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特斯不尽快回铁峰郡,反而踏入群山之国,虽然是在最初的计划之外,但并非是一时心血来潮。
事实上,自从拜访过[阿尔帕德·杜尧姆],温特斯就在思考钢堡之行的可能性。
截止到目前,铁峰郡军获取武器的主要途径还是缴获。
从敌人手中夺取的武器不仅数目有限,质量更是参差不齐,并且严重缺少火枪。
铁峰郡勉强能自制长矛、刺槌等简易兵器。不计工本的话,或许还能造点火门枪。
但是技术含量更高的长管火枪或长剑就超出了[冈察洛夫三兄弟]等本地铁匠的能力范畴。
硬要造……也不是不行。
造不出长枪管就造短的,再拿短枪管拼接成长枪管。如此方式制造的火枪,只看外观倒也像模像样——就是不堪用。
拼接枪管天然存在隐患,谁也不知道拼缝内部是否有暗伤,更不知道暗伤会不会在下次射击时引发炸膛。
血泥会战战后,各支火枪分队都有军官、军士上报类似怯战行为:一些火枪手总是尽可能少装枪药,甚至故意把纸包里的火药倒在枪口外,致使铅弹威力不足,打在蛮子披甲兵身上只听闷响、不见流血。
而温特斯经实际调查发现:大部分“怯战”火枪手使用的都是拼接火枪,而且普遍目睹过战友使用拼接火枪时炸膛重伤的惨状,导致他们不敢装足枪药。
如果一个战士害怕手里的武器,又如何指望他去战斗?
所以温特斯才跋山涉水来到钢堡——他的军队需要武器,而钢堡是诸共和国最大的武器生产中心。
至于如何运回去……还记得阿尔帕德签发的通行证吗?
钢堡铁器出口帕拉图的传统路线是水运,顺着玫瑰河直下烬流江,再销往帕拉图各地。
只是这条商路如今走不通了,因为玫瑰河下游是军政府控制区。
军政府当然不会放任钢堡铁器流入“伪政府”地盘,所以玫瑰河上的商船只能在江北行省卸货,无法再前进一步。
但是……铁峰郡叛军的商船或许可以被网开一面。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对于军政府而言,第二共和国是敌人,新垦地军团则是首鼠两端的敌人。
比起面目可憎的前二者,与红蔷薇和新垦地军团敌对的“铁峰郡叛军”看起来就可爱多了。
且军政府目前同维内塔已经实质结盟,军政府内部对于铁峰郡叛军——特别是温特斯·蒙塔涅——的态度也随之变得很暧昧。
温特斯测试过军政府的底线,甚至向埃莱克中校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例如要求带走所有原部下)。
作为一名工兵中校,埃莱克实际没资格给温特斯许可。
但是温特斯的诉求最后都被一一满足,甚至没有横生枝节。即使事先已经得到阿尔帕德的默许,能如此顺利成事也堪称不可思议。
这说明不仅仅是阿尔帕德,其他军政府高级人员也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温特斯由此推测:军政府内部很可能有争取铁峰郡军的想法,更可能存在借助铁峰郡军牵制新垦地军团的打算。
因此,在过境江北行省前往蒙塔共和国时,温特斯给埃莱克中校寄去一封信。
除了真诚的问候和一些赫德诸部的情报,温特斯还随信附赠金条三十以及一句简单的口信:
“可否允许铁峰郡商会在钢堡购置少许农具……用以春耕?”
温特斯还没收到回信,不过按照艾德老先生说明的局势,比起“军政府不许买”,还是“钢堡不肯卖”的问题更迫在
眉睫。
……
“钢堡要对帕拉图施行贸易禁运?”温特斯觉出些许黑色幽默的味道:“那不就是要封锁军政府?反正蒙塔到烬流江的路线全在军政府掌控中,诸王堡本来也得不到钢堡的军械。”
艾德老先生的微笑带着几分嘲弄:“****会的说法是‘为了和平’。”
“群山之国已经选好边了吗?”温特斯抿了一口冰水。
“倒不如说。”艾德老先生轻描淡写地纠正:“蒙塔共和国的立场从未改变过。”
温特斯握着铁杯,叹了口气——历史遗留问题,谁也没办法。
……
与在血与火中赢得独立的的联省、维内塔、帕拉图不同,蒙塔和瓦恩的主权不是靠自己挣来的。
没人知道内德元帅当年在圭土城下究竟给理查四世开出什么条件,但所有人都能看到结果:疯皇退兵,大半个蒙塔皇领和瓦恩公爵领划入联省版图,从此遮荫山脉以南再无烈阳皇室的旗帜飘扬。
然而,帝国军队刚刚撤出,联省、维内塔和帕拉图立刻就因[新领土处置方案]几近决裂。
联省狮子大开口,认为蒙塔领和瓦恩领应该就近并入联省,理由也很充分:
联省的国土面积最小;联省在战争中付出的代价最大;将遮荫山脉完全交由联省管辖,更有利于对帝国的防御的整体规划。
帕拉图坚决反对联省提案,提出瓦恩领可以就近并入联省,前提是蒙塔领必须并入帕拉图。
维内塔既不与蒙塔接壤,也不与瓦恩接壤,但是上述两方案无论哪个,维内塔共和国都不能接受。
最终在内德元帅的呼吁下,三方妥协:蒙塔领和瓦恩领以独立共和国的身份加入联盟,共和政府的筹建和先期运转将由联盟政府负责指导、监督,并且两国在联盟事务上不具有一票否决权。
表面来看,最终方案是各国都能接受的结果。
然而签订协议的代表们不曾想到,最后还是联省赢得了所有。
在帝国退兵后的几年内,联省人通过渗透、把持联盟要害部门,成功将联盟政府变成了圭土城的手套和传声筒。
这种玩法最终导致帕拉图和维内塔愤然离场,联盟政府从此名存实亡。
但是联省也通过掌控联省政府,深度介入了蒙塔和瓦恩的政治生态构建,将自身的影响力扩散到两个新共和国的每一根血管、每一个毛孔。
这场政治游戏,最后还是更无耻的人赢得全部,更有道德感的人输得一无所有。
但其实真正的输家是“自由共和国的永久联盟”
伟大同盟的愿景冰消瓦解之后,没过几年内德元帅就病故了。
然后就一直到今天。
……
温特斯在军事学校生活九年,在群岛、荒原和帕拉图磨砺三年,虽然没怎么接触过政治,但是对于联盟内情还是有基本的了解。
至少还在陆军学院读书的时候,当年[帕拉图和维内塔退出联盟政府]这种玩不赢就自暴自弃的决策是隔三岔五就要在内部讨论中被拉出来批判一番,而且经常引发激烈争吵。
蒙塔政府的缰绳被联省共和国握在手里,所以[群山之国介入帕拉图内战]在温特斯看来是迟早的事情。
帕拉图军政府和诸王堡还能掰掰手腕,但是假如联省和蒙塔同时出兵,军政府绝无希望在三面绞杀下生存。
而铁峰郡军的未来不单单取决于自身的奋斗,也被诸共和国的博弈所左右。
[不着眼于全局的人,哪怕棋盘的一角也守不住]。
正是因为牢记这句话,温特斯才会冒险潜入群山之国,不仅是为购置军械,还为弄清蒙塔共和国的动向——如果能驻派人手定期传回信息就更好不过。
……
所以,蒙塔问题的关键在于——
“蒙塔****会准备介入到什么程度?”温特斯问艾德先生:“贸易禁运?政治谴责?军事对抗?”
老先生轻轻摇头:“不知道……蒙塔涅阁下,我可否提一个问题。”
“请讲。”
艾德先生慢吞吞地问:“在群山之中、天空和大地之间,是否存在一个名叫蒙塔共和国的人?”
温特斯明白了老先生想说什么,笑着回答:“当然不存在,国家是由成千上万的人组成的集体。”
“是呀,就像一家商会,合伙人之间的利益也不总是一致。”艾德先生注视着温特斯:“譬如有人认为您奇货可居,有人认为必须尽快和您划清界限,还有人从始至终不曾表态……最重要的那人。”
“请问您的看法如何?”温特斯有礼有节地问。
“我?”艾德老先生看向安娜,和蔼地说:“我只是帮亲爱的小女士一点小忙罢了。”
安娜感激地点头,轻轻握住温特斯的手:“艾德先生是我的外祖父的挚友,是和外祖父一起从罗德岛迁居维内塔的伙伴。”
“光阴飞逝。”艾德老先生怀念又遗憾地笑着:“还是说回蒙塔吧。联省的利益和蒙塔人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蒙塔****会的利益和钢堡的利益也不完全一致。单是贸易禁运政策,蒙塔各州就有相当大的分歧。”
“您的意思是还有转机?”
“我的意思是尚未形成合议,谁也不知道最终会是什么结果。”艾德先生遥指群山:“蒙塔与维内塔风俗迥异,你们来时也看到了,蒙塔共和国本质上是被高山分割出的一块块小定居点。所以小小的蒙塔共和国才会有二十六个州,且各州还保有相当程度的自治权,这种组织结构即使是联省人也没能改变……”
温特斯耐心地听完,反过来提出一个简单粗暴的问题:“按照蒙塔共和国目前的权力架构,第七[群山]军团和第八[铁壁]军团的指挥权归属于谁?”
艾德先生一怔,迟疑地回答:“应该是陆军委员会。”
温特斯又问:“陆军委员会听谁的?”
老先生沉思片刻,无奈地笑了:“军队的内情,我理不清。[博尔索·达·埃斯特]先生应给比我更清楚,您到时候可以问白鹰。”
温特斯长长呼出一口气:“如果连您也理不清楚,我就大概知道是什么情况了。一定又是历史遗留问题……表面上听****会的,实际上谁的也不听。”
艾德老先生不甚理解,其他两人也满眼疑惑,温特斯犹在感慨:“联省人怎么就不能教点好的?”
艾德先生轻轻咳嗽,拉回其他人的注意力:“目前来看,想要找到采购农具的渠道,只能从钢堡和蒙塔****会的利益分歧着手。”
温特斯迅速领会言外之意:“您的意思是我们有机会绕过禁运限制。”
老先生不紧不慢地说:“如果钢堡铁匠行会愿意交易,可以有一万种方式绕过禁运条款;如果钢堡铁匠行会不愿意交易,就算有一万种绕过禁运条款的方式也没有意义。”
“如果不直接购买成品。”温特斯一字一句地问:“而是交换配方、定制机械、聘请匠师……是否可行?”
武器是消耗品,只要使用早晚会坏,光靠购买不是长久办法。除了置办军械,温特斯还有一个更优先的腹案——购买技术。
艾德老先生先是讶异,然后畅快大笑,笑容中带着三分欣赏和七分遗憾。
他摇了摇头,言辞恳切地劝道:“蒙塔涅阁下,您的想法比很多人更长远,这在您的年纪是很少见的。但我仍旧建议您把精力放在您最亟需的物资上,最好不要提及其他要求。”
“请问……为什么?”
艾德先生没有明言,只是笑着回答:“到时候您就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