也呼喊着他们的名字,有女人捂着脸大哭,有士兵也在偷偷抹眼泪。
“爹!”塔马斯冲着天空大喊:“娘!”
士兵们看着百夫长声嘶力竭大吼,但是没几个人知道,塔马斯的父亲和母亲都已经不在人世。
铁峰郡步兵团在农田间的土路上重新整队,士兵的家人注视着他们。
温特斯向所有人宣读二十公顷法令。
这份政令很简单,参照杜萨克的授田制度,每丁授田二十公顷,每丁一期服役七年;
立功,缩短服役时间;
晋升,授予更多的土地;
战死,土地直接由家属继承;
畏战、叛逃、违背军纪,除本人受刑外,视情节轻重扣除乃至完全剥夺授田。
随后,夏尔和海因里希带人给每名士兵发三枚银盾和一张契纸。
“三枚银盾,是你们的第一期军饷。纸上,印着完整的二十公顷法令。”
温特斯缓缓骑马从队列前方走过,再次检阅他的部队:“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我的兵。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还没有失败,这些土地就是你们的,谁也拿不走!”
铁峰郡步兵团的士兵们望着蒙塔涅指挥官,每个人的神情都不一样。
温特斯不指望一眨眼就能让农夫变成战士,他们还需要锤炼。
只有经过锤炼,他们才能从铁坯变成武器。
温特斯也不指望靠着“二十公顷”就能立刻赢得士兵们的忠诚。
只有当士兵们在自己的田地里流下汗水的时候、只有当士兵们扶着犁在田里走过的时候、只有当士兵们亲自割下沉甸甸的麦穗的时候。
他才能真正赢得他们的忠诚。
温特斯同样很清楚,如果他失败,这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必须要竖立敌人,必须把敌人变成像“人”但绝不是“人”的东西。
这是温特斯从白狮那里学来的手腕,这是残酷又现实的马基雅维利主义。
“土地,我给你们了。”温特斯深吸一口气,凛声质问:“可如果有人不答应,怎么办?!”
“如果有人想把土地再次从你们手里夺走,怎么办?!”
“如果有人想把你们再次变成农奴、雇工、佃户,怎么办?!”
“你们答应把土地再次交出去吗?”
“不答应!!!”塔马斯厉声大吼。
“只有你不答应是吗?”温特斯冷笑:“别人呢?你们都是软骨头,活该受欺负?受压榨?世世代代当长工?”
“不答应!”士兵们开口。
“我听不见。”
“不答应!!”士兵们喊出声。
“我!听!不!见!”
“不答应!!!”新生的自耕农们声嘶力竭地大吼。
“好。”温特斯扬起马鞭:“那就随我去战斗!去保卫你们今天得到的一切!要来夺走你们土地的魔鬼,把他们统统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