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不足尺的密室,寒若坚冰的石墙。
颤抖的喘息,剧烈收缩的心脏,被石墙反弹回来的湿热呼气,无尽的黑暗。
咆哮,怒喝,兵器相交的金铁之声,利刃剐过铁甲比女妖哀嚎更刺耳。
闷哼,惨叫,血肉甩到驼绒挂毯上,折断人骨的脆响。
数不清的催命旋律交织在一起,如同看不见的爬虫,从石缝和管道涌出,一股脑地钻进博尔索·达·埃斯特的耳朵,几乎要把他逼疯。
突然,所有声音都消失不见,世界变得安静,只剩黑暗。
一连串急促匆忙的脚步声。
几声犬吠。
然后几声敲击。
“这里!”有人高喊。
“进不去!”
“拿火药来,炸它!”
博尔索全身的血液都涌上头顶,他发狂地叫喊:“不要用炸药!我出去!”然而他的声带却僵硬得像是锈铁门轴,连带喊声也被冻结在胸膛内。
“不用。”一个磁性的男声响起:“找到了。”
卡榫复位,暗门被轰然拉开。幽冷的新鲜空气吹入密室,博尔索却被拖了出来。
窗外的火光照进卧房,头盔和弯刀倒映着森森寒光。
一具尸体匍倒在门边,死状可怖。两头凶神恶煞的巨狼蹲坐在博尔索面前,直勾勾地盯着他。
博尔索吓得呆住,烂泥似的瘫坐在地,惊恐地四顾熟悉又陌生的卧房。
然后他吃了两记耳光。
“喂,醒醒!”打耳光那人下手又重又快,开口说话却是一副没成年的公鸭嗓子:“傻了?”
见博尔索还是惊魂未定的模样,公鸭嗓子不耐烦地抬起手,作势要再打。
博尔索下意识抬手护住脑袋。
“还知道挡?那就别装傻。有话要问你。”
博尔索怔怔抬头,终于瞧清楚来者的面目——三个被包裹在铁甲里的陌生骑士,罩袍上没有纹章,只有暗红色的血迹。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又一名骑士走进卧房。
博尔索还没来得及看向第四名骑士,他的下颌就被一只手突兀地钳住。
那只手左右扳动博尔索的头颅,少顷,铁钳似的手松开,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他没事。”
然后,博尔索的肩头又搭上一只手。不知为什么,被扶住肩膀以后,博尔索的心脏不再砰砰直响,头脑也清醒许多。
“我还活着,我对他们还有用”,博尔索心想。他靠住墙壁,挺直腰背,试图找回一丝尊严:“我是……”
“你是博尔索·达·埃斯特。”还是那个磁性的男声:“弗若拉的白鹰。”
博尔索记忆中的片段被这男声勾起,随着对方摘下头盔,博尔索的表情从惊愕扭曲成愤怒,他颤抖着指着倒在门口的尸体:“是你,你!你为什么要杀我的人!”
“先别下结论,埃斯特阁下。如果我是你,我会看清楚再开口。所以,我已经不知道是该嘲笑你,还是该可怜你。”温特斯朝着门口的尸体昂了昂下巴:“拖过来,让他看清楚。”
门口的尸体被夏尔和另一名卫士拖到博尔索面前。
即使光线昏暗,也很难将尸体身上的织物软甲、纯黑色斗篷与埃斯特家族绣着白鹰的天蓝色罩袍弄混。
博尔索几下爬到尸体旁边,粗暴地拽掉尸体的蒙面巾,一张陌生的脸暴露出来。他错愕地抬头看向温特斯。
“别误会,我的确是来杀你的。”温特斯随手放下头盔和佩剑,径直走向灯台,自顾自地说:
“但是看样子……好像有人比我更着急。”
认出陌生骑士是温特斯以后,博尔索的胆子壮了三分。他撑着墙起身,矫首昂视:“既然你也是来杀我的,那你还等什么?”
温特斯拿掉灯罩,拔下蜡烛,轻轻打了个响指,烛芯凭空燃起火焰:“等你帮我认识一个人。”
“谁?”博尔索竭力维持着镇定自若的姿态。
温特斯略一点头。
夏尔会意,扭身从腰带挂环解下一个口袋,从口袋里提出一样事物,抬手抛给博尔索。
博尔索下意识接住,那事物入手冰凉,外面像是裹了一堆乱麻。他低头仔细辨认,借着黯淡的烛光,他看到了眼睛、鼻子和金色的头发……
博尔索吓得跌坐在地,像是摸到烧红的烙铁,一把丢掉手里的东西——那公鸭嗓子甲士丢给他的分明是一颗头颅,脖颈断口处的刀劈斧斫痕迹还清晰可见。
温特斯把烛台放到博尔索身旁,然后走向房间角落,将头颅捡了回来。
“现在好像看不出瞳色了。”温特斯把头颅按进博尔索手中,让两人四目相对,认真地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长着一双绿眼睛。”
温特斯后退几步,坐在四柱大床上,将佩剑放在膝头,声音寒彻骨髓:“来吧,告诉我,他是谁?不要撒谎,这里有人能分辨你说的真假。”
……
老施米德和北城治安官带着所有能找到的帮手赶到埃斯特庄园的时候,温特斯正从大门走出来。
埃斯特家族引以为豪的园林已成火海,站在围墙外都能感受到灼人的热浪。主建筑暂时没着火,但能否幸免于难还要看后半夜的风向。
温特斯用手肘夹住佩剑,轻轻一拽,剑身的污血就被罩袍擦得干净。
他收剑入鞘,又发现罩袍已经血迹斑斑,于是干脆脱掉罩袍并随手扔进火场,露出明晃晃的白甲来。
在赶来的北城居民眼里,温特斯就像是从熊熊烈火中漫步而出,旁若无人地擦拭血剑。
众人一时间被镇住,竟无人敢上前问话。
温特斯也注意到围在庄园外面的北区居民,他戴着有覆面的头盔,只留一双眼睛在外边,暂时倒是不怕被人认出来。
战斗早已结束。
突袭埃斯特庄园的刺客同伏击温特斯的剑手一样,为避免引发不必要的关注,他们穿的都是亚麻、棉花缝制的软甲,用的也都是刀剑短铳一类可以藏在斗篷里的武器。
面对顶盔掼甲、快马长刀的温特斯等人,外围留守的刺客根本无力阻挡。
一轮枪响,硝烟还未散尽,战马已经冲到刺客面前。闪躲不及的刺客或被劈倒、或被踩踏,非死即伤。战马速度不减,透阵而去,其他刺客只能眼睁睁看着温特斯带人冲进庄园。
等到温特斯带人攻入大宅,双方短兵相接,刺客更加不是对手。
不能拉开间距,又没有重型火枪,只是温特斯和卡曼就一路势如破竹,杀得刺客节节败退。
温特斯有心抓个俘虏审问,但是没能如愿。一是因为卡曼过于谨慎,所过之处一个活口也不留;二是刺客的手段也极为激烈,逃脱无望立即自戕、服毒,甚至自行处决失去行动能力的同伙。
而且温特斯带的人太少,攻坚有余,围歼不足。刺客挡不住他的兵锋,刺客想逃他也拦不下。
看着尘埃落地才赶来的北城民兵,温特斯不由得叹了口气。不过他已经学会不为已经不能改变的事情懊恼——最关键的那一步棋,永远是下一步棋。
“诸位先生。”温特斯跨上长风,坐在马鞍上扫视众人:
“旧城已经失控,奉伯尔尼上校的命令,从此刻起,你们全都听我的指挥。谁是治安官?向前一步!”
沉默。
沉默。
沉默。
北城治安官真切地感受到其他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他硬着头皮迈出人群,摘掉帽子拿在手里:“呃……是我。”
“敲响警钟。”温特斯坦然自若地发号施令:“召集所有能拿得动武器的男人——不管有没有公民权。会骑马的人单独挑出来,让他们带上马。这里不错,足够宽敞,还有光亮,就在这里集合。”
温特斯点了老施米德,又随便点了一个人:“你们两个跟着治安官去召集民兵,其他人全都跟我走。已经有暴乱者混入北城,随我前去清查。”
治安官听得目瞪口呆,消化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按照钢堡的法律,紧急情况下,各城区的民兵由治安官征召并指挥,而治安官直接接受市长的命令。
无论从现实出发,还是从法理出发,陆军军官插手城市民兵的统帅权都是逾越行为。
北城区治安官当然也不愿意就这样把手里的权力交出去,但是从庄园里牵马走出的几名甲士满身血迹,着实有些可怖。
而下命令的军官也威风凛凛,令人不敢轻侮。
于是,北城区治安官小心翼翼地问:“大人,请问您是……”
“陆军上尉,阿克塞尔·伯尔尼。”温特斯泰然自若地缝了个名字,随手一指老施米德:“我的身份,他可以证明。”
这下众人的目光焦点成了老施米德。老施米德清了清嗓子,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老铁匠生得黑,天色又岸,也看不清他红没红脸。
治安官还是不敢轻信,他试探地问:“请问埃斯特庄园这是……”
其他人也竖起耳朵听着。
温特斯已经摸清了众人的心思,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陌生人,刚见面就颐指气使,任谁都不服气。但是大家又不敢公开对抗,只能指望治安官出头。
也就是说,只要制住治安官,其他人就会像羊群跟随领头羊一样服从。
于是温特斯简洁有力地答道:“遭暴乱者洗劫。”
“埃斯特先生……”
“已经获救。”
说话间,夏尔正“扶”着失魂落魄的博尔索走出大门。
“为什么之前没听说过您……”
“新近调动。”
“能否让我看一眼伯尔尼上校的命令……”
“只有口令。”
“那,请问伯尔尼上校是您的什么人……”
治安官的口吻越来越软化,温特斯感觉时机已经差不多。他双膝微微发力,长风立刻喷着响鼻迈步向前,把治安官逼入死角。
温特斯笑意盈盈问:“伯尔尼上校是我的什么并不重要,你知道现在什么最重要吗?”
治安官点头又摇头。
“时间!”温特斯勃然大怒,声若雷鸣:“你每多耽误一秒钟,钢堡离炼狱就更近一步!现在就给我去鸣警钟!其他人,跟我走。”
说罢,温特斯一拉缰绳,扬鞭离去。
机灵鬼夏尔很配合上马赶人,高声催促:“还愣着干什么?走啊!”
在场的北城居民心不甘、情不愿地挪动脚步,一个、两个……最后全都跟了上去。
治安官还想说些什么,被老施米德拉住。
两人相视一望,都从对方眼中看出“随他去吧”的无奈。治安官叹了口气,扣上帽子,匆匆忙忙与老施米德以
及另一个温特斯随手点出的人去敲警钟了。
几乎没有人意识到,从这一刻开始,北城区的军事指挥权已经转交到温特斯·蒙塔涅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