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峰郡特尔敦会战的考证将会是一个大难题。
因为缺乏字工作者,铁峰郡军方没能留下什么书面记录。
新政府也没有把旧军官体系“写战史”的好习惯继承下来。
残存的指示、命令和信件更是充斥着密语和暗号,令人不知所云。
至于特尔敦人?他们压根就没有字这种东西。
对赫德人而言,战争记忆是老萨满在篝火旁吟唱的浪漫主义英雄史诗,杂糅着大量的即兴创作、经典致敬以及完全虚构场景。
或许在未来,一些亲历这场会战的人将会发表他们的回忆录。
但是我们都知道,回忆是最不可靠的记录,因为每个人都会按照自己的需求扭曲、粉饰记忆。
甚至说谎者也不一定是在说谎,因为他们发自内心认为记忆里的东西就是真的。
唯有一期期印在草纸上的战争通讯能够帮旁观者模糊勾勒出战争的全貌。
高明的宣传家擅长把噩耗说成一般的坏消息、把坏消息说成尚可接受的不好消息、把不好消息说成好消息、把好消息说成辉煌胜利。
温特斯显然不擅长此道,因为他诚实地在战争通讯里告知全铁峰郡:特尔敦人已占领滂沱河徒涉场。
巴德率民兵部队击退第一轮进攻的当晚,特尔敦人的第二轮攻势接踵而来。
在此之前,巴德已经挡下多次小股特尔敦轻骑的试探。
与偏居一隅的狼镇不同,黑水镇和五獒镇与中铁峰郡仅有一水之隔,往来便利。
及至特尔敦人攻入下铁峰郡,已有大批黑水镇和五獒镇的民众被疏散到中铁峰郡境内。
掳掠黑水镇和五獒镇的特尔敦人所获有限,便想偷偷进入其他部落的场中铁峰郡试试运气,均被巴德麾下民兵轻松击退。
然而,当特尔敦人发动真正的攻势时,巴德肩上的压力陡增。
一小撮鬼鬼祟祟想“偷”的劫掠者,显然与坚决要夺下徒涉场的特尔敦骑兵不可同日而语。
第一轮攻势仅仅是先锋的试探。
当晚的第二波进攻,特尔敦人不仅投入了更多的百骑队,而且集中了一批披甲兵下马步战,狠狠撕咬拒马、木栅的薄弱处。
弓箭和投石在夜战中难以发挥威力,特尔敦人盯着一点猛打,战斗变得易常惨烈。
赫德蛮子的响箭伴随着可怕的尖啸声,有几次甚至是贴着伊什的耳朵飞过。
筋疲力尽的伊什高高举起拍枪,不自觉发出痛苦的闷哼。他的腰腹手臂一齐用力,自上而下抡起拍枪,朝着木栅栏外面劈头盖脸拍下。
他也看不清蛮子在哪,就是朝着有人影闪动的地方砸。
临时赶制的拍枪以栎木为芯,用亚麻布一圈一圈缠在栎木上面增加韧性,最后刷桐油和沥青。
因为来不及烘干木芯,所谓拍枪极为沉重,用起来比推石碾子上坡还费劲,但是威力也更加惊人。
拍枪快要落地的时候,枪杆猛地将一股反震的力量传回伊什双手,震得伊什双手发麻。
“咔嚓”一声,拍枪断成两截。
伊什仿佛还听到一声惨叫、一声头盖骨被砸碎的脆响。更有可能所有的声音都是幻觉,因为战场太嘈杂了,他根本什么也听不清。
拒马桩已经被拔掉许多,双方之间只剩下一道薄薄的木栅栏。
铁峰郡民兵使出吃奶的力气狠敲栅栏外的蛮子,不仅用拍枪,还用长杆的连枷。
连枷原本不过是一种干农活的工具,敲杆如今却沾满了脑浆。
同时,弓手和投石手也在咬牙切齿朝着栅栏外面倾斜矢石,大部分人看不见蛮子
在哪里,就是朝着大概的位置拼命掷石放箭,仿佛射得越快,他们就越安全。
特尔敦人也在干着同样的事情隔着栅栏,不停的朝着有人影的地方放箭。
伊什发现他的拍枪断了,不过好像又没断。
因为裹在木芯外面的亚麻布勉强连着两段枪杆,这杆拍枪现在就像断掉的胳膊,前边那一小段耷拉着。
拍枪变成了大号连枷,伊什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他喘着粗气再次举起枪杆。
又一缕尖啸声由远及近,但是这一次没有像之前那样飞向远方,而是钻进伊什的左腿里。
意识已经迟钝的伊什怔了一会,才明白他中箭了。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抡着枪杆砸向木栅外面的蛮子,重重倒在石滩上。
身旁的民兵目睹军士负伤,手忙脚乱把伊什抬到战线后方。
小马倌安格鲁看见抬到后面的伤员越来越多,而特尔敦人的攻势丝毫没有减弱的势头,已经急得满头大汗。
“上预备队吧!中尉。”安格鲁策马冲到巴德身旁,再次请求道:“再这样下去战线要崩溃了!”
观战的巴德仿佛没有任何感情:“还不到时候。”
“他们撑不住的。”
“他们还能撑住,我知道他们的极限在哪。”
“那让骑队上!”安格鲁死死攥着刀柄:“我带人从侧面冲一轮。”
“还不到时候。”
安格鲁还想争辩,却被巴德示意噤声。
巴德眯起眼睛,侧耳聆听着。很快,安格鲁也听到了。
沉闷的马蹄声越来越响亮,距离越来越近。
安格鲁的瞳孔猛地扩张马蹄声不是来自河对岸,而是来自于他们背后!
是援军?还是
“击鼓!”巴德大喝:“预备队!上车阵!”
今晚没有援军,只有敌人。
东南方向,通往小石镇的道路上,成群结队的骑兵正在翻过山岗,直直冲向徒涉场。
长矛闪着寒光,马蹄声如同骤雨。
在赫德语里“打仗”和“抢劫”是一个词,这意味着战争其实是一种经济行为。
因此赫德人打仗最不愿意硬碰硬,因为即便打赢也是赔本买卖。迂回、包抄、拉扯,利用四条腿的优势在运动中歼敌才是赫德人本事。
如果赫德人选择硬碰硬,那一定是有充分的理由例如一支从上游偷渡过河的“奇兵”。
带领这支骑兵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和巴德交过手的百骑长“嚼尸”。
嚼尸之前的使命根本不是攻占徒涉场,而是打探军情。以百骑兵力攻打徒涉场,属于嚼尸自作主张。
打赢自然是大功一件,打不赢嘛那就得将功赎罪。
上一次被击退,嚼尸扔下了三十几具尸体。这次从山林密布的上游泅渡,又有不少部下被河水卷走。
还没抢到什么战利品,百十来个部众先折损近半。若不能发一笔横财,很难说等待嚼尸的将是什么。
就是怀揣着这种强烈动机,嚼尸一头栽进陷坑。
跟着嚼尸的特尔敦骑手纷纷勒马,但还是有人反应不及,重重践踏到陷坑里的嚼尸和战马。
被部众的战马踏碎胸椎的时候,嚼尸方才想通原来两腿人在背后也布置了防御。
科塔生死不明,其他特尔敦骑兵一时间惊慌不已。
一个红翎羽咬牙切齿大吼:“赫德语嚼尸死了!我就是科塔!快快去杀两腿人!杀呀!”
红翎羽带头踏着嚼尸的躯体和战马越过陷坑,从背后杀向徒涉场。其他特尔敦人下意识跟上这个敢
于下命令的人。
“规模比我想象中要小。”巴德注视特尔敦骑兵再次迎头撞上车阵:“安格鲁!”
“是!”安格鲁精神抖擞。
“走暗道出去,给我去捅特尔敦人腰眼!”
“是!”安格鲁陡然来了精神,一把抽出马刀,飞奔回他的部下身旁。
算上安格鲁,骑队不过三十人,个个早就备好马鞍,只等着出击。
“潘塔莱耶维奇!”一名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挥舞着父亲传下来的杜萨克马刀,兴奋地问安格鲁:“轮到咱们了?”
“你站到最后边去。”安格鲁板起脸,神色严肃,少见地拿出长官派头:“跟紧队伍,一会不要吓尿裤子。”
巴德手下的骑队人员来源很复杂,既有十六七岁的未成丁的杜萨克,也有家境殷实懂骑马的富农,还有两个庄园主家的子弟自愿报名参加。
安格鲁的舌头很笨拙,他不懂如何用言辞鼓动士气,时间也不允许。
他拔出马刀,看了看面前或沧桑、或稚气未脱的面孔,吸了吸鼻子,说:“跟着我,我冲在最前面。我死了,你们继续往前冲。”
说罢,他轻轻用靴跟轻轻磕了磕红鬃,头也不回地扎进河畔林地。
围绕拒马和栅栏的攻防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特尔敦人、帕拉图人大家都是人,面对近在咫尺的死亡都想转身逃跑。
双方就靠一口气紧紧绷着,哪边先露出颓势,接下来就会是多米诺骨牌般的溃败,因为谁也不敢后退一步。
男人们咬着牙、瞪着眼睛、喘着粗气、忍受着痛苦和折磨竭力试图杀死彼此。
特尔敦人听到营地后方传来的厮杀声,便知道是包抄的侧翼奇兵来了,士气大振。
一个名叫“熊”的魁梧的特尔敦甲士哇哇大叫,迎着挥舞的拍枪和连枷冲到栅栏边。
铁峰郡民兵只看到一个裹在铁甲里、肩膀上绑着两面盾牌的、熊罴般的东西一把抱住栅栏,就像是棕熊拔树一样嘶吼着硬生生将一棵木桩连根拔起。
民兵惊恐地挥起连枷打向这人形野兽,可是对方恍如没有痛觉,也不拿武器,就直接抱起手中的木桩,咆哮着突入栅栏防线内。
“熊”完全凭着一身蛮力挥舞手中的三米多长的原木,闪躲不及的铁峰郡民兵被打得胸腔塌陷,根本没人能近“熊”的身。
“赫德语破阵!破阵!”其他特尔敦人被激得两眼发红,嚎叫着挤向小小的缺口:“赫德语天神在上!”
蹄声如雷,一连串战马踏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栅栏边上的特尔敦人还以为哪家贵人争功心切。
几个红翎羽气急败坏、破口痛骂,然而骂声还在嘴里面就已经变成了惊呼。
因为他们看到一匹红棕色的战马如同飞马般漂浮在水面上,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向他们。
还有源源不断的骑手鱼贯跃出河岸的灌木丛,他们的战马都仿佛不会沉进水里,踏着水面从侧后方杀向特尔敦人。
正在围攻栅栏的特尔敦人再一次品尝到最经典的砧锤战术。
“Ура!”安格鲁怒吼着,手起刀落劈掉半个脑袋死者到最后也没回过神来。
披挂着毛毡护胸的红鬃一路冲撞特尔敦人,丝毫没有任何减速。
沿途的特尔敦人惊叫着避让,当他们能避开红鬃,避不开黄鬃、白鬃,避不开其他奋力催动战马冲锋的铁峰郡骑手。
被劈死、被撞死、被踏死,特尔敦人的意志崩溃了。
他们是驯马氏族,下马步战本就非他们强项,跟别说结结实实吃到一次侧翼冲锋。
特尔敦人四散奔逃,安格鲁挥舞马刀,无情地驱
赶他们走向深水区。
水越来越深、越来越急,原本只是被本能驱使着逃跑的特尔敦人发现冰冷刺骨的河水已经没过了他们的膝盖。
他们已经快要站不稳了,而那些凶恶的骑兵还在驱赶更多特尔敦人逃进深水区。
终于,一个、两个接连有体力不支的特尔敦人维持不住平衡,惨叫着被河水卷走。几次沉浮之后,他们就不见了踪影。
河床上的特尔敦人越来越少,安格鲁毫不犹豫地下令:“不抓俘虏!杀光他们!”
正当安格鲁夹紧马肋,准备发起最后一次冲锋的时候,冰雹般的蹄声从南岸传来。
特尔敦的指挥者派出了另一队骑兵,直取安格鲁骑队的后背。
“退!”安格鲁一扯缰绳,带领部下沿着原路撤回了北岸。
追击的特尔敦骑兵想跟着安格鲁冲上北岸,却接二连三马失前蹄、落入水中。
要到明天早上,铁峰郡民兵着手拆除水面下的木桩和桥面的时候,特尔敦人才能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突入栅栏的特尔敦甲士“熊”终于力竭,安格鲁一轮冲锋击溃了其他特尔敦人。
除了“熊”,再没有特尔敦人穿过那道栅栏间的空隙。
“熊”抱着木桩,大口喘息着,勉强支撑着身体。
一个民兵试探着靠近这个熊罴一般的蛮子,后者没有动作他实在没有力气了。
突然间,所有民兵都大胆起来,抡着拍枪、连枷、棍棒从四面八方打向“熊”。
“熊”被乱棍击倒,民兵们没命地打着这熊罴般的蛮子,如同是在发泄某种压抑已久的情绪。
许多人边吼边打,要知道他们刚刚在搏杀的时候,可是紧紧咬住牙,一声也发不出的呀。
“够了!”巴德冷冷制止众人。
民兵们接二连三停手,许多人停手之后就是呆呆地站着,还有人哭了。
也许是盔甲坚固、也许是生命力顽强、也许是回光返照,“熊”居然还没有死,他的喉咙里传出一声叹息般的呻吟。
“他也是个勇士。”巴德摘下制帽:“给他个痛快,不要割他的耳朵和头。”
“我来吧。”腿上箭头已经取下的伊什一瘸一拐地走到垂死的特尔敦人身旁。
他拔出匕首,画了个礼,解下“熊”的护颈,割开了“熊”的喉咙。
割喉的声音很难听,鲜血汨汨流出,有的民兵忍不住吐了出来。
“你们会习惯的。”伊什擦了擦匕首,说。
与此同时,巴德那边收到了一封信,由一名绿盔缨的传令骑兵快马送来。
“让大家准备撤离。”巴德把信递给回到营地的安格鲁:“蒙塔涅上尉来了。”
徒涉场东北面,不到一公里远的地方。
温特斯带着大部队抵达了“战场”。
但是他选定的这处战场很宁静,他的“部队”里大部分手上拿的也不是兵器,而是锹铲镐筐。
“就是这里。”温特斯勒停战马,回望身后成百上千张面孔:“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