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姝拿刀,对着自己脖子,凝视段显。
便看他抿起褪色的嘴唇,低下头,从怀里拿出一张纸。
纸很大,横竖有两三尺,段显摊开,双手提着两角,放在自己身前,他目光坦然地看着她:“这,是我,的身份。”
宁姝:“?”
等等,她是来到古代相亲角吗?
不远处的老大爷,单手捂住眼睛,小声叹气。
宁姝忍住笑意,尽量保持严肃,道:“你念出来。”
这个要求,有点为难结巴的段显,他并没有不满,而是认真把纸张反过来,垂眼念:“我是,誉王流落在外的血脉。”
誉王是谁?宁姝没有听说过。
那老大爷解释:“誉王殿下乃先皇第五子,他勤政为民,功高盖主,为当今那位忌惮,后来那位将江南私盐案扣在誉王头上,誉王府阖府抄斩,少主是少时在誉王府走丢,躲过一劫。”
宁姝心想,和她完全无关的支线啊。
段显继续:“母亲为沧云派教主,如今,由,我代管,沧云派。”
沧云派是江湖名门,宁姝在话本里,经常能看到这个教派。
段显在侯府当了十来年小厮,近来才被认回去,当接班人培养,他母亲对他甚满意,不止因他有卓绝的功夫,还有他身上,有常人鲜有的稳重与眼界。
因此,他很快就接手沧云派。
这回不需大爷解释,宁姝也猜到,段显是如何给谢氏制造麻烦的,他确实有这个能耐。
段显实诚地要继续念,她抬手阻止:“好了,我知道了。”
见她放下小刀,段显眉宇舒展。
在宁姝看来,段显这配置,手握重权的王爷,和江湖正派教主的儿子,小时候走丢,吃尽苦头,学得至上功法,最后能力出众,被接回去培养,逆袭打脸曾经欺负他的人……
妥妥的男主啊!
除了有点小结巴,但她相信,随着时间推移,他这点结巴肯定会好的。
段显的复仇,该不会是世界本来的主线吧?
宁姝唏嘘。
只是,这样一个心性坚韧的人,竟然花费各种心思救她,并且还愿意对她坦白身份。
她真的很难不往那个方面想。
宁姝刻意打量段显,他正在折那张纸,察觉她的目光,抬起眼,触及后又飞快地垂下眼睛。
她干脆问:“段显,你喜欢我?”
“撕拉”一声,段显不小心把手上纸撕成两半,他两手慢慢把纸揉皱,抓在掌心,双手背到身后。
不看他手上动作,端看他脸上的淡然,宁姝险些以为自己猜错。
他目光流转,半晌,有点僵硬地,点了下头。
因为太过紧张,他的骨骼僵直,宁姝听到,随着这个动作,他脖颈发出很轻的“咔”声。
啊,还很纯情呢。
可是这很奇怪,她和段显见面的次数,加起来,几个手指头能数得清,难道真的存在一见钟情?
如果说是因为她曾“救”下段显,那更不可能,他本来就有自保能力,她的插手流于表面,哪有什么实质作用。
她把玩着手里的小刀,说:“我不觉得,我有什么能让你喜欢。”
段显沉默。
不知为何,从他黑黢黢的眼瞳里,宁姝竟然有点懂,他的不否认,并不是承认她的话,而是他始终坚信心中信念。
她勾了勾唇角,道:“我会不会很薄情。”
段显这次回的很快:“你不会。”
他背在身后的手,死死地捏着纸张。
她永远不会明白,她是这个冗杂世界里,唯一一道光。
而撑船的大爷看着两人,感慨地摇头。
其实,当知道少主费尽心思,筹谋几个月,就为营救一个女人,大爷和老伴并不赞同,甚至心底里,多少有点怨她,觉得她是个狐媚子,勾走少主的心思。
直到今天他们拉着马车,被侯爷的人拿下,说要下大牢,她却突然掀帘喝止道:“且慢。”
甚至为他们开脱。
那瞬间,他与老伴,突然有点理解少主。
他拿起竹蒿,重新划开水面,将这叶扁舟再推向波澜的河水之中。
而段显的喜欢,对宁姝来说,何尝不莫名其妙,但是,跟着他,总比对付谢氏那三兄弟要好。
想到那个差点打出来的be线,宁姝确实有点儿心有余悸。
最重要的是,在谢家的遭遇让她明白,她虽然处在【无敌】期间,不用怕伤害,但还是需要打手。
她提出条件:“我想游历大江南北,你也要跟着吗?”
段显点点头。
宁姝又说:“那随你吧……不过,我只跟你相处二十八日的时间,二十八日后,我们就各奔东西,你能同意么?”
【快乐期】一共一个月,前面已经花了几天,就剩下二十八天。
这一次,段显沉默得有点久,好一会儿,他抬起眼眸,深深地看了宁姝一眼,终于是点头:“好。”
段显在的沧云派,是武林江湖第一名门,这代表段显这张脸,很好用。
宁姝想去的地方,都有沧云派的分舵,她本来是把段显当打手的,现在才发现,他居然也是一个行走的金元宝,光靠刷脸,两人走到哪享受到哪。
譬如这道鲜美的蟹黄面,得有两个多月才到吃蟹的季节,来福酒楼已经能做了,就是不是寻常人买得起的,结果伙计领着宁姝和段显入座雅间,便立刻叫上蟹黄面。
伙计说:“段爷救过我们东家,东家说,只要段爷过来来福酒楼,就得上最好的!”
宁姝小声问段显:“你什么时候救的来福酒楼东家?”
段显:“一个月前,帮他,续接断的,肋骨。”
其中惊险,自不必言说。
宁姝:“……”他确定他身上没个什么神医系统吗?
段显口腹之欲不重,便看着宁姝吃,她似乎在嘀咕系什么统,一边用筷子,把细细的、裹着蟹黄的面条卷成一团,裹在筷子上。
这种吃法……
段显放在腿上的手,偷偷掐了下大腿。
好可爱。
突的,却看宁姝站起来,将卷好的面条,递到他面前。
段显呆滞地看着她,宁姝歪了歪脑袋,笑着说:“你快试试看。”既然是看在段显面子上才吃到的蟹黄面,那肯定是他吃第一口啦。
段显接过筷子,将她亲手卷的蟹黄面放到口中,半晌,舌尖的味蕾与快乐共舞,他眯起眼睛。
真的很好吃。
明明厌倦世上所有食物,在这一刻,段显才发觉,蟹黄面这么好吃。
接下来几天,他们吃过许许多多的美食,领略过无数风景,不拘泥于名胜,有时候便专挑那种人迹罕至的地方。
有时离城镇太远,便随处借宿,颇过了一把江湖儿女的瘾。
那日借宿在字个偏远的尼姑庵,宁姝遇到梁氏,应当说,如今的静安师父。
脱去光鲜亮丽,不到一个月,她看起来老了十岁。
她显然也认出宁姝,脸色骤然大变,捻着佛珠的手一直颤抖,她已经准备好迎接宁姝的讥讽。
只是,宁姝眼神平静,好似没认出她,双手合十,对她一拜,旁的一句没有说。
直到目睹她与段显离开,梁氏都没回过神。
就……这样吗?
宁姝真的没认出她吗?为什么她不骂骂她?
一个小尼姑跑过来说:“静安师父,刚刚那两个香客出手真大方呀,我们以后不用只吃咸菜馒头了!”
梁氏蓦地腿脚一软,跌坐在地,和小孩一样嚎啕大哭。
宁姝给她留了面子。
原来她要她反省,是真真殷切之心,可笑的是她一叶障目,自以为是,最后落得这个下场,自作自受。
这一次夜里,即使宁姝什么都没说,梁氏还是睡不着。
而离开尼姑庵,宁姝和段显来到在山野。
涉过一条溪流,宁姝提着妆花裙子,踮起脚尖,却还是弄湿鞋子,段显脚步顿了顿。
他蹲下身,道:“我背你。”
宁姝看着那宽阔的后背,道了声谢,趴上去后,段显稳稳当当地托着她,穿过流淌的溪水。
她盯着段显的耳后根,惊讶地说:“你耳后有颗红痣诶。”
这句话后,宁姝便发现他的耳朵,肉眼可见地变得红通通的,后背也十足僵硬。
搞得宁姝还以为自己咬住他耳朵。
她哭笑不得,拍拍他的肩膀:“你把我放下来吧。”
突然,段显变得十足警惕,他将宁姝放下来,护在身后。
他们遇到刺杀。
说到底,段显身份还是有些敏感,各种势力,想要他命的人,应当不少,面对那些蒙面人,他全身上下紧紧绷着,迅捷如风,有猛虎威势。
他很强。
那些蒙面人不够他打的,几招过后,血色染红溪流,将最后一具尸体从手中抛下,段显的身形突然狠狠一怔。
他不太敢回头去看宁姝。
场面很血腥,他手上沾着人命,她……会怎么看他呢?
终于是,段显深吸一口气,回头看去,却看宁姝正在拉着一具尸体:“段显,快来一起处理掉,别被官府发现。”
段显:“……”
也是,如果她会害怕,那就不是她了。
当然,尸首并不需要他们动手,自有沧云派的人来,宁姝明白后,好好洗濯一遍手,看到角落的白色野花,她摘下几朵,放在每具尸体旁边。
段显问:“你替他们,惋惜吗。”
看着那几人,她摇摇头:“做杀手么,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取人性命者被他人取命,很正常,况且他们要杀你,也不会放过我,我不惋惜,只是……”
她笑了笑,没解释。
段显却突然有点懂,这她的原则。
两人远去之时,风吹动那几朵小白花,它们打了个旋。
这次遇刺后,十来天都是安全的,直到一日在画舫上,又来一波刺客。
这次不需段显出手,沧云派的人,便把那些刺客解决了,窗外,兵器相接叮当声不断,窗内,他给宁姝斟茶,悠然自在。
宁姝看着甲板上的战场,问段显:“你以前一天要对多少波刺客啊?”
段显:“不多,三波。”
宁姝:“这还不多。”
打扫战场时,段显出去了,看他的唇形,似乎在对沧云派的人说,留个全尸。
或许,是因为她上回,对待那些刺客的态度,只是她没想到,段显会接受得这么快。
毕竟在这个世界,人命并不值钱。
宁姝支颐。
看着这样的段显,她有一种奇特的熟悉感……就好像,他们两人,与这个世界有种割裂。
是什么样的割裂呢……
没等她细想,突然其他画舫上,“咻”的一声,破空一箭直朝宁姝射来。
段显耳朵一动,敏锐发现了,他以内劲,将手上扳指丢掷来,扳指啪地打飞箭矢,但断掉的箭矢,还是冲进窗内,擦着宁姝的手臂,其劲道之大,一下扎进桌子里。
宁姝天蓝色的袖子处,破开一个口子。
段显冲到宁姝窗前,掩上窗户,才指挥下属去追击余孽。
他声音如含着冰碴子:“杀无赦。”
等他进船中时,脸色绷得紧紧的,被十数刺客围杀都不惊不慌的人,此刻,面如金纸,手指在细细颤抖着。
宁姝倒没有感觉,系统虽然嗝屁了,但她的【无敌】状态还存在。
先前在野外,难免磕着碰着,她不觉丝毫疼痛,伤口也会很快恢复如初。
眼下,段显单膝跪下,属下送来金疮药与布巾,他扶着她的手臂,嘴唇翕动:“我看看……不,让独目仙来。”
独目仙是江湖里独一无二的神医,擅毒擅药,是个怪老头,就这段时间,宁姝可见着他死乞白赖地追着段显,求他成为自己的亲传弟子。
段显一向置之不理,他自己医术就很高深,但这回,竟慌了神,说要请他。
只是,出乎意料的是,那破了的衣袖口,却是干干净净,没有半点血渍。
段显顿时松口气。
宁姝对他道:“我没事,”又补充,“我不会有事。”
她用力拔起起桌上那个箭矢,在手心划开一道不浅的伤口。
段显眼瞳缩起,立刻夺走那个箭矢,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叫郎中,却亲眼看到,血都没来得及流出来,伤口奇异地消失了。
宁姝把掌心凑到他面前:“你看,就算真的射中我,我也不会有事。”
掌心依然白白净净,浅淡的纹路相连,透着一丝红润。
一个疤痕也不剩。
段显稍感惊奇,不过他接受得很快,下一刻意识到什么,严肃说:“这事,以后,不要告诉别人。”
怀璧其罪,近乎媲美长生不死的能力,如果被其他人知道了,宁姝势必会有更大的危险。
宁姝笑着撑着双颊:“段显。”
段显:“嗯?”
宁姝:“你真的很喜欢我诶。”
段显骤然一咳,不自然地躲开她的目光。
宁姝手指点着脸颊。
她选择不再隐瞒【无敌】,除了段显可靠,其中有一个,就是她想玩点刺激的,她倾身,说:“你这么喜欢我,教我点武功好不好?”
一股淡淡的香气,在段显鼻间萦绕开。
虽然不清楚他喜欢她,和教她武功,有什么关系,段显还是晕乎乎地答应了。
直到宁姝表露要和他对打。
“你知道我的,你就是把刀捅进我身体里,我也不会死哦!”她笑得灿烂,段显却不由皱着眉头。
他还是怕伤到她。
但答应了,便要做到。
武学并非一日千里,他们避进一座深山,一开始段显先教她一些基本功,宁姝学得很快,许是她在现代世界保有健身的习惯,即使游戏里调整她身体的参数,她也能适应。
第四天开始,宁姝就要求学一些招式。
段显也早准备好武器,道:“挑挑,要趁手的。”
宁姝的眼睛略过剑、刀、弓箭等,停在一条鞭子上,鞭子又细又长,是用特殊的精钢打造,甩起来一股咻咻声。
她选择了它。
段显从没在她面前耍过武器,但十八般武艺,他样样精通,教的招式,看着丝毫不华丽,却以巧力为主,很是朴实好用,一击毙命。
有好老师引导,加之宁姝肯下功夫,脑子也活络,不过几天,竟然能在段显手上过一招。
便是段显,都有点惊讶,当然,宁姝知道他至多拿一成实力,也足够她开心的。
“再来!”宁姝来兴,她舞鞭如游龙,再普通的招式,在她手里,好似能挽出花儿来,她又向段显袭去。
段显以避为主,宁姝迎身而上。
打斗中,不知不觉,两人来到一处山崖,宁姝收鞭时,下盘不够稳,她后退几步。
段显眼瞳缩起:“当心!”
他话音未落,宁姝脚下被石头一绊,踉跄着,竟然摔倒了,而身后就是一段斜坡山崖。
段显足尖一点,用最快的速度冲上去,他抱住她,两人一道滚下山崖。
宁姝是在他们停下来时,才恍然发觉,自己摔滚下来。
而段显紧紧护着她,一到安全的地方,立刻松开,扶着她坐起来,检查她身上有无伤口。
只是,宁姝浑身没半点伤口和痛感,段显就没那么好运,他颧骨红了一块,即使隔着衣服,手臂也都是擦伤,好不狼狈。
他的手腕,以不自然的姿势垂落,宁姝轻轻一碰,他手指抖了抖,只说:“脱臼,而已。”
宁姝又气又好笑:“你是不是傻的!”
段显抿唇不语。
宁姝又说:“我又不会死,你干嘛一起下来啊?你武功再高,也只是肉体凡身,要是死了怎么办?”
见他还是沉默,她捶捶他肩膀:“你是不是大傻子?你说话啊!”
段显轻轻说:“我是。”
宁姝:“……”还挺理直气壮哈,她有点生气,为段显的不爱惜自己。
他察觉到她的不快,神色无措,半晌,才说:“对不起。”
宁姝瞪他:“干嘛,我对你发火,你还对我说对不起,你就这么好欺负吗?”
段显忽然闷声笑了。
在宁姝面前,他的情绪很淡,很少笑得这么明显,这幢万年不变的山峦,终于有了点变化,刹那,千树万树梨花开,缀上簇新颜色。
宁姝瞪着,瞪着,也卸了力气,指着他的手:“这个怎么办?”
段显眼底还有没褪去的笑意,他随手把手腕掰回来,“磕哒”一声,听着都疼,他却丝毫没异样:“好了。”
两人坐在山脚下,确定段显没伤到根基,便前后站起。
托他的福,宁姝的衣裳没一个破洞,反而是段显衣领都松了,露出里头精瘦干净的肌理。
宁姝在他身前,给他理衣衫,却看他突然顿了下,然后,他在她耳畔,落下一句呢喃:“我能,亲你吗?”
她望进他的眼里,那里面,没有任何绮思与欲望。
可是有什么更为凝重的东西。
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闭上眼睛。
段显很紧张,他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也学着她的模样,闭上眼睛,轻轻地,将自己的唇印在那双唇瓣上。
这是一个虔诚的吻。
他把那颗炽烫的心,捧到她面前,企图博得她的青睐。
山崖下,他们身边半人高的草丛,被风卷出簌簌声,像在低语什么。
察觉到段显鼻息的离开,宁姝睁开眼睛,她笑了笑,忽然抓住段显的前襟,拉得他弯下腰,直接吻上他的唇。
舌尖描摹他的唇形,狠狠探入他唇中。
即使有点不熟练,她依然耀武扬威,在武艺方面,她打不过段显,在这个战场,她能让段显节节败退。
半晌,宁姝睁开眼眸,气息吹拂在他唇上,声音微哑:
“傻子,亲吻是这样的,会了吗?”
段显喉结上下滑动,他二话不说,又低下头,追寻那抹朱唇。
待回到崖上时,宁姝双唇微肿,还在发烫。
皓月当空,云丝缠绵缱绻,她心情很好,望着幽深的夜空,双手拢在唇边,对着旷野呼喊着:
“段显是傻子!”
四周传来一轮轮“是傻子”的回声,就像在附和她的话。
她笑得更开心了。
段显背着手走在她身后,欢喜与甜蜜交织之余,也被挑起浓重的不舍,这种五味纷杂,有多少年没尝过了。
突然,他定下脚步,叫住她:“阿姝。”
宁姝回头看他。
段显喉头微动,眼睑低垂,半垂着眼睛,他不敢迎视她,只说:“对不起。”
先前,沧云派里不服他的人,对安排宁姝出逃的事,做了手脚,他们提前告知谢氏三兄弟这个消息,又把准备好的骚动推后。
这么一打岔,险些酿成大错。
而段显肃清沧云派中的叛徒,心底头,却出现一个疯狂的念头——他是不是可以利用这次机会?
如果他在宁姝最绝望的时候救了她,她会愿意和他一起的吧。
所以在明知谢二说服谢三,要囚禁她时,他没有动作。
他自认不是英雄,不会说这是一招“英雄救美”之策,他就是一个怀有非分之想的奸恶之徒,不光明,不磊落。
他是一个卑鄙小人。
此刻他盯着宁姝,心中难以抑制地恐惧着。
他怕从她面上看到嫌恶。
只是没想到,宁姝听了他的解释后,并不生气,她摊摊手:“就这事啊。”
她其实早就料想到了,说:“人非圣贤,谁心里没有过恶念呢?况且终究是你救了我,也没酿成什么错误。”
她笑靥款款:“不怪你呀。”
甚至反过来安慰他一句,让他没必要多想。
沐浴在月光里,宁姝周身披着一层淡淡光亮,好似一个不留神,就会羽化登仙,住进那广寒宫之中。
段显怔了怔,他忍不住朝前一步,克制着话语里的祈求,道:“宁姝。”
猜到知道他要说什么,宁姝静静地看着他。
即使知道希望渺茫,段显还是想问:“带我走,好么?”
今天是第二十七天,明天就是二十八。
他们之前约好的。
人心不足蛇吞象,在今天之前,他一直以为,只要能和她待上一天,能闻一闻她发间的香气,就足够了,直到现在,他才发现,他还是想要一生,想要永远。
他不舍,不甘心。
可是,她还是没有答应他,只轻轻摇头。
顷刻间,段显颓然道:“我知道了。”
第二日,他们下山了。
渡口处,宁姝身上只挂着个包袱,行李十分简单,段显站在她对面,他压着唇角,眼周微微猩红,难掩失落。
可怜兮兮的。
宁姝抬起手,揉揉他的头发:“乖啦,说不定,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呢。”
顾不得其他,段显抓着她的手,挪到自己脸颊上,轻轻蹭着,从喉间应了声:“一定。”
登船后,宁姝见他如一尊石雕站在那,便朝他挥挥手:“傻子!回去吧!”
直到那艘船,消失在天际线,消失在段显的视野里,他仍然背着手,一动不动地望着江面。
倏地,一滴水珠,沿着他脸颊停挂在下颌处。
她永远不会明白,她是这个冗杂世界里,唯一一道光。
段显茫然地盯着江水,他在这个世界游荡着,已经历经太多轮回,到底有几个呢?几百?或许快一千个了吧。
每一个轮回,就是几十年,至今为止,他已经活了千年。
第一次发现自己重生,会重新经历所有经历过的一切时,他还以为,老天待他不薄,直到第三次重生,他才发觉不对,因为他的身体,能迅速学会以前世界积累的经验,但他所经历的人生,不会改变——
他永远会从一个卑贱小厮,到推翻本朝,建立新朝,成为新帝。
然后,故事线重启。
千年来一直如此,这是一条无解的线。
他试着改变这个结局,可是没有用,在侯府当小厮时,要是提前离开侯府,一个不留神,就会重新回到侯府里;就算什么都不想做,作为誉王的血脉,也会被推上帝位。
自杀有用吗?他试过,可以自杀,不过再醒来,会立刻回到自杀前一刻,没有意义。
是的,没有意义。
无论他怎么挣扎,这个世界永远会有一套自我运行的规则,他就像困兽,被紧紧锁在里面。
这是一场折磨。
他不爱女色,第三个轮回开始,他才发现,这世界里,唯一会变的,只有那个进侯府的女人。
她们名字不同,长相各异,脾性也大不相同。
有的世界,这个女人会一直追着谢屿跑,叫谢屿烦不胜烦,有的世界,这个女人会喜欢上谢岐,却被谢岐狠狠所伤,有的世界是和谢峦,谢峦心里,永远不会让她们排在兄长前面。
段显作为一个旁观者,曾观察过,这些女人能给这个世界带来的变化。
然而可笑的是,即使她们成功打入侯府,她们也会消失不见,谢家三兄弟可能会难过几天,一个月,然后又继续生活。
而他也按部就班,推翻王朝,建立新朝。
没有人发现这个世界的不对劲,只有他,一次次地消磨所有情绪。
他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在无尽的轮回里,连厌倦和疲惫,都变得迟钝。
以至于,开始不爱说话。
这个习惯变化跟着他轮回,所以他们都说他是个结巴。
他们只是不知道,说话有多累。
他知道,自己离疯了,并不远。
可是,他连疯的选择都没有。
当侯府那小厮,又一次把他围在角落,准备勒索他钱财时,段显不想反抗。
反正他也不会被打死。
只是,在千篇一律的剧情里,突然听到那声“住手”,段显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
然而不是幻觉,真的有人出手制止。
他呆呆地看着那个面容姣好的姑娘,那个本该,围绕着谢家三兄弟转的姑娘。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她的出现,打破固有的轮回。
他突然自由了,突然可以离开侯府,不用再成为皇帝,他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然后,他发现,他最想做的事,就是观察她。
在无尽的轮回里,她是唯一一个把他拉出来的光。
他疯狂想知道,所有关于她的一切。
原来她叫宁姝。
她笑起来是这样,她喜欢吃芙蓉糕,她会对梁氏,会对谢峦发火……
鲜活得不可思议。
与此同时,他发现许多以前从没有过现象,譬如谢知杏对她的依赖,譬如谢氏三兄弟,都不由自主爱上她,只是,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自始至终,都很冷静。
她越冷静,越让人着迷。
即使游离在她生活外,他也不可控地,想要靠近她。
然而,以往的世界里,最终,女人们都会突然从世界上彻底消失,无影无踪。
所以段显很早就知道,宁姝也会离开,他们不会在同一片天空下,永不再见。
她没告诉他这个残酷的真相,还笑着说,说不定某天能再见,或许是察觉到,他已经难以离开她,怕她的离开,会导致他自戕。
她何曾薄情。
她有一颗最为柔软的心。
段显死死咬着后槽牙,嘴中尝到一股铁锈般的腥味。
只是,接触过光的人,还要再怎么心安理得地回到黑暗里。
他终究要辜负她的好意。
唇畔,滑落一道乌黑的血。
早上服下的毒,发作了。
既然不能带他走,那就……让他追随吧,他愿意用他所拥有的任何东西,去换取她的一次回眸。
一次就好。
段显缓缓闭上眼睛。
他勾起唇角,这次的死亡很真实,和其他世界不一样。
他有预感,他终于能够摆脱轮回,摆脱这个困住他的世界。